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当然了,这次没有披甲。
“敌军只有五百骑。”午后阳光下,恢复了镇定的呼延通指着波光粼粼的汝水方向,为官家稍作介绍。“这是金人惯用手段,凡行军突击,必然以精锐小股极速为前,若能惊吓成功,或者趁人不备夺得城门,便可轻易成事……之前在下蔡城外,便是以那个战死的蒲卢浑为先锋,先到城下的。”
坐在城头上的赵玖看着汝水对面的旗帜,想起当日在淮河边看见的那一幕,也是微微颔首:“如此说来,来的应该也是银术可麾下最能战的一个猛安(千夫长、千夫队)了?”
“照理说是该如此。”呼延通一时摇头,稍显疑虑。“但哨骑回来报告,却是说旗帜上居然是耶律二字,打的也是白马旗……”
耶律加白马,必然是契丹人无误了,至于呼延通反应,赵玖心下恍然,却没有吭声。
话说,金军之前十几年的军事神话摆在那里,以助于很多宋国大臣、将领,甚至民间,都认为女真人就比汉人、契丹人、奚人更擅长作战,好像女真人比其他人多长两个手一般。
而按照这个思路,对于大宋一方的传统将领们而言,他们有时候会着实很难理解一个现象,那就是为什么之前一直跟自己一个水平线的辽地契丹人、奚人、汉人,而且还是亡国余孽,一旦投降了金人,却又摇身一变,展现出了这么强悍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放在赵官家这里当然很简单——金国立国之初就有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的高级军官,维系着女真军队强悍的,也从来都是严酷的军纪、连战连胜带来的士气,以及对军事科技的注重,跟人种和民族没关系。
只不过这种话此时说来未免不是时候,便是说了也没大意义。
“应该是耶律马五。”听到介绍,立在官家身后的刘子羽稍一思索,就直接猜到了可能的答案。“辽国降将,曾任招讨都监,太原一战时便在银术可、拔离速兄弟麾下为将……此人降金前殊无名头,但降金之后据说每战必定亲自拼杀在前,悍不畏死。如眼下这个形状,恐怕是他之前立功颇多,正式进了猛安、谋克的制度里,成了正经的猛安。”
“要是这样,臣愿领兵下去会会他!”呼延通一时按捺不住,主动向赵官家请战。
说到底,刚才官家的呵斥让他颇为羞赧,此时又见到是个契丹人,便更是不忿。
“守城便是。”赵玖无奈,也只能再度开口呵斥。“你是城中唯一主将,城中守军大半都是你旧部,你下去有个闪失又如何?而且隔着一条汝水,浮桥也被拆了,是他等你过去还是你等他过来?”
呼延通一时尴尬。
“呼延统制不要在意。”刘子羽也赶紧来劝。“此时小心谨守便是大功一件……这耶律马五没从上游事先渡河,结果来到此处又看到浮桥被断、城池严谨,恐怕早已经失措了。”
“不错,与其在意这区区五百人,不如趁敌还在寻机渡河,主力也未至,赶紧再发信使出去。”赵玖也兀自安排道。“再派信使出去,告诉周边城镇,各自谨守,千万不要往汝阳来了,韩世忠、王德那里也再派出正式使者,一定要他们小心被围城打援。”
呼延通到底是知道轻重的,闻言便俯首称是,而赵官家交代完毕也干脆起身,准备按照之前议论,留下呼延通总揽守城示意,他本人则回城中安抚人心……因为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封闭城门和撤回城外人员的缘故,城中已经有了些许骚乱了。
就这样,赵玖领着小林学士和刘参军带着大约三四十名披甲班直走下城头,迎面又在街中撞上专门来寻官家的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几人稍微说了几句话,又一起骑马沿街道巡视,以定人心……可不过刚刚走了一条街而已,赵官家尚未得到上好的表演机会呢,那边呼延通便忽然再度派了一队班直赶来,说是有严肃军情,请官家再度上城。
赵玖无奈,只能让张浚以御史中丞的名义带着一半班直去各处弹压骚乱,自己则引其余人立即折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回转西面城墙,而是在班直们的引导下直接登上了并无汝水遮拦的北面城楼,然后在这里见到了呼延通。
不过,甫一登上城楼,不用呼延通开口,赵官家自己也就恍然大悟了……因为肉眼可见,北面野地里烟尘大起,俨然有大股军势正往此处而来,按照赵官家在八公山练出来的三脚猫眼力,看样子估计得有四五千人。
“金军大队也如此之快?”赵玖只觉得对手仿佛开了挂一般。“而且早早过了河?”
“不是金人。”刘子羽脱口而出。“这不是骑兵该有的动静……”
赵玖心中尴尬一时,却又不免疑惑。
“确实不是金人,”好在呼延通即刻回报,替官家遮掩了一时的尴尬。“好教官家知道,臣奉命派出使者从此面出城,往各处传讯,但是出城不久便有人在北面大路上遇到这股兵马,为首者自称姓翟,乃是西平义军,闻得金人在邓州破了赵宗印,便猜到金军可能突袭此处,于是来不及汇报,便即刻引蔡州西北诸部往此处来勤王救驾……”
“阎孝忠所言的西平翟冲?”赵玖心下恍然之余不由大喜,几乎要下令接应此兵马入城,但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自己止住,转而强做镇定再问。“阎孝忠也在里面吗?”
“不知道!”呼延通连连摇头。“正是情形不明,时机也太过巧合,所以臣才不敢自专,只请官家至此明断……”
“且遣人探查清楚,问清楚阎孝忠去向,若在,便让他先来城下见朕!”赵玖想了一下也只能如此吩咐了。
呼延通接令,便即刻下城去做分派。
话说,且不提呼延通如何去寻阎孝忠,只说随着这支军队渐渐逼近汝阳城,并且露出宋军旗帜,城上城下气氛早已不同,如耶律马五之前还不死心,正在西面顺河寻找浅处渡河,此时见到河对岸北面有如此大股宋军出现,登时便放弃了渡河之举,只是在城西北聚集,然后隔着一条汝水远远监视而已。
另一边,城上宋军见到有援兵到来,自然也是一时振奋。甚至,随着很多有官身的行在臣僚无组织无纪律,纷纷上城来看,再去回转消息,原本骚动不平的街道上也渐渐平息。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日头偏西,河对岸的耶律马五都在安营扎寨了,这股之前便在平原上一望即知的义军方才渐渐赶到城下,而身材容貌让人难以忘记的阎孝忠也骑着一头驴子,再度出现在了赵玖的视野之中。
“阎卿,你如何来此?”赵玖在城上见到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官家!”阎孝忠翻身下驴,直接在城下拱手以对。“臣之前在金人军中做民夫,便晓得了一些金人用兵的路数,然后臣在西面西平那里,听说武关大败,便即刻催促翟冲动身来此……除了翟冲部,尚有沿途聚集的蔡州西北各处义军,拢共不下五千人,恰好赶到!有此五千众,足可排满城墙,汝阳城也将固若金汤!”
赵玖连连颔首,便要下令让打开城门,放此人进入。
但就在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刘子羽却忽然从后面拽了一下赵官家的衣袖,然后低声相对:“官家,便是阎孝忠在此,也不能开城!此人须被金军俘虏过!”
赵玖面色不变,心下却不由一惊,但稍一思索,便要驳斥。
而此时,那边王渊却也压低声音,严肃以对:“官家,臣也觉得阎知州可靠,但翟冲又如何?”
赵玖依旧不以为然:“阎孝忠唐州抗战绝非虚拟之事,而翟冲与阎孝忠是金人到来之前便联合的,难道他们早在银术可来京西之前便是间谍不成?”
“臣等不是疑虑阎知州。”刘子羽叹了口气,无奈相对。“关键是呼延统制之前一句话说的太对了……官家,此时时机太过巧合!不说阎知州或者翟冲的事情,此时翟冲军中还有其他人,都可靠吗?若其中有一二百是银术可的布置,大宋便可承受吗?再退一步说,便是此时他们都可靠,可入了城,见到官家兵少,外面再被金人一围,彼时便依然全都可靠吗?”
赵玖登时无言,但仅仅是片刻后,他复又缓缓摇头:“还是不对……若是不许他们入城,他们若是以朕不信他们而愤然散去又如何?投金又如何?等金军主力来到城下,击垮他们,城中士气又如何?”
刘子羽与王渊也齐齐失色,也都无言以对,可其中坚持不让义军入城的意思却都未动摇。
还是那句话,援兵来了是好事,但问题在于,一来时机过于巧合,让人不得不疑;二来,此时城中一个官家,四个相公,本该稳固防守保守以对,却不该节外生枝的,实际上赵官家也刚刚发了信使让这些人不要来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人家来了都来了,而且来的时候也没接到旨意,难道要骂人家不该来勤王救驾?
犹疑之中,城楼下,阎孝忠似乎是醒悟到了什么,却是再度牵着驴子出言:“官家,臣去跟翟冲说,让他就在这北面背靠城池、河水立寨!如何?”
赵玖刚要说话,忽然间,旁边一人却出列相对,言辞清楚:“今日情形,分明有臣不善骑马,拖延时机之过,臣翰林学士林景默冒昧,自请出城,安抚义军,将功赎罪!”
ps:献祭新书中……《我要做阁老》,一袖巨的新书,嘉靖中后期,明朝文官政治最精彩的一段。
不行了,感觉恶性循环来了……要死!
第十章 往使
眼下的情形其实很简单:
让城下义军入城,十之**汝阳城就彻底稳妥了,但却有较小的可能,直接葬送掉大宋国运;
而不让义军入城,汝阳城十成十是稳妥的,但义军却要遭遇到相当的风险,并会对城上的赵官家产生怨望,而且也有可能会被即将到来的金军主力给拿捏住,继而扯出无端的事来。
这个时候,怎么做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从赵玖的私人角度来说,也无外乎是理性与感性的区分而已……理性告诉他,坚决不能让义军入城,否则不说什么大宋国运,最起码是对满城百姓性命的不负责任;但感性却提醒他,如果义军因为无法入城而被金人屠戮在城下,最后造成相互离心离德的后果,那也是一个穿越者灵魂绝对无法忍受的,因为城下义军的性命也是性命。
这似乎形成了一个经典的道德悖论。
那么这个时候,阎孝忠和小林学士的建议就显得很有价值了,无论如何,相忍为国,尽力而为就是了。
“你先去看看……”赵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下令。“只弄清楚翟冲心思便可,跟此人可以坦诚一些。”
小林学士没再言语,只是拱手一礼,然后便有班直取来大筐,将他直接悬下了城去……继而,城上众人便目送这位玉堂学士随有些惊喜的阎孝忠一起转入不远处的队伍行列之中。
且不提城上如何,只说小林学士随阎孝忠一起牵驴来见翟冲与诸位首领,此时,眼见着阎孝忠没有唤开门,反而有人乘坐大筐下来,心下多少已经明白城上的疑虑或者‘谨慎’了,诸位首领都有些讪讪之意……任谁满腔热血而来却被泼了一盆凉水都会如此……但却意外的没有埋怨和愤懑之意。
说白了,正如很多大宋官员、军士对‘女真人’这三个字闻风丧胆一般,这些本地土豪对于‘赵官家’这三个字也都存着一丝莫名的尊崇与畏惧心态,哪怕之前这些人根本就是之前大宋的不稳定统治因素。
实际上,刚刚赵官家出面与阎知州在城门楼上下进行交谈时,这些人也都是远远眺望,而非擅自上前窥探的,似乎总觉得自己层次不够一般。
唯独今日赵官家为了安抚人心,未着红袍幞头,只是常服,未能看清是哪个罢了。
“本官是翰林学士、知制诰,俗名唤做林景默。”小林学士来到这群首领之中,问清楚谁是翟冲之后,便干脆拱手出言。“俗称玉堂学士、内制翰林的,你们应当晓得。”
这谁不晓得?
大宋立国百余年,翰林学士的贵重人尽皆知,多少旨意都是这些人写出来的,京西这地方就算是再土豪,那也带着一个京字呢!尤其是这小林学士三旬有余,身材高大,容貌丰润,便是胡须虽然被汗水黏成一团,可在玉堂学士四个字的映照下却也显得潇洒起来,与一旁牵着驴的唐州知州阎孝忠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看就是真正的大宋精华人物啊!
于是乎,翟冲以下,诸多义军首领登时肃然,然后纷纷拱手,甚至有个年长之人慌忙之中要下跪。
小林学士面色不变,伸手扶住此人,方才继续团团言道:“本官……我这人不善言辞,都是想好了再说,所以请诸位首领暂时不要问我多余言语,先听我说完,再论其他,如何?”
翟冲等人自然忙不迭答应,继而肃然起来。
“是这样的,我先父林讳杞,昔日仁宗朝进士,历任康、雅、泰、淄四州,在泰州时修筑海堤,复良田千顷,功绩论为淮南第一。然后我家中兄弟十几个,其中八个考中了进士,做到了知州,大兄景渊,曾知惠州;二兄景韦,曾知泗州知州;三兄景辉,曾知徐州;五兄景大,曾知宿州;六兄景元,曾知常州;七兄景贞,亦曾任知宿州;还有十弟景亨,曾知华州;幼弟景瑞,正知常州;本人排行第九,亦曾知寿春府……”小林学士侃侃而谈,却又说及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然而即便如此,周围这些土豪听来,却已经都听傻了。
实际上,莫说翟冲以下的土豪,就连之前一直保持镇定的阎孝忠都有些懵了……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的吗?
可怜他阎某人苦读多年,三十岁才一朝得中进士,却又因为这份容貌不得二圣中的某位看顾,所以又辛苦起伏了十几年方才混到唐州这种下州知州,人家倒好,从小读书的时候就有一堆进士教他怎么读……
且不提阎知州如何作想,另一边,言至此处,小林学士却又看向翟冲,然后缓缓问出了一句直白到不似一个玉堂学士该问的话来:
“翟统制,你说我身份贵重吗,我家中显耀吗?”
“学士身份自然贵重,至于家族,那简直胜俺……胜我家十倍、百倍!”年纪已经到四旬后半段的翟冲一声叹气。
“那我再问你,你们这些人,几辈子打熬家业,不惜性命财富,所求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家族能如我们南安林氏这般风采?”小林学士一边说一边就势看了眼对岸远远正在立寨的契丹骑兵。
“不敢想……”翟冲顺着对方目光扭头看了眼河对岸的金人马军,然后又瞅了瞅身后几个年轻的披甲武士,这才于茫然之中说了一句天大的实话。“我家下一辈连着儿子、堂侄也有**个,但能出一个进士,穿红着紫当上知州,我和他们几个的老娘们便早就一辈子吃斋念佛了!可这几个鸟样的,平日里只会使枪弄棒,纹身唱曲,只能号称西平一县的八虎,最得力的老九,却也只是号称第九彪,如何与林学士家中包了一窝子知州相比?”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
小林学士撒开那个之前作势下跪之人的手,然后按照之前想好的步骤,学着赵官家的步伐,上前一步握住了翟冲那双满是茧子的硬手,然后诚恳出言。“若在太平时节,你们翟氏全族再猖狂于地方,也比不上我们林氏一点风华之态,但眼下呢?眼下国家有难,官家也流落至此,我这种随行的文华之士,上了马便颠簸南行,下了马便两股战战,闻得前方军事惊惶无度,见到路上惨像便……便失控丢脸,真的是殊无大用!反倒是你们,正所谓学成好武艺,卖与帝王家,以往帝王家不收你家的货,今日却收了……翟统制一定要抓住这摆在眼前的泼天机会!”
翟冲听了这话,只觉得对方恰恰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若非为此,他好好在西平当土豪便是,为何要掺和这种事……便连连点头不及。
“但是现在有个事情。”小林学士再向前半步,几乎是贴着对方身子言道。“韩太尉五万大军都在外面,你应该是知道的,城内官家这里不过四千甲士,还要护着官家和四位相公,以及数百大臣,所以刚刚你们过来,城上大臣们的疑难之处,你身为老道之人,自然心中明白……”
“我懂得。”
“你懂便好,所以官家专门让我下来,剖心挖腹与你看,就是想问问翟统制,你能不能辅佐我这个不知兵的学士在这城下背城倚水立寨,一起为官家守住城北?”小林学士终于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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