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莲鹤夫人
“……但是。”羽兰桑话锋一转。“但是。”
她抬头,望向一动不动的封北猎,这个被浓烈爱恨蹉跎得形销骨立、鸠态鹄面的男人,九黎君主的此生挚爱,复又垂首,语气轻而苦:“你是他的最爱的人,也是……也是九黎的另一个王。”
“他那时候早就不清不醒,脑海里除了杀戮,就是战争,可他居然还能对你笑出来,能为你……为你摘一朵花。”
泥封的外壳骤然破裂,封北猎浑身一颤,活像在霎时间被又快又亮的刀子搠了个透心凉。
被世间至恶倒灌过的生灵,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他和蚩尤之前,那些人都死了,连尸首都化成了盘古脐中的污秽血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星,他和蚩尤,是唯二从里面逃出来的人。
他的不死之身救了他,可却没能再救蚩尤一次,仅是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就已然竭尽了全力。
在逐鹿之战的后期,因为妖族难以忍受九黎严苛残暴的连坐刑罚,亦对九黎轻蔑鄙夷的态度怨叹纷纷,最后,在帝鸿氏和九天玄女的教唆下,居然叛逃了蚩尤,给九黎的军队造成重创。蚩尤于大怒之中,性情也越发乖张暴戾,甚至连羽兰桑和十二巫都不敢冒然与他对话,唯有处理完族中事务的封北猎回到他身旁时,蚩尤的状态才会放松一些,此刻,若是下属的哪一位族长向他禀报失利的战事,也不至于惨遭杀身之祸。
那时候,没有人胆敢靠近蚩尤,唯恐被这团血光蓬勃的火焰灼烧得遍体鳞伤,除了封北猎,他命定的红线,今生魂牵梦萦的挚爱。
有一天,当封北猎走进主帐中时,发现羽兰桑竟难得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之色,座上的蚩尤摊着掌心,也不知再看什么东西。
他以为蚩尤是又发火了,急忙走上前去,对羽兰桑在背后打了个手势,羽兰桑如临大赦,赶紧飞速跑出营帐,他则缓步上前,拉住蚩尤的手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蚩尤清了清嗓子,神情中居然有一丝罕见的不自然,封北猎不由好奇至极,他垂眼一望,唯见蚩尤的掌心里放着一朵花一样的东西,枯黑得就像是已经摘下来数日的样子,唯有边缘能看到一抹素净的青,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莹莹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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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
“……花。”蚩尤低声道,“早上……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就想着摘下来给你看看……”
封北猎在那一刻完全怔住了。
蚩尤的身心已经被污染如斯,连八十一个附属部落都要为之受到影响,何况只是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将羽兰桑唤来此处,想必也是为了尽量延长一点花的寿命,让它不至于枯萎得太难看吧。
“喜欢吗?”蚩尤继续问道,隐约带着一点期盼的讨好,“它的颜色是青色的……和你的眼睛很像……”
有谁会喜欢一朵焦黑凋落的花呢?
一股热气袭上眼眶,他轻轻应了一声,将花朵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喜欢。”他含着眼泪,“好看,我喜欢,我很喜欢。”
事到如今,断崖上的花丛依然开落如昔,只是那个愿意为他摘花的男人,已经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长眠在了大地之下。
……偶尔孤山合复散,我如流水子如云。
“他将逐鹿之战的因果扛在身上,不是为了九黎,不是为了东夷,更不是为了我。”羽兰桑道,“而是为了救你。”
“他要救你,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为了救你。”
响声滂沱,落雨决堤。他们顶上的枝叶被打得一摇一晃,重重叶片上也汇聚了承接不住的连绵雨水,一片一片地打下来,又沉又重,浑如泼天。
封北猎的脸上也溅落了这样的雨水,从眼睑处成串滴流,滑到下巴上,攒着不住坠下去。
“我这条命,是你连带着捎回来的。”羽兰桑眼神沉寂,神情亦是淡漠,“所以哪怕你疯了也好,痴傻了也罢,你就是九黎唯余的王,我会听从你的号令。”
“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天地一派寂静,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良久,封北猎方嘶哑道:“我要你……写一封信。”
“写一封信。”羽兰桑重复道。
“我这里有菩提木的一缕头发,”封北猎说,“变成他的样子,伪造他的气息。”
“我要你以应龙宫菩提木的身份,给月神望舒写一封信。”
第110章一百一十.
是夜,夜风疏朗,拂过馥郁芬芳的花木,将澈爽的气息扑得四处都是,好像在暗色沉沉的夜里都能染出团团清丽的颜色来。
苏雪禅坐在窗边,嘴里咬着一枝笔,皱眉望着桌上铺开的一面书帛。
原本雪白的素净帛面,此时已经被他画得墨迹淋漓,乱七八糟,上面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横撇竖捺,还有一个又一个圈在一块的箭头。应龙宫里作纸的是素缬丝缎,作笔的是沧江水玉、锥利紫豪,作墨的则是松烟清墨。这几样加在一起,哪怕是摊开一张鬼画符,也能让人平白看出几分云烟蒸腾,雾迹迷蒙的仙气。
他拿着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从那堆无从下手的墨迹中点画涂抹,到最后,索性丧气地一甩手,发狠在上面胡乱划了一遭,最后丧气地往桌上一趴,盯着不知名处怔怔出神。
他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娲皇为什么要将他送来千年以前?
他是菩提木,也是青丘狐。千年前,他被娲皇投来,自龙心血和蚩尤恨中诞生,又在妖族大劫中被东夷人害死,使黎渊在悲痛中吞下十国神人,打入刑杀之狱,受万刃穿心之苦;千年后,因为苏璃在他手腕上做下的印记,他随之转世成青丘的大王子,又在逐鹿平原上舍身救世,回到千年前,成为菩提身……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死循环,哪里有丝毫改变的可能性?!
“啊啊啊!”他抓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大喊了一声,又颓丧地瘫倒在桌上不动了。
如果娲皇不讲自己送来这里呢?
他魂不守舍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注视着桌上狼藉一片的墨痕。
他的肉身毁了,连魂魄都几乎消散于无,若不是有一身救世的功德,只怕连娲皇都难以将他从湮灭的边缘拉回来……那娲皇将他送来这里,莫非只是单纯想给他一具肉身?
……不对,这说不通。
于他而言,他的内心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尚为菩提木的时候是如何与黎渊相处的,他曾经被伤得太苦,也太深了,是以明知自己千年的结局依旧是无法扭转的死亡,他也想竭尽全力地够一够这甜蜜的爱与往事,娲皇曾说要奖励他……这就是奖励?
也说不通啊。
一盅落魂花,就能让他进入封北猎的梦境,全盘看到他前半生的遭遇,栩栩如生,似临其境,更不用说烛龙当时是直接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的,就算要让他看到真相和过往,最省时省力的办法,难道不是直接创造一个梦境吗?娲皇又怎么会没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个死循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苏雪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答案一样,他也没办法解释这么多漏洞与疑惑,唯有重重按住额头,妄图缓解一点紧绷的神经。
在漫长的思考与沉默中,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迷惘。
他究竟是想要改变这诅咒般的宿命,还是要将他和黎渊从泥潭一样的轮回中拉出?
想来想去,也不甚明了,他刚想把桌子上的帛书揉把揉把扔了的时候,就听衣袍摇曳的轻响从身后传来,黎渊从身后将他抱了个满怀,嘴唇挨着他的发丝,低声问道:“怎么了,在作画吗?”
“是啊,”苏雪禅丧气地一偏头,心不在焉道,“在画画。”
黎渊瞧着那圈圈点点,抹得乱七八糟的画面,喉间不由噎了一下,无语道:“那你说说,这画的是什么?”
“你。”苏雪禅理直气壮,煞有其事地拿墨渍斑斑的手指头在上面指指点点,“喏,龙角、爪子,还有鳞呢……画多好。”
黎渊:“……这就我啊。”
“没错。”苏雪禅兴致勃勃地又拾起一旁的笔,在勉强能看出一点空白的地方补了俩黑点,“看看,这龙眼珠子……活脱脱一副《画龙点睛图》!”
黎渊被他生生气笑了,嘴唇衔着他的耳朵尖道:“小东西,三天不拾就上房揭瓦……”
“哎哎!”苏雪禅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叫了一连串,“我那天还没好,后腰疼,不是……别别别!”
苏雪禅被黎渊压在宽大的桌案上,背后就抵着那张“画龙点睛图”,还不等他再开口,黎渊就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此时已是入夏,即便是夜色沉沉的晚上,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一股将至未至的热意,然而檐上凝出的露水却依然不肯消停片刻,从玉铎下坠着的铃舌上滴滴涓流,将廊下的花木沾湿一片,犹如一场四季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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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春霖,连绵落在一对爱侣的窗棂外。
与此同时,东夷属地。
无论外界如何风平浪静,鸟语花香,似乎都不能影响到十万大山中分毫,一个竹青色的身影正站在其间,从后看去,唯见其身姿清疏,两条雪白飘带无风自动,垂在腰后。
不远处,封北猎垂手站在高处,指尖萦绕着缕缕环绕的微风,将下方的人团团围拢,仿佛一个人造的隔离区域。
底下的人抬起头来,一手持笔,一手捏笺,那清润乌黑的眉眼,俊秀如许的面容,正是苏雪禅于此世间的模样!
东夷雨师,天然雨泽之身,能于一面中化三千面,非至圣所不能识破。
“你当真要这样做?”他缓缓开口,连语气和悦耳温缓的嗓音都与苏雪禅别无一二,“在我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瑕疵颇多,难堪大用。”
封北猎低声笑道:“不,他一定会上当的,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羽兰桑反问道,顶着菩提木的容颜,就连不甘的质疑似乎都可以变得温和柔韧起来,“在此之前,我们从未与月神打过交道,他和日神也从未插手过下界的战争,你这般冒然,不太过招惹是非。”
“更何况,他本身亦是月宫魁首,只怕你我二人加起来也难敌其手,若他半途发觉,你我又待如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充满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虚空,犹如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我说了,他一定会来的。”他缓缓重复,“因为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结局或者说,是他和日神的结局。既然要闹,为什么不闹得大一点呢?他是最好的人选,毋需再犹豫了。”
羽兰桑定定看着他,道:“还有一点。”
“什么?”
“应龙宫的印玺,可不是那么好伪造的,就连我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唯有尽力一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些许嘲讽之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良久,羽兰桑终于将手中的笔高高抛起,在信笺上落下了第一道刺目的墨痕。
天边忽起一阵波澜。
风乍起,云乍还,苍穹浓云如滚,乌风四啸,顷刻间便将盛日的阳光挡在了层层阻霭之后,恰似一个黑云压城,长夜将至的景象,沉沉笼在坤舆上方。
风雨欲来。
广寒三十三天,此刻,望舒已经驾着月车逡巡于九天之上,月宫中清寂无比,花落无声。
一名衣袂翻飞的仙娥从漫天繁盛的金桂中翩翩而来,手中平举着一封书信,降落至一群女侍之间。
“云笺这丫头,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一名仙娥眼尖,率先看到云笺纤细飘渺的身影,“莫不是又向女官偷了懒,跑回来纳凉来了?”
望舒虽为月宫之主,可性子温柔矜善,与羲和雍容威严的风格尤为不同,因此月宫中的侍女们也格外亲厚,不若其他仙宫那般等级森严。
云笺闻言,不由蹙起淡如扫烟的蛾眉,轻啐了那女娥一口,眉心一粒秀气的红痣也像生气一般闪着微光,“谁偷懒了,是有人给大人送信,女官姐姐叫我送回来而已,谁又与你们一样了?”
被她这样对待的宫娥也不生气,反而伸出玉葱样的手指头,指着云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平时偷懒得还少,今儿被我一说,反倒正儿八经地拿起乔来了,谁和我们一样,那天谁在树下睡得被花盖一身,谁就和我们一样!”
云笺气急:“你!”
又见其他宫娥也纷纷掩口而笑,喁喁打趣,她一张小脸也涨得通红,不由恨恨地一跺脚,就要跑到殿里去。
“哎!”另一个急忙叫住她,“傻丫头,回来!你还没说是哪送来的信呢,怎么能就这样直接送到大人那里!”
云笺不情不愿地转身,抬手看了一眼,瓮声道:“应龙宫!”
闻言,一仙娥疑惑道:“应龙宫?怎么会是应龙宫,那位龙神素日不与其他神祗来往的,今日为何冒然来信?”
“我还没说完呢!”云笺瞪着一双潋滟妙目,“是应龙宫那位……小殿下。”
她说得含糊,可在场的仙娥在愣过一刹后,皆纷纷反应过来,惊讶不已地相互对视。
“那位小殿下……”一人难掩诧异道,“不是应龙神的红线情缘吗?传言应龙神将他看得忒紧,半步都不肯放松的,他为何会给大人写信?”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别了!应龙神那个冷情傲慢的性子,整个洪荒谁人不知,你倒把他说得情圣一般模样,也不知是听谁传的。”
先前那仙娥顿时不服气道:“我听谁传的?我听羲和大人亲口与大人说的!婆娑盛宴上,应龙神可是唱了一曲《绸缪》给那位小殿下当众示爱,依我看,龙神冷心傲慢也罢,总归他只对一个人深情,比其他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好了,别争了。”一女子忧虑道,“既然是应龙宫来信,我们也不好多嘴,云笺,你将信交予我,待我验过印玺后,就将它放进大人的书房罢。”
云笺依言上前,将手中的信递予说话的女子,女子摸了摸光润封皮,扬眉道:“咦,怎得没有印玺加盖?”
“是不是印在里面了?”一人道,“那位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太了解九天书信往来的规矩罢。”
女子踌躇了一下,到底不敢私拆寄给望舒的信件,不禁犹豫道:“这可如何是好?”
望舒素日宽和,即便有宫娥犯了错处,也不会施以什么严苛的刑罚,因此,一位宫娥轻声道:“不如就打开看一眼,想必望舒大人也不会多加责怪。”
女子进退两难,既不好玩忽职守,将一封未经验明的书信放进望舒的书房,也不敢擅自退回这封据说是来自应龙宫的信,最后索性咬牙道:“算罢,就看一眼,大人就算责怪,我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她刚一上手拆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妖风打着她的耳畔擦过,她一个不稳,那墨迹斑斑的帛页便呼啦一下翻进了桥下的溪水里,逐渐洇开了一片。
“天要亡我!”那女子叫苦不迭,众人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广寒三十三天的水乃极寒弱水,自然与凡水不同,待她们七手八脚地跳下小溪,将书信捞出来之后,旁的都还好说,依然能看清字迹,唯有印玺处被墨痕浸得模糊不清,就算吹干,只怕也难以复原了。
仙娥们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苦兮兮的神情。
清晨,望舒驾驭月车,一回到主殿,就见殿前侍候了一群低头不语的宫娥,为首一人看到他回来,急忙奔到眼前,如实向他说明了书信的事。
“小殿下私自给我寄来的信?”望舒疑惑地抬眼,“湿得严重吗?”
“回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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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严重的,就是应龙宫的印玺被墨染了一半……婢子们……”
“拿给我看看。”望舒道。
信件很快就被呈上来了,他展开帛页,上面传来几许微不可闻的草木气息,清澈明润,一如那个温和的少年。
是他没错。
望舒微微一笑,见那些侍女还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于是挥了挥手,道:“好了,都下去吧,打湿了一点,不碍事。”
侍女们心里是如何松一口气的,他现在已经无暇在乎了,他望着信纸上的内容,目光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前日一别,观君面相有恙,唯恐不祥之兆……”他眼皮一跳,“……今夜约见?”
望舒皱起眉头,转脸看着远方纯明无暇,空净澄澈的苍穹,眼神中涌动着旁人难以揣摩的深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其下汹涌澎湃的阴云惨雾,尽是一群蠢蠢欲动劫难,不安好心的祸殃。
第111章一百一十一.
黎渊拿到帝鸿氏传召的旨意时,苏雪禅还在书房里翻阅古籍,全神贯注地做着批注。
不知是出于对苏雪禅处境的顾虑,还是黎渊野兽一样的直觉感应到了什么,他始终不愿意告诉苏雪禅第三个条件的具体状况,任由苏雪禅百般软磨硬泡,猜测套话,黎渊依旧岿然不动。苏雪禅也不敢将话里的企图显露得太过,唯恐黎渊起疑,只有把自己泡在书堆里,期望那些古老的典籍能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
唯独一点,黎渊本来就与他寸步不离,在出了他被封北猎暗算这一事件后,如今更是黏得紧。稍微分开一会,便要进来瞧瞧他在做什么,后来,苏雪禅委实不堪其扰,唯有和他约法三章,让他只能一个时辰找自己一次,黎渊虽然不甚情愿,看到苏雪禅侃然正色的神情后,还是勉强答应了。
苏雪禅手中拿着一卷金石镂刻的竹简,正艰苦地阅读着上面生涩的文字,一旁还摊着一本对照古籍语言的辞典,黎渊走进来时,他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丝毫没有听到衣袍拂地的声音,还是黎渊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恍然惊醒,受惊了一般扭头看他。
“怎……”嗓子干涩,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怎么了?不是说一个时辰……”
黎渊举起手中玄锦作底,金线刺绣的旨书,目光沉沉,甚至隐约带着一丝不悦的怒火。
“帝鸿氏传召。”
苏雪禅一怔,不禁重复道:“帝鸿氏传召?他召你做什么?”
“不是召见我,”黎渊道,“是召见我们。”
苏雪禅更懵了。
他瞅着黎渊,活像是还没从书本中回过神来一样,这些天以来的困惑终于在今日达到了顶峰,他转过身去,将竹简妥善安放回原处。
帝鸿氏何时传召过他?在前世的记忆里,他从未与帝鸿氏正面交流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指名召见过自己。他这些天一直在细细回想,无论是娲皇在南柯海旁劝阻他的话语,还是封北猎出现了偏差的梦境,亦或是黎渊对他言明的三个条件,现在帝鸿氏突如其来的召见……无一不充斥着异样的剥离感。
娲皇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可她展示给自己看的前世记忆却与现在发生了微妙的偏差;黎渊说已经发生的结果不可更改,但他却立即就告诉自己改变的三个条件……
他遍寻古籍,无从寻找时间的奥秘与突破轮回的关窍,然而他心中清楚,两条并行轨道上前进的马车,有一辆,已然驶离了原定的规划。
“黎渊。”他轻声唤道,“……我问你一件事。”
他站在高大的落地书柜间,雪白的面容上落了一线从层层阻碍中流泄出的阳光,犹如洒落的一道金线,点亮了他原本就澄净清澈的眼瞳,黑檀雕就的魁梧立柜就像重重山峦,围住了他这泓不知所措的泉水。
在那一刻,黎渊忽然觉得他变小了,就像一把钥匙,一个行走在苍茫原野上的旅人,在漫长的踽踽独行中追寻着终焉大门的锁孔,永恒时间的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那三个条件的?”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祈求地望着黎渊,“告诉我吧。”
黎渊没办法拒绝他用这种眼神说出的请求。
他望着莫名固执的爱侣,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低声道:“为何要对此事坚持至此?”
他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个猜想。”
苏雪禅吞了吞沙哑刺痛的喉咙,闷不做声地伏在黎渊怀里,嗅着他身上清沉深邃的气息。
“早年圣人论道,众仙旁摩。有一位圣人看见下方尘世中的纷扰,于是提出了一个几近天方夜谭的问题。”
“他说,‘一啄一饮,絮果兰因,众生皆因不可圜转的抉择而陷烦恼喧阗,若有一道,能回溯时光,改换起始,能否令众生如意,解脱孽障?’”
苏雪禅立即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且不说人这一生做出的抉择有多少,就说“如意”二字,又能有多少人可以从永不满足的欲壑中脱身?
黎渊一下笑了,他轻轻揉着苏雪禅乌黑光润的长发,点头应道:“是,所以才说这是天方夜谭。但时值洪荒众生刚接触修道的概念,如果可以如他所说,找到回溯时光的方法,斩断红尘俗世的业障,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立地登仙的捷径,因此,在当时也引起了一阵广泛讨论。”
“这三个条件,就是当时做出的设想吗?”
“没错。”黎渊点点头,“只是第一个条件,需要一位圣人为你保驾护航;第二个条件,大功德又不是街上叫卖的白菜,随随便便就能捡上一颗;第三个条件更是无稽之谈,什么才算关键人物,让他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当中曲折荒谬,好似镜花水月,倒不如老老实实修习大道来得踏实,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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