落菩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莲鹤夫人
再大一点,他已经能化出人形了,只是耳朵和尾巴依然无法化去,而侍女总是以一种带着叹息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住在城主府内最破旧的下人房内,但是那里却又离府外很近,于是他时常于那个狗洞里钻来钻去,偷偷跑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当然,他偶尔也会被那些神人发现,好一点,就满脸厌恶地啐一口,差一点,就随手掏出什么硬物向他的头脸砸去,丝毫不会因为他只是个孩子就对他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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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夹着尾巴,像一条狗一样行走。
侍女看着他身上的伤,也不去阻止他,只是拿过蘸水的麻布,给他小心地擦。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她轻声细语,这是她对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以至于他竟能十年如一日地牢牢记着,“你以后有能力了,就离开这里吧。”
“那我会把你也带走的。”
侍女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春熬过冬,秋盖过夏,他的身体如雨后翠木般层层拔节,终于能拢自己的尾巴和耳朵,也终于被城主府中的其他人发现了。
他被带到新一任厌火国的城主面前,破旧草鞋下踩的是光洁如玉的砖石,呼吸的是带着隐隐馨香的空气,看见的是富丽堂皇,几乎要晃花眼睛的装潢摆设,他笨拙地跪在庭下,身侧的神人护卫手持刀戟,目光冰冷。
男人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那时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到他浑浑噩噩地出了那间华丽房间,重新站在阳光下时,他却被几个神人强行带走了。
他反抗,挣扎,不服输,狰狞的异色眼瞳中带着年轻的火气,但他毕竟还是年少,不明白于这方面的神人会有多少方法来折磨他,他们用侍女的命吊着他,告诉他学会多少东西之后就能回去见她一面,而他无可奈何,只能压抑着拼命学。
他学习忍耐的限度,学习杀人的技巧,学习那些神人的武技,与他在一起上课的还有其他神人少年。平日里,他们各自拉帮结派,但是只要他一出现,他们立即就能将矛头调转向他,他们肆意嘲笑他是贱种,母亲是天生的灾星,他是没用的废物,而他是不能与他们起争执的,因为只要他露出一个反抗的眼神,老师的教鞭马上就要挥到他的背上,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于是他不光学会了夹着尾巴,他还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带着足够温和的笑容。
他终归是狼的儿子,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量,他都进步得很快,当再一次艰难的考核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向老师提出要求,想见侍女一面。
“好啊,”他听见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他,“那你就去见吧。”
他欣喜若狂,在老师的监视下重新回到了那间他住了许多年的破旧房屋,但当他呼喊着侍女的名字,急不可待地推开房门后,他却愣住了。
侍女孱弱的身体倒在地上,嘴唇干裂,泛出不正常的乌青,她浑浊的双眼半合,犹如一尾瘫在岸上的白鱼,空气中亦弥漫着一股腐臭的腥味。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来给她尸。
“你要做主人手里的一把刀,”老师冷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而刀是不能有任何倚仗的。”
他只是沉默,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替侍女整理好遗容,看着她的尸体被侍卫拖走。他变得寡言而决然,将满腔狠毒压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甚至那些神人少年让他跪在地下学狗叫,他也依言照做,只是在站起来时云淡风轻地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越发勤勉好学,那些以往觉得残忍而不使用的杀人手法,他也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不过是一个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手上却已经沾染了无数擦不干净的血渍。
他为厌火国的城主抹消政敌,为空桑城中的贵族捕猎妖兽,为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清理不听话的奴隶,他什么都杀,什么都做,空桑城内带妖族血统的奴隶都要在身上烙一个象征卑贱的印记,唯有他让城主犹豫了片刻,最后亲手将他招来,询问他的意见。
“就烙在属下的脸上吧,”他微笑着,“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属下是什么身份了。”
城主大笑三声,连连夸赞他的忠诚。
一个烙印就此烫在他的眼下,每年加深一次,成了他脸上一朵丑陋盛开的花。
后来一次任务,他们负责进入山林,为空桑的贵客驱赶野兽以供其打猎玩乐,不料那次却出了不小的意外,连同老师在内的上百个学成的神人暗卫全部死在了深山中,躯干脸庞都不知被什么猛兽噬咬得残缺不全、金仙难救,唯有他一人捂着伤口从其中逃出,捡回了一条命。
三个城主皆是惊怒,命人将他轮番拷打数个日夜,他也只是咬牙轻笑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山中确实有强大的妖兽出没,而自己一直在外围当值,因此逃过一劫。
最后是他体内的神人血脉救了他,下令行刑的人总还能想起他是上一任厌火国城主的儿子,不好就这样搞死,只得把他放回。他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再出现在厌火国城主面前时,他已经戴上了沉重的铜面,直言自己要代替他的老师,重新替城主培养一批手下。
于是他挑出那些混着神人血统的狼族奴隶,建立了狼骑军,成为空桑城中神人轻蔑,奴隶仇视的臭名昭著的爪牙。
上百年的漫长时光,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母亲可以依靠。他的父亲掠夺强迫了他的母亲,他以为她本该是恨着她的孩子的。
“那个传送阵……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后的礼物,也是她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老首领泪流不止,自怀中掏出一颗碎裂的狼牙,“她告诉我她会从西方回家,不要让族人去找她……我一直在等她……”
老首领将狼牙捂在心口,终于嚎啕痛哭起来:“郎云儿啊……我的白云朵啊!你骗阿爸骗得好苦……你骗阿爸骗得好苦……”
郎卿咬紧牙关,指甲陷入血肉,他不肯向下看,也不肯偏过头去,那一滴泪水便从热气蓄积的眼眶里固执下坠,淌过可怖扭曲的疤痕,一路坠落到脚下黝黑的暗影中去了。
苏雪禅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苏惜惜在转身之前,看了一眼郎卿凝如磐石的脊背。
“怎么办呢,”她道,“郎卿也是可怜人呀。”
苏纤纤气哼哼道:“呸呸呸!郎卿郎卿,天天都是郎卿!”
眼见两个小东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掐起来,苏雪禅不由叹息道:“好了,别吵架,等他出来后,让我们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吧。”
“要回青丘吗?”苏惜惜立即扒住苏雪禅的袖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还不行呢,”苏雪禅摸摸她的头,“母亲特意叮嘱我,现在不能带你们回青丘。”
苏纤纤道:“坏人还在吗?”
苏雪禅点点头。
“可是现在外面也有坏人啊,”她一指天空,“而且还是个最大的坏人呢。”
苏雪禅急忙按住她:“嘘!烛神只是被人蛊惑了,它会恢复过来的,可不能乱说。”
正谈论间,只听毡房的帘子一声响动,郎卿垂着头从里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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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看情绪还是波动不小的样子。
他一抬头,就看见苏惜惜揪着苏雪禅的袖子,扭身忧虑望向他的目光。
他的眼眶虽然还是通红的,却不禁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英俊的面容上盈满溺爱的温柔。
苏雪禅面无表情地轻咳一声,将苏惜惜往身边带了带,“郎兄若是无事,那我们便来讨论讨论下一步的走向吧。”
眼见他们转身向毡房走去,郎卿不由笑了起来。
本来他是该如同一把刀那样,在不尽的杀伐中被磨损折断的,可在城门口遇见的两个狐族少女,却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发现她们的行踪之后,他不关心她们被神人抓住之后的境遇会是如何,也不在乎她们冒死闯进空桑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想抓住她们。他报了仇,倾泻了自己的怒气,他不过想保住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然后再活下去就好。
直到其中一个少女化作微风滑过他的耳畔,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
“呸!我最讨厌狗!”
在这之前,他被很多个人打过耳光。
羞辱他的神人,肆意指使他的贵族,极端蔑视妖族的上司……他是刀山火海上滚过来的,早就不在乎这点皮肉之苦了,可是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样生机勃勃的,盛气凌人的,带着一点娇纵的傲慢的声音。
放走了妖族逃犯,他被上司大骂一通,他表面维持着一贯的恭敬温顺,内心却还在反复回放那句话。
直到他走在城中,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张通缉令,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眼眸灵动,底下写着它们的身份。
他意外之余,唇边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两位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啊。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不忍,于是寻着气味,一路找到她们的住处,想要劝谏她们离开这里。
挨第二个巴掌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看着少女亮如星火的眼睛,听见了此生从未听过的一番话。
“我们活在世上,从来都不是为了顺从所谓命运的旨意的!”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狼,高墙怎么能关得住你呢?”
这一句话与记忆中的声音奇异重合在一处,比无数记耳光还要让他发懵,他忘记了替自己争辩,也忘记了自己是来让她们离开此处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戴上面具,犹如给自己戴上一个耻辱的见证,逃一般地自窗口扑入寒凉夜风。
年少气盛时,他也以为高墙是关不住他的,但是今夜他才惊觉过来,是自己想错了。
这堵高墙不仅关住了他,还让他像一条狗那样夹着尾巴活了无数年!
他惊栗震颤,为之辗转反侧了许多个夜晚,在纹泱挥刀斩向那只重伤的白狐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勃发的愤怒与野心,将刀光贯穿成一道横过夜色,却比子夜还要漆黑的霹雳,向他视线里的高墙轰然击去!
这是他真正脱离空桑的控制,开始得到自由的一刻。
“你在发什么呆!快过来呀!”
郎卿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也是他真正认清心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软肋的一刻。
“好,”他说,“我这就来了。”
第42章四十二.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苏雪禅道,“是前往钟山一探究竟,还是……”
“去钟山!”苏纤纤嚷道。
苏惜惜也附和道:“对,去钟山!”
这次不等苏雪禅开口,郎卿已经抢先道:“不许胡闹!你们现在如何去得钟山?”
苏雪禅点点头:“谁也不知道钟山现在是什么状况,烛龙已醒,不光是四时,这天下都要随之大乱,依你们现在的修为,还是太过冒险了。”
苏纤纤不服气:“可是我们现在也不能回青丘呀!那我们能去哪里呢?”
“而且,我们也不可能让哥哥一个人去的,”苏惜惜冷静道,“哥哥你身体未愈,这几天消耗又多,就是刚才的地动都能让你站不稳,我们放心不下。”
苏雪禅叹了口气。
他先转头对郎卿道:“郎兄,虽然我不知你意下如何,但是我建议你留在这里。我观你所学的神人武技,虽然杀意满盈,可却太过刚强易折,不是长久正统之道。既然你已经和亲人相认,倒不如就此居住下来,好好调养身体,将修炼道路扳上正轨,更上一层楼。”
郎卿只是沉吟不语。
他又转头对苏纤纤和苏惜惜道:“至于你们……这样好了,我们先去找老首领,向他询问一下蚩尤鼓的事情,你们再看情况决定,如何?”
两个小东西闻言都是一声欢呼,郎卿急道:“可这……”
“你以为不让她们做,她们就会乖乖地听话了?”苏雪禅无奈地笑了,“管是管不住的,不如让她们仔细思索一下,认真做个决定。”
大帐内,老首领面色凝重地盯着手中的小鼓。他将鼓轻轻放在枯如树皮的手掌上,疲惫地长出了口气。
郎卿看着他,到底还是喊不出那声“祖父”,只是道:“您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山图给我看看。”老首领一伸手。
苏雪禅急忙从芥子袋里掏出山图,展开了铺在老首领面前,老首领一边眯着眼睛看,一边听他们叙说事情经过和苏雪禅的推测,时不时轻轻点头。
“你们没猜错,”他道,“这个,确实是蚩尤鼓。”
“昔年,帝鸿氏与蚩尤大战,蚩尤击鼓以提升士气,帝鸿氏也用夔牛皮做了一面鼓与蚩尤相抗。后来,蚩尤战败,被应龙一爪剜心,身躯亦消散在洪荒大地上,将逐鹿的土地都全部浸染成了赤红色……”
“这面鼓,就是用他的血染成的。”
苏雪禅悚然,他震惊道:“什么,这鼓上竟然有兵主蚩尤的血?!”
“这是蚩尤对胜利的渴望,他每一次击鼓,都将这其上的执念更加深一分……”老首领疲惫地闭上眼睛,“可后来他败了,死败涂地,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他的血中自然也沾上了他的怨恨与杀念……”
苏雪禅还是不能相信:“可是……这么多鼓,风伯雨师又如何找到那么多的血呢?”
老首领“嗬嗬”地笑了起来:“蚩尤……蚩尤变化神身时,顶天立地,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你现在去天神看守的逐鹿原野上瞧瞧,还能闻到空气里飘着的血味……万年不化,万年不消啊。”
“这么说……”苏雪禅恍然大悟,“他们派遣神人,用蚩尤怨气污染了烛龙沉睡的所有山系,也污染了烛龙,使它变得暴戾而危险……”
老首领轻轻点头:“聪明,你们青丘狐,是一脉相承的通透聪明。”
“可是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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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禅皱起眉头,“搅乱洪荒,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老首领也摇摇头:“蚩尤为世间兵主,战争和纷乱都是他所喜欢的……娃娃,我劝你别管这件事了,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圣人为何偏偏让那应龙在这时候出来?不就是要让他将功赎罪,镇压这场叛乱?”
苏雪禅张了张口,心头骤然纷乱如麻。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放不下……
老首领眯着眼睛,有意无意道:“娃娃,有功夫了也仔细瞅瞅自己的身体吧,不要自己不方便,还想着到处乱跑。”
苏雪禅怔了一下,他虽然不明白老首领的意思,但还是点头道:“我明白,您心了。”
等到几人出了大帐,苏纤纤还记着老首领刚才的话,她对苏雪禅忧虑道:“哥哥,老人家刚才说得对,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有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了?我总觉得你的脸色又变差了。”
“是啊,”苏惜惜道,“修炼出了瓶颈,也不该是这样的状况,哥哥去好好瞧瞧吧。”
苏雪禅拗不过她们,只好答应道:“好好好,哥哥这就去检查一下,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当他在帐内盘膝而坐,静心凝神,抱元守一时,心中还是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紧张。他将心一横,神识入体,随着丹田缓缓流转周身
他蓦地愣住了。
他的下腹处怎么多了一个东西!
苏雪禅如遭雷殛,险些心神动荡,就此走火入魔。他勉力把持住识海,神识缓缓凑近,打着圈地观察着那团东西。
它被完全团在一湖波光闪烁的液体里,安逸地随着波澜慢慢摇晃着,再凑近一点,已经能看清它蜿蜒如蛇的身体,蜷起的小爪子里隐约握着一颗珠子,头似驼,角似鹿,背后还生着一双稚嫩羽翼……
苏雪禅从入定中猛然脱出,如溺水过后的人一般大口喘息。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呆滞,大脑完全空白。
“青丘九尾,多子多福,就是不散的男儿,都可以为他人生育后代,”苏斓姬的声音忽然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不过,你知道就好了,倒也不用觉得太过惊讶。”
……黎渊是他爱上的第一个人。
如此说来,这个孩子岂不是……是……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小腹,独自坐在令人崩溃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这太可笑了……
“也许你应该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对着一片虚无喃喃自语。
可是他一定不会允许你生下来。
“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应该知道。”
这是你欺骗了他的产物。
“我觉得我应该去找他。”
他恨你。
“……可我爱他。”
这个孩子健康,强壮,就在前两天,还力旺盛地踢过他的肚子,一有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存在。但黎渊又是那样一个将喜怒生死置之度外的男人,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不在自己期望内诞生的孩子?
苏雪禅捂住脸,将一片泪意压在掌心之下。
无论如何,黎渊一定会在钟山,烛龙醒来,他不会放下这件事不管的。就去钟山找他吧,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至于到时候,他又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他苦涩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哥哥?”帘外传来苏惜惜的声音,“你怎么样了?”
他用尽全力,才若无其事地提高声音回道:“哥哥没事……就是太累了。”
帘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讨论声,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了,过了一会,苏纤纤道:“那哥哥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找你讨论事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双眼。
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空桑城中心力的布置,再加上体内胎儿还在源源不绝地攫取他身体中的养分,他真得很累了,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也什么都不想顾虑,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就这样靠在榻前,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与梦境之中。
“醒来吧,白狐之子……”
冥冥之中,是谁在呼唤他?
“快醒来吧,你这纠缠了生世的苦修人……”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茫茫的白云浮浪中,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波涛,头顶是无垠广袤的太虚,而他面前,则悬挂着一对硕大无朋的眼睛。
它们比日广大,比月圆满,高悬于苍穹之上,就如同两个监视着世界的巨大镜面,倒映出恒古至今的万千浮世。
他猛地惊醒过来,骇然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
那两只眼睛看着他,空中不知从何出传来的声音浩大飘渺:“也许有人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但今天过后,他们就都会想起来了。”
“您是烛神?!”苏雪禅一下子醒悟过来,被震惊得语无伦次,“我……您怎么……”
“我在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烛龙的声音从天宇上传彻四方,犹如威严而不可抵抗的神谕,“当你还根植土壤,无知无觉,不明白命运在你身上加诸了什么样的重量的时候,我就已经用这两只眼睛看着你了。”
苏雪禅已经完全糊涂了:“我……根植土壤?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烛龙却不理会他的困惑,只是自顾自道:“如今洪荒大劫又至,我亦被人唤醒。蚩尤怨气强盛霸道,我未曾防备,正中某些人的下怀,现下只能勉强维持一点清醒。”
苏雪禅也只好跟着问道:“那您呼唤我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烛龙道:“这一战,我与应龙避无可避,九天金仙五衰在即,若没有应龙,这世间无人能阻挡住我。可此战之后,蚩尤便会降世,是我为他拖延出了足够的时间……”
“届时,应龙重伤未愈,仙人相继沉睡,纵是帝鸿氏重新下界也无法力挽狂澜,唯有任由蚩尤在此肆虐。”
苏雪禅听得事态紧急,但就是不明白烛龙叫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它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远方的长风裹挟无边流云奔涌不休,他站在天地间的风起云涌之中,仰头看着烛龙的日月双目。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烛龙道:“也罢,你历尽转世,心头又蒙着蚩尤兵刀烙印,忘记前尘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我现在要支撑着不受怨气影响,无法将全部的记忆还给你,若想知道所有,来钟山寻我!”
说着,只听青苍一声龙吟:“前尘如梦,今朝幡然,痴儿,化作此蝶去罢!”
一只飘摇白蝶从日与月之间的风浪中飞来,轻叩在苏雪禅的额上,瞬间光晕如水波蔓延,天地一声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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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骤然向后踉跄跌去,眼前雪片翻飞,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走马灯徐徐转过
山间鸟雀衔籽,将一粒种子不慎落在山崖边。
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幼苗从崖边悄悄探出头来,在阳光中轻轻施展自己枝头的稚嫩绿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崖边云雾夜聚昼散,绵密如流动的雪;此间天光炽热温暖,盎然似拂过的风。小树渐渐开始撑开躯干,生出细密的枝桠,它呼吸着天地间浓郁的灵气,为过往的飞鸟提供短暂的歇脚处。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在无数个飞逝的日夜里,它随风摇曳,晃开一树的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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