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这番情景,看的上方张遇都鼓掌笑了:“你这汉子动作虽然稀疏,却下手极快,今日阵上杀过人了吧?而今日根本摸不到官军的边,必然是逃窜时杀了自己人吧?”
那满身是血的周镔茫然抬头,却喏喏不敢言。
“无妨,无妨。”坐在栅栏上的张遇愈发摇头失笑不止。“这个世道……在东京的时候,俺跟一个叫王善的统制合不来,那鸟厮出身河东,仗着兵马多,常常欺负俺,但这厮有一句常说的话却说得极好,俺也记得清楚……他说啊,天下大乱,正是贫富、贵贱重定的时候!秀才,你记住了,自今日起,读书人便要被咱们这些刺字的贼配军给踩到脚底下了!而你今日既开了个好头,俺就破例给你个甲士待遇,匕首也与你,再让人给你身上刺个花,定个出身!从此以后,你也是乱世中的上等人了!”
周镔依旧茫然,却被周围甲士给直接拽走了。
而周镔既走,张遇居高临下,继续去看这些早已经骇然失色的一棍汉与补充兵,却已经无人敢与之对视了。
“这两拨鸟人,既然站出来,便一个都跑不了,让他们两两相对,分出胜负……至于其余人,拿尺子量一量,高大一些的,力气壮些的,再编出来三千,不够就去遣人跟后营说,让后营去周边村镇去取些人来。”张遇说完这话,便直接跃下栅栏,宛如无事一般,光着膀子回军帐去了。
至于他身后一拨民夫,一拨补充兵,却都几乎绝望。
话说,天色渐晚,且不说城外如何,得胜之后的南阳行宫殿内,却也气氛有些古怪……原来,战后回到宫中,之前一直消失的御前统制领皇城司杨沂中方才出现,却未提及斩获多少,只是絮絮叨叨汇报了一些古怪事宜,从城上士卒早上饭食,到沉入冰水中保存的石炭储量消耗,再到士卒棉衣等事,堪称一应俱全,偏偏听起来又索然无味,而且俱是赵官家最喜欢的具体数字。
而赵官家静静听杨沂中汇报完毕,方才颔首:“辛苦正甫了,但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事要你去查……”
“陛下请吩咐。”杨沂中赶紧低头。
“现在城上应该正在用饭,城下各军坊的锅灶处应该正在烧洗脚水,你去看看热水足不足城上所用,如果不够,即刻持金牌寻阎少尹,让他准备妥当。”赵官家严肃相对。“然后再来此处对消石炭数字。”
杨沂中沉默了一下,但还是俯首称命,即刻出宫去了。
而杨沂中既走,殿内其余重臣纷纷相顾,然后便有御史中丞胡寅出列相对:“官家,官家若关心城上士卒,何妨主动上城去看一看,如此遣亲军去查看什么洗脚水,士卒未必感恩!”
“不错。”今日战后精神着实抖擞的吕好问吕相公也难得出列相对。“依臣看来,官家此时正该亲往城头一行,赏赐战功卓著者,以此来宣示天子恩威!”
“昔日靖康中,天寒地冻,东京城城上士卒军需不足,常有士卒逃散,于是渊圣(宋钦宗)下令,宫中皇后以下,数千宫人皆亲手綉锦制拥项(围脖),发往城上,城上士卒感激不尽,却道‘拥项虽好,却乏冬衣石炭,实难坚持’,然后逃散者依旧……”赵官家低头读文书不停,复又喊一人相对。“胡参军(胡闳休),你当日在城上,知道这件事吗?”
“回禀官家,确有此事。”胡闳休赶紧出列相对。“且非只如此,宫中贵人数量毕竟有限,拥项其实也不足,所以发往城上,只能紧着禁军先来,而当日便有没得到拥项的勤王兵马干脆整支散去,甚至有人直接降了金人……官家不去城上慰劳其中一二表率,却在意城上士卒能否足取热水,在臣看来,着实妥当。”
胡寅张口无言,吕好问也一时沉默……毕竟嘛,这太不符合他们对战争的价值观认识了,偏偏又极有道理的样子,还有靖康的教训摆在那里。
不过,总有人高人一筹,就在这时,吕颐浩吕枢相却忽然闪出:“官家,既如此,待明日战时,何妨请官家亲自披甲上阵,引弓杀敌呢?士卒必然感念,却又不耽误官家战后确保士卒后勤公正……”
赵官家放下文书,若有所思。
但其余诸臣,却纷纷失色,吕好问更是不顾规矩,直接回头去看几名台谏,乃是要这些人出来阻止的意思。
然而,原本正在尴尬中的御史中丞胡寅闻言,竟然大喜过望,然后直接拱手表示赞同:“臣以为吕枢相所言,倒是极有道理。”
赵玖闻言,终于重重颔首,而吕好问以下,其余臣子则各自目瞪口呆……这南阳城的行在班底,怕是还不如当日八公山那拨人妥当呢!
赵官家当日分派人选时,到底存的什么心?!
第四十八章 五道
围城第六日,赵官家如愿以偿上了战场,所谓以天子之尊,亲自披坚执锐,引弓负刀,临阵相侯。
虽说为此刘晏亲自引上百辽东赤心班直扈从,王德、傅庆等将也都披甲在旁,密密麻麻的甲士将那段城墙几乎塞满,而且因为望楼被拆掉的缘故,不少文官也随行,搞得城墙上花里胡哨的……可无论如何,这番作为还是让城上士卒为之士气大振。
但是,赵官家并没有等到如前几日一般的‘战机’,他引以为傲的箭术也没能发挥。因为这一日,金军采用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攻城方式。
“金人在做什么?”
赵官家身侧,一众文武一起望着远在打击范围外的金军阵地前沿,看着彼处热火朝天的情形,却是各自茫然,而足足看了半刻钟后,御史中丞胡寅才第一个问了出来。
听到胡寅询问,周围人面面相觑,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至于赵官家,可能的确是见多识广外加工科狗的缘故,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金军要做什么了,但偏偏不知道该用什么专业词汇来描述。
“是要掘地道?”胡寅继续追问不止。
“不是。”一身铁甲的赵玖回过神来,终于开口。“南阳水系充沛,加上冬日寒冷,根本挖不了地道,非要说的话,乃是在地上搭建地道,然后向城墙推进的意思。”
胡寅等人还是茫然,不过王德诸将却有醒悟之意……很明显,后面这些将军和赵官家一样,最起码心里弄懂了金人意图。
“是甬道。”就在这时,小林学士忽然开口。“乃是秦时便有的事物了,便是修一条道,两面筑墙,上方加顶,以此来避箭矢,遇沟填沟,遇墙推墙……秦末章邯、王离与楚霸王决战河北时,便筑起一条甬道联通大营,以保粮道,也方便输送兵力。”
“我想起来了。”胡寅也瞬间醒悟。“确实是甬道,三国时魏武帝曹孟德也曾做过甬道,只是用大车连结,再做栅栏而成……正是这东西!不过,甬道又该如何破掉?”
最后一句,胡寅依然是朝小林学士询问的,但很显然,小林学士并不懂这些,他好一阵子都未开口。
至于一旁冷眼相观的赵官家,转瞬间便已经想到了不下三种法子,但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让人去喊陈规,等后者做决断。
而就在城上纠结之时,金军大营那里,却早已经是另外一种气氛……说实话,完颜兀术真没想到张遇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甚至非止是完颜兀术,就连其余万户、猛安也都振奋异常。毕竟,有此事物,壕沟和羊马墙简直就不是个事!
于是乎,在召见并赏赐了想出如此妙策的黎大隐后,完颜兀术正式下令,除了原本张遇在北面当面所起的三条甬道外,其余金军主力也一并起甬道,北面两道,西面、南面各一道。
换言之,金军首脑意识到这个出众的攻城策略后,毫不犹豫地加大了砝码,同时起了七条甬道,或是直达城门,或是直取南阳城下以期挖断城墙!
城头上,陈规匆匆而来,远远观望后也神色严肃起来:“官家,为今之计,只有三策……”
“两策!”赵玖头也不回便打断了对方。“朕刚刚看到,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毡布了,必然是要浸水之后铺做外层,以防火烧烟熏。”
“那……”陈规稍微一怔,却也愈发严肃起来。“官家以为该用剩下两策哪一策呢?”
“出战吧!”赵玖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接回头下了命令,显然是之前便已经有了决断。“城中一万多御营中军和班直,总是要出战的。”
陈规微微一怔,便缓缓点头。
而周围诸人,从虽不开口却心中清楚的小林学士到之前还有些茫然的胡寅等人,再到那些或粗鲁或心细但多少有军士经验的军中将领们,也几乎全都心下了然。
话说,所谓对付这种木质人工甬道的三策……其中一个必然是如对付地洞一般放火去烧,鼓烟去熏;另一个必然是赵官家刚刚下的军令那般,等对方来到城下后直接出城在羊马墙后,借着地利进行肉搏;而第三个,赵官家和陈尚书都未直言,但所有人也都清楚无误,那必然是发砲轰击!
实际上,如果说眼下谁还有疑惑的话,那就是赵官家为什么还是坚持不发砲?!
“其余两面都好说,唯独当面五条甬道谁愿领兵下去?”来不及思索太多,赵官家便盯住了身后诸将。
这些人又不是没跟金人肉搏过,何况官家有言,又是在城墙遮护下作战呢?于是从王德以下,诸将干脆一起拱手请命!
“下去之后不光是要作战,关键是还要一路拆掉甬道。”赵玖正色相询。“你们准备怎么做?”
“甬道墙壁仓促而成,可以用铁钩轻易拽开!”傅庆首先做答。“臣请带本部甲士一千,分队而出,五百甲士持长矛当面应敌,另外五百则持钩索从周围拉扯拆卸甬道,必能成功!便是其余两面城墙铺往城门的甬道,也可以如此处置,不必暴露城门机关。”
这番对策极为中肯,赵玖当即颔首。
“官家!”王德见状也赶紧出言。
且说,此时呼延通在方城,乔仲福在襄阳,张景在光化军,辛兴宗(大辛)在武关,城中剩余五将,便是王德、傅庆、辛永宗(小辛)、杨沂中、刘晏了,总兵力一万七八千,其中甲士合计一万二三,民夫也有万余。那么照理说,正该是军阶最高的王德主持局面才对。但实际上,由于陈规这个兵部尚书亲自总揽城防,又有枢密院那位吕枢相,职方司刘参军在,却是让王夜叉泯然众人,基本上与其他几将无异,只是听从调遣罢了。
故此,一直想着那个南阳四壁防御使的王夜叉是真不愿放弃这个在官家身前露脸好机会。
然而,等赵玖扭头去看王德之时,这个御营中军副都统却又一时语塞,继而急的满脸通红,显然是一时没有自己的对策。
“王都统求战心切,可以理解。”赵玖见状微微一笑。“但傅统制献策,此番便让他来处置吧!”
王德欲言又止,但眼前这位官家从淮上到眼下,多少展示过手段,最起码的威望还是有的……所以,王夜叉最终也只能认栽。
就这样,定下傅庆为主攻之后,赵官家又指了辛永宗和此时应该在城内军坊坐镇的杨沂中二人各自从南面、西面出战截断甬道,复又放陈规往其余城墙处坐镇,这才在城墙上静候金军甬道。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下午时分,甬道铺设到了外壕处,也进入了城头宋军的常规投射武器的射程之内……而在拥有三面遮蔽的情况下,不过一丈多宽、一人多高的甬道严密保护了其中的金军,虽然没报什么希望,可当弩矢、火箭果然在打湿的毡布上失效后,城头上龙纛下的赵宋文武果然还是有些失望。
相对应而言,就在城墙对面不过三百多步的将台上,完颜兀术以下,金军诸将却多有振奋之态。
这还不算,七条甬道一起掘进,临到外壕处,效用反而更加明显,因为甬道中的金军只需要面对窄窄的一丈多的战术截面,不过半个时辰,不断延展的甬道便轻松抵达羊马墙前!而这面昨日还起了奇效的墙壁,此时毫无威力,很快被甬道中带着铁铲的金军给轻松挖断了一截。
接下来,就是内壕,完颜兀术和三位万户,几十位猛安几乎是一起起身遥遥观望。
不出意料,内壕也没能阻止甬道的延伸……但也就是金军越过内壕,来到城根前最后十几步的距离时,羊马墙后,震天的喊杀声却忽然响起。
这种情形,跟昨日形成了鲜明对比……昨日金军呼喊不停,宋军凛然无声,今日却是金军闷头修筑甬道不停,宋军率先喊杀。
“为何甬道中士卒没有防备?”完颜兀术扭头相询。
“昨日从羊马墙内逃回的士卒有言,宋人在城门前设置了一面墙。”一旁韩常脱口而出。“我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正是为了遮掩城门开闭,方便部队潜行出击的……跟羊马墙内地面偏低一样,都应该是守城方的策略,挺有意思的。”
“原来如此。”完颜兀术眼看着前方城墙根下开始发生肉搏战,却是忽然狞笑。“但如此小道,最多称狡猾,既然短兵接战了,却还是要真刀真枪说了算的!”
“四太子说的是。”韩常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却和周围拔离速、赤盏晖等人一样,纷纷为之色变。
因为,这个完颜兀术的心腹大将亲眼看见,四太子的亲卫猛安,居然一声不吭的分出了五个谋克,然后直接涌入了这当面五条甬道……而这五个谋克,几乎人人皆着全身札甲!
要知道,这些札甲武士是有些专门说法的,由于他们平素是骑马作战的,所以一旦上了披甲战马,从葫芦形的头盔到战马膝盖,全都是铁甲,看上去宛如一座铁做的佛塔一般,故称铁浮屠!
而即便是完颜兀术,此时手中也不过一千铁浮屠,还有一半是从他兄长三太子讹里朵处借来的。
但不管如何,五百铁浮屠下马步战,依然是铁浮屠!铁浮屠既出,宋军想用肉搏来破这甬道,未免痴人说梦!
第四十九章 五道(续)
城墙下的肉搏战事一开始自然是宋军占尽了上风。
狭窄的甬道截面有效保护了金军免遭弓弩打击,但也严重阻碍了他们的出兵速度,何况陈规的那些有趣设计,总能有一些简单而又实用的效果。
譬如说城门前的一面薄墙,如同影壁一般有效遮蔽了城门的开闭情况,使得金人根本观察不到城门闭合状态,所以他们一开始几乎是遭遇到了突袭一般,差点被堵在了甬道口。
赵官家不是第一次在城头近距离观战了,所以只是看了几眼确定战况后便眯眼望向了北面。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远处完颜兀术设置的将台,而由于完颜兀术引众向前观战,赵玖更是可以隐隐看到金军将台旗帜下的那堆密集金将。
不用谁来给他指点,赵玖便即刻意识到,那个历史上自己这具身体,乃至于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宿敌,也就是那位淮上故人完颜兀术,应该就在彼处。
“官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下的时候,往城西监督出兵后匆匆折返的兵部尚书陈规忽然向前,然后在赵玖身后降低声音相对。“这是个好机会……”
赵玖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摇头:“不急!”
陈规当即闭嘴不言。
这番藏头露尾的对话,明显有所遮掩,但除了小林学士外,却几乎无人注意和留心,因为这时城下战况出色,进展迅速,傅庆基本上已经压制了金军,并开始着手以勾索撕扯甬道墙壁。
但好景不长,说话间,下方战局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甬道中涌出的不再是寻常金军士卒,更不是张遇的那些豆腐一般的补充兵,取而代之的,乃是全身札甲的精锐金军武士,而且成群结队!
话说,这种甲胄,宋军并不陌生……因为金人能有如此出众的甲胄,本身跟从东京城掳掠走的工匠有直接关系,甚至如果忽略掉那种呈葫芦状的头盔的话,这批金军身上其余甲胄部件根本就是宋军最传统也最引以为傲的步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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