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朕比你更清楚韩良臣的本事。”赵玖负手开口,却是终于恢复了往日形状。“但是思及昨日言语,可见任重而道远啊!”
群臣各有所思,俨然明白官家昨日言语指的是哪句话。
日头偏西,王德辛苦率八千兵马赶到朱皋镇,然后匆匆下令围定此处。而此时,镇中却一如所有人想的那般,韩世忠早已经平定了此处纷乱!
没办法,真不能太瞧得起这些起势不过半年,什么正经仗斗没打过的盗匪,一切都如韩世忠想的那般,他自领八百骑来到镇外,然后换上自己的旗帜仪仗,忽然驰入,镇中居然毫无反应,甚至连指挥中枢在那里都是路上一鞭子抽下去问来的。
然后韩世忠一个人没杀,便轻易俘虏了丁进手下的所有中军大将,再然后可能是因为没杀成人的缘故,他就开始在街上有系统的杀人了。
从丁进的弟弟、同族开始杀,杀完了亲戚就按中军名单杀部将……反正赵官家都说了,不能让刘光世蒙不白之冤的,而等到王德到达,镇中居然已经清洗过半!
“胡兄弟!”
正杀得兴起之时,韩世忠忽然见到一人随成闵而来,却是暂时中止行刑,并即刻起身,难得正经拱手行礼。“胡兄弟安好便可,否则为兄必然余生难安!”
胡寅看着街上一排人头,和一群瑟瑟发抖的丁进部盗匪首领,只是微微蹙眉,然后便拱手向前:
“韩太尉,若以前次擅自退兵论罪,却只可杀军官,不可擅自牵连……更不许屠镇!”
“兄弟说笑了,官家就在后面,如何能轻易屠镇?”韩世忠赶紧应下,照他这意思,似乎要不是赵官家就在身后不远,他还真就屠了。
但胡寅得到许诺,也不再多言,而是顺着韩世忠邀请与对方并排坐到了街中备好的椅子上。
双方坐定,韩太尉热情不减:“兄弟,昨日我听官家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已受震动,也觉得若是如此天下就能太平,不料今日却居然见到一位不惜死的文臣,着实让哥哥敬服。”
且不提胡寅历史上一个湖湘学派的奠基人,被一个二十年的西军老军痞这般哥哥弟弟的叫着如何别扭,只说此人闻得这番言语,却不禁皱眉:“太尉莫非以为官家的意思是,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但文臣可以惜死,武臣可以爱钱吗?”
韩世忠微微一怔:“不是如此吗?”
“若韩太尉以为如此,只怕你这辈子只能停在这个玉腰带与节度使上,如郭子仪那般得封郡王就不要想了。”胡寅冷冷做答。“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莫非死的都是将军?这叫互文!”
韩世忠愕然之余不禁有些慌乱,却是护住自己的腰带认真问到:“啥叫互文?”
“就是说,官家认为文臣最起码要不爱钱,但若能还不怕死,那也是极好的。而武臣,不怕死是最起码的,想要压过那些个爱钱的,做个郡王,却还最好能不爱钱。”胡寅从容做答。
“是这意思吗?”韩世忠愈发慌乱。
“是。”胡寅继续严肃说道。“韩太尉,有些话,因我原为禁中近臣,不好多言,但现为殿中侍御史,又亲眼见你确实有名将之资,却反而不能不说……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因为寿州大捷,因为官家格外高看你一眼,所以有些居功自傲,失之余轻佻了?”
韩世忠张口欲言,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其实今日缴获,我情知以官家对你的厚爱,十之**要多数属你,但官家既然当日寿州定下了缴获归公,再做统一分配的先例,那今日你若是敢在我胡明仲面前私吞半分缴获,做半分手脚,待我见到官家,必然有一份正式弹劾!”胡寅越说越严厉,到最后,干脆是在警告了。
而这些天肆无忌惮的韩世忠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胆寒。
“还有一事……你轻驰来此自轻驰来此,为何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却刚刚才到外面?”胡寅继续坐在那里冷冷相询。“莫不是又有人为争功,刻意迟缓讯息?你以为元镇兄不在,就没有人敢向官家进言了?”
“是我错了。”韩世忠再也坐不住,竟然直接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唯独力气太大,竟然把人家小胡御史给硬生生从椅子提了起来。“若非胡宪司今日爱护,我险些犯下大错!还请胡宪司务必教教我,该如何将功补过?”
“这有何妨?”胡寅面色涨红,赶紧言道。“韩太尉是国家干城,只要主动向官家请罪,这些事情都不是事情……”
韩世忠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人家胡宪司的手。
而就在这时,眼看着已经中断的当街行刑要继续进行,下面一个等了半日还没死的军官却是再难忍受,当众奋力大呼:“韩太尉、胡宪司!两位务必饶我一命,若今日能活,我他日虽不敢言不爱钱,却再不敢临阵惜死了!”
韩世忠心情已变,闻言一时蹙眉:“你是何人?如何敢出此大言?!须知,你既求饶,便是惜死!”
“我叫王权!”此人叩首于地,涕泗横流。“太尉容禀,在下不是不可死,而是不愿死而无鸣!若今日这般窝囊死在街上,如何能忍?”
韩世忠停了片刻,偷眼去瞅胡寅,见对方并无反应,这才忽然失笑:“如此,且看你将来到底惜命不惜命!”
言罢,这韩太尉确实改下军令,赦免余众,封锁府库,安抚其余士卒,待王德引大军入镇,却又主动移交金牌,然后方才邀请胡寅单骑向东,几乎孤身去面见赵官家。
待到行在,见了等到道旁的官家和众文武,居然尚未日落。
而韩世忠也依照胡寅的劝告,主动拱手请罪,将自己今日种种作为与小心思,还有胡寅的劝告一五一十说与赵官家来听。
对此,赵官家当然是喜上眉梢了……正所谓人不知足,之前整个御营就没有能打仗的,有一个韩世忠能打仗他自然倚仗为腰胆,现在若是还能听劝,稍微严肃军纪,改改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那当然更加无话可说。
而赵官家欣喜之余,也是按照原计划将丁进部尽数划归韩世忠统帅外,还专门下令将缴获的所有金器尽数赏赐给了对方,书籍则全部赏赐给了今日同样让人惊喜的胡寅。
到此为止,丁进之乱几乎是一日而平,赵官家以下,行在众人也都纷纷释然起来。
“如此,诸位可还有别的言语?”夕阳之下的淮河畔,赵玖环顾左右,只觉浑身泰然。
“臣殿中侍御史胡寅,尚有一份弹劾札子!未及成文,还请官家许臣口述!”就在这时,居然是今日主角一般的胡寅再度生事。“此事早怀于臣腹中,只是之前为御前近臣不好擅言是非,今日为御史,却不得不言了!”
“胡卿请说。”赵玖自然没理由拒绝,正如对方所言,人家已经是御史了嘛。
“臣弹劾御史中丞张浚近日有两大过!”胡寅一开口便引得行在上下众人目瞪口呆。“其一,因为知道官家爱护韩太尉,所以行军途中负责整肃两岸军纪的张宪台屡屡包庇韩太尉的御营左军,而严苛御营中军,以至于淮北百姓深受其扰,淮南军心屡屡怀怨!”
赵玖看了看可能是第一次在自己身前显出慌乱之态的张浚,莫名的居然也有了一丝慌乱之意。
“其二,张浚仗着圣眷,自称心腹,又因为举荐用人无不允许,近日屡屡有荒唐之举,其人自带一白本,携木炭,遇中意之人,便轻易书姓名来历于本上,然后必然口呼与你好差遣,至于行在上下皆呼‘升官本’!”胡寅说到这里,难得气愤显露。“官家,臣不是弹劾张浚借举荐之名,勾连结党,使人只知有宪台,而不知有陛下。因为臣素知其人轻佻冒失,有此举止,只是性格使然罢了。但堂堂国家选才,哪能也如此轻佻?正经人,难道有整日抱着一个本本,到处记下别人的好处坏处,然后以此来决断人家前途的吗?!”
御帐内鸦雀无声,张浚本想请罪,听到最后却反而不敢上前认罪。
而赵官家可能是被夕阳直射,以至于额头虚汗迭出,面色绯红不定……隔了许久,方才扭头去问杨沂中:“丁进尚在吃饭吗?”
杨沂中毫不迟疑,即刻出列,严肃拱手做答:“正要官家处置。”
第三章 龙蛇
在淮西贼丁进被发现借着上茅厕机会用小刀自杀之前,殿中侍御史胡寅胡明仲有很多身份,比如说他是行在最年轻的文臣之一,学问好,出身清白,所谓前途大好;再比如说,他也是行在最激烈的抗金派,总是喜欢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最激进的抗金方案;还比如说,他还是张浚、赵鼎这二人共同的生死之交外加老小弟,被认为是如今隐隐生分的二位新贵的粘合剂。
即便是赵官家任用此人,平心而论,也多少是看中他那个显眼的政治立场……想想就知道了,当有人试图软化抗金立场,试图曲线救国的时候,把这位拎出来,又是迎回二圣、又是渡河北伐、又是君父纲常的,谁能顶得住啊?谁敢说话啊?
说白了,之前他就是个工具人加别人的政治附属品,最多加个潜力股。
然而,等丁进被随便挖了个坑埋了以后,胡寅这个名字就不必再用别人和某种立场来注释了,胡明仲一日成名,前御史中丞、现东府相公许景衡当时便称赞他是‘真御史’。
便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官家那里,在扭扭捏捏躲过一通冷嘲热讽后,也于第二日来到朱皋镇后正式下达了连番旨意:
一则扒了张浚的紫袍子,从御史中丞变成了试御史中丞,让这位可能是距离大宋最年轻宰执最近的男人离那个位置又远了三分;
二则正式以胡寅代替张浚,专项清理韩世忠军队沿途扰民事,并总揽行在军纪;
三则借着上面两事,正式承认了他赵官家的错误,承认自己过于优容部分功臣,而忽略朝堂制度,并以此告诫行在上下戒骄戒躁……
旨意下达之后,人人皆知,胡寅昨日弹劾已经起到了现实的效果。
但这还不算,等到行在继续西行二日,来到光州首府定城正北的淮河畔,汇集了苗傅、刘正彦、刘晏三将,并见到了宇文虚中后,赵官家复又正式召集了所有四位相公,二东二西,专门讨论了选拔人才构绍朝堂的问题。
而在四位相公的建议下,赵官家稍作修改,最终又发出了一系列新的旨意……却是以时事艰难,国难未已为名,要求各处地方不计出身推举人才。
其中,关西、东南、荆襄、京东、巴蜀各处每军州各推一文一武外加一名在国难中有特殊表现的气节之士;而各处留守、制置使,允许额外推荐十人;两淮、京西因为临近行在,特许除军州外,每县再推一气节之士。
这个所谓气节之士,自然是赵官家最在意的‘能抗金了’,也是他强行塞入的私货。
等这些人到达南阳陪都后,再分文武进行一次小型的考教,以作陪都人才补充。当然了,文武分制这个天大的问题,赵玖还没那个本事改过来。
除此之外,赵官家还又再发旨意,格外予以了李纲跟前线宗泽一样的便宜人事权力,乃是允许李相公临时任命东南缺额的高阶官吏,只须事后报备讨论便可……不过相对应而言,李纲的心腹林杞却被从吏部改到了户部。
回到眼前,经此一事,胡御史的大名于行在中再度被拔高了一筹,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御史那日弹劾的深意已经达到,此人已经有了推动重大政事的能耐。
不过,且不提胡御史如何在行在声名日显,赵官家却还是要继续西行的。
二月底,行在来到淮河光州段最西侧的光山下,因为前方淮水过浅过窄,便正式弃了水陆,沿北岸蔡州境内进发……此时消息传来,建州(福建的建)发生兵变,所以正是以苗傅刘正彦二将为御营后军都统制、副都统制,领兵往东南,用护卫太后的名义辅佐李纲维持东南治安。
而二将既走,又不过三日,尚未出蔡州,左右两边的韩世忠、王德便开始遭遇各种各样武装力量,并开始大规模交战了,并于三月初一收复蔡州首府汝阳,并以此为根据地,以韩世忠、王德为将,在此招抚义军,剿灭叛军,以求开辟所谓回旋之地。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行在才从义军,以及宗泽派出的使者那里得到了一系列的确切消息,乃是说去年冬日金军那场大规模南下,正如挞懒、兀术带领的东路军基本上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了京东两路一般,粘罕遥控的西路军也同样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早在八公山便有很多不确切的消息传来,可真正听到这些讯息,再看到眼下蔡州满地的叛军盗匪之后,行在上下还是纷纷震动严肃起来:
西京洛阳城破,且被金军劫掠后纵火焚烧。
之前被当做最好陪都选择的长安也早早失陷,却是因为被围城十几日后,同时遭遇到了地震和背叛……叛逃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纲当日在南京(商丘)设置的两个帅臣之一,前河东经制副使傅亮。
此人以精锐数百,夺门降金,是长安城破的最大祸首。
可笑赵官家之前还专门赦免他,寻他回来,甚至忧心他是不是早就死在溃兵手中,却不知道此人早已经躲入关中,并做了**裸的叛贼。
长安既破,天章阁直学士、京兆府路经略使唐重以下,陕西转运副使、提刑、判官、机宜文字,几乎全部殉国。
而后,河南尹孙昭远在从洛阳南逃到蔡州后,见到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有心招抚使用,便喝骂溃兵衣食百姓而为祸地方,结果就在这汝阳城下,被溃兵所杀,尸首还是赵官家让人去寻来的。
这个时候,行在气氛已经不同往日,但又过了两日,随着一个粗布衣服的人被韩世忠匆匆送来,赵官家以下却再无人能坐安稳了。
来人是蔡州西面、南阳所在邓州东面的唐州知州阎孝忠,而他居然是从金军军中逃出来的!
具体如何逃出且不提,阎孝忠却是汇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讯息金军万户尼楚赫竟然还在南阳一带劫掠!
原来,就在之前马伸离开襄阳、南阳一带往行在去见赵官家之后,金军在攻破洛阳之余,派出了一支规模约万人的部队由一名万户带领南下,连克汝州、蔡州,这件事情行在是知道的,因为当时这个万户在蔡州停驻了很久,眼瞅着似乎是要在淮西呼应一下东面的完颜兀术。
此时行在西行,来到蔡州,因为蔡州并无金军,还以为他已经撤兵回太原了呢!
实际上,此时此刻,按照宗泽、张所、张俊三方接连不断的信息,最起码金军东路军在京东那里是明显有撤军的意图,边角上的青州、潍州的金军驻军已经往河北走了,甚至还有传闻说,济南府降臣刘豫曾嚎啕大哭,请求挞懒留下部分金军驻扎。
但是谁也没想到,金军西路军却还是这么猖狂。
“好教官家知道。”
身材矮小的阎孝忠在汝阳官府大堂中拱手奏对。“尼楚赫是去年腊月破西京后南下的,本就是为官家与行在才出兵,自完颜娄室处得的正经军令也是破邓州而取南阳,反倒是之前来蔡州是他闻得官家在淮上后,私自而为的!”
大堂之上,赵官家在内的许多聪明人几乎是瞬间醒悟,继而心下一惊是了,这就对上了!
要知道,当时我们的赵官家可是准备和李纲一起往南阳去的!金军西路军这里,无论是粘罕还是娄室,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件事情,所以在迅速攻破了西京洛阳之后,自然会有守株待兔之意。
而若是当日没出某件乱子,真要是行在上下快快乐乐的来了南阳,以当时行在的战力,岂不是要被这个万户一锅端了?
想到这里,营帐中不少人都面色发白,便是赵官家也忽然想起了那具肚子鼓囊囊的尸体敢情淮西贼丁进还是拯救大宋的功臣?!
这算不算是刘光世之后,赵官家亲手缔造的又一起大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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