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许乘月
这座宫室地处偏僻,日常出入实在称不上便利,因此甚少受到历代帝王的青睐,建城至今至少有三五百年都是被闲置的。
奇怪的是,到了延和帝一朝,这座被闲置到近乎荒废的偏僻宫室似乎突然成了什么风水宝地,得到了非同寻常的重视。
据说,延和帝亲政那年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下令重新修缮甘泉宫,并将其定为日常起居之所。
从那以后,这十年来,延和帝下朝后的泰半时间都在甘泉宫内度过。
这事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至今也无人猜透其中的圣意玄机。
当然,这些近乎皇家秘闻的消息,都是赵派去协助傅凛与叶凤歌做面圣准备的人透露给他俩的。
傅凛在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一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没有寻常人初次面圣的拘谨或雀跃,也没有半点好奇。
倒是叶凤歌,总是忍不住趁前头的引路侍者没注意时,频频以探究的目光四下打望。
这里虽地处偏僻,地势却高,在内城中是个视野极佳之地。
宫门前的道旁两侧都有略显突兀的高大树木,看枝干都该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枝叶扶疏繁茂,几乎将这条进甘泉宫的必经之路上空遮得密不透光
极适合供人藏身。
待走到甘泉宫南面的小侧门时,叶凤歌不经意一抬眼,就瞧见外墙上的十字孔,顿时美眸大张,惊讶到心如擂鼓。
不知为何,这座宫室的许多细节都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让她心中生出个有些荒唐的揣测。
莫非,皇帝陛下她竟也……
她若有所思地偷瞄了身侧的傅凛一眼,惹得傅凛疑惑又无辜地看过来。
不过引路侍者就在前头不过五步远的位置,叶凤歌不好在此时与傅凛交头接耳地妄言自己荒唐的猜测,于是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以此传达自己此刻的心声。
奈何傅凛并未与她心意相通到那等地步,望着她的眼神愈发茫然了。
叶凤歌见状,只能无奈地撇撇嘴,放弃以眼神与他沟通。
内城是天子的地盘,闵肃能被允准随行入内已是破例,自然不能再如平常那样任意藏匿行迹,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傅凛与叶凤歌的后头,这可把他难受坏了。
刚毅的面庞别扭紧绷,高大的身躯在行走间显得极不自在,稍不留心就要同手同脚,也是可怜。
他看着前头那俩在这样的场合下还不忘眉来眼去的家伙,无端有一种被到快要呼吸停滞的错觉,这让他愈发不自在,恨不能自戳双目再遁地而走。
真是看够这俩人随时随地的腻腻歪歪了!
****
今日这宴是延和帝专为傅凛与叶凤歌而设,只请了左相赵作陪,再无旁人。
筵席设在甘泉宫南偏殿,傅凛一行入内时,延和帝与赵竟已早早就座。
依照规制行过礼后,叶凤歌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主座上的延和帝,不自知地愣了愣。
她久在边陲,平日里也并不太关切朝局时事,只模糊记得傅凛的西席裴先生提过,延和帝五岁为储,十一岁登基,十六岁亲政
今年才是延和帝登基的第十四年。也就是说,她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实在是个很年轻的帝王。
知道归知道,可当亲眼瞧见万民俯首的延和帝竟是个相貌端丽的年轻女子时,叶凤歌难还是有些愕然。
毕竟她只是个升斗小民,在她心中,皇帝陛下自该是……唔,她哪儿知道皇帝陛下该什么样。
反正主座上这位正二八经的皇帝陛下,跟她以往在话本子里、戏台子上看到的那些全不相同。
见人都到齐,主座上的延和帝支着下巴浅声道:“今日乃私宴,不拘那些礼数,坐吧。”
这话有些惊人。
话音未落,赵就轻蹙眉心抬头看向主座。
就连惯常“只要事不关己就八风吹不动”的傅凛都诧异地跟着看过去。
唯独叶凤歌垂下眼帘,默默咽了咽口水,深深觉得前几日傅凛说的那话没错。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有些怪里怪气。
堂堂一个皇帝陛下!若要较真了说,她的衣食住行都能算作“国事”,哪有什么“私宴”的说法?!
她与傅凛都是无功名又无官职之人,这位陛下一来就将姿态摆得如此亲民,实在是……莫名荒唐。
先前在甘泉宫外一闪而逝的那个荒唐揣测再度浮现在叶凤歌脑中。
她觉得自己好像猜到陛下召见傅凛要叙的“私事”是什么了。
****
在内侍们上菜时,延和帝始终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凛,只看得傅凛心中发毛。
叶凤歌想,若不是傅凛还记得主座上那位是皇帝陛下,只怕早就恼火掀桌了。
待菜色都上齐,内侍们一一退下,延和帝才忽地轻笑出声。
“赵通倒是没夸张,”她转头对堂下首座的赵挑眉,“这家伙根本就与左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十年前的左相约莫就是这副样子。”
赵温和一笑:“陛下慧眼。”
“年前听赵通说,傅五公子的相貌与左相极似,朕就是好奇。”这话是对着傅凛说的,像是在解释自己召见他的原因。
可在座就没一个傻的,都知绝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
叶凤歌盯着面前的金盘脍鲤,心想毕竟圣谕上只说宣召傅凛,她算是顺带被叫来的,此刻又有赵作陪,想必席间会先谈谈改良战舰与火炮这类正事,与她没多大关系。
心念一松,她便陷入沉思,想着想着就开始魂游天外。
当延和帝举起银箸后,恭立在叶凤歌身后的侍女也上前来替她布菜,这才稍稍扯回她的神识。
因她脑子里一直在飞快地转着,对于入口的御赐膳食有多美味并无知觉,兔子嚼草似地默默咀嚼,两眼发怔。
延和帝今日设这宴,本意就是要在席间谈些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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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没什么“食不言”的拘束。
一开始,她与傅凛就改良战舰与火炮的话题展开了交谈,时不时问一问赵的意见。
赵身为左相,御前对答自是游刃有余;而傅凛在术业专攻的话题上也是从来不吝惜口舌的。
三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倒是颇为融洽。
直到叶凤歌隐约听到主座上的延和帝似乎提到“十香秘谱”这四个字,当即窘得一个激灵回了魂,半口鱼肉如鲠在喉,满面胀得通红。
坐在她旁侧一臂之遥的傅凛余光瞥见她的窘境,唇角微弯,眸中如缀星辰。
傅凛顺手在自己的桌案上盛了半碗汤递过去,待她接下后,才转头对延和帝道:“没错,是她画的。”
原来,延和帝已将话题转到“《十香秘谱》中的人像画片儿是不是叶凤歌画的”了。
面红耳赤的叶凤歌艰难地咽了一口汤,不敢吱声,垂着脖子仿佛头顶压着千斤重。
就说,好端端一个皇帝陛下,为什么会知道《十香秘谱》这种书?!
延和帝嗓音里隐隐有笑,语带调侃:“画得不错。尤其国师那一幅,意态风流,颇具□□。”
就在叶凤歌手足无措之际,延和帝忽地又道:“清芦孔宋两家年前新出的家塾册子、临州官学书院山长宋岩的史学开蒙小册,也都是你画的?”
“回陛下,”叶凤歌终于惊讶抬眸,口中讷讷应道,“是。”
这皇帝陛下竟当真什么都知道。
延和帝点点头,转脸看向赵:“左相之前不是提议,要在各地官学增设启蒙小塾么?依朕看来,各地的启蒙册子也该整齐划一。”
如今大缙各地的官学都只针对已有蒙学基础的学子,这些孩子的启蒙通常是在各自族学或私学学馆内完成的。
这其中的弊病,便是孩子们最初接受的熏陶完全取决于开蒙先生。
这些开蒙先生于学养上参差不齐,且还会面临来自各大世家豪强的干涉,在选册授业时自然各有偏向,有些人对孩子们灌输的东西不夹杂私心。
几百年下来,这个问题对大缙的人才传续已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也是目前延和帝想要扭转局面的重中之重。
赵应下,顿了顿,确认似地询道:“陛下的意思是,待整顿各地官学、新增开蒙小塾后,所有开蒙册子全都用上那种配图?”
“正是。”
傅凛与有荣焉地转头笑望叶凤歌,却发现叶凤歌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陛下……”叶凤歌使劲清了清嗓子,满脑子乱成麻,“我那是……”
哄小孩儿玩,瞎画的啊!
延和帝好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举箸的那手随意摆了摆手:“不必妄自菲薄。你给孔宋两家,还有给宋岩那本史学小册的配画,朕都看过了。”
她接过近侍递来的汤碗,不疾不徐连饮两匙,才居高临下地直视叶凤歌,神情郑重。
“是,举国上下不乏惊才绝艳的画师画匠,许多饱学名士也颇擅丹青,可他们和你不一样,”延和帝伸手取来侍者奉上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又随手递回去,“若叫他们给孩子的书册配画,他们断断不会忘记,自己是大人。”
其实每个人都做过小孩儿,不会不知小孩儿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可许多大人在面对小孩子时,心下不自觉就会端起大人的倨傲,只会考虑到“我要教他们什么”,甚少去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怎么教,才能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记牢”。
当大人们不遗余力地倾倒着自己经过几十年成长才得来的经验与积淀时,甚少想起年少的自己在面对这些艰深晦涩的说法时,是如何吃力又如何茫然的。
而叶凤歌为几本开蒙册子配的画,恰恰没有这种倨傲。
“你的画不是大人画给小孩儿的,而是大孩子画给小孩子的,”延和帝略略颔首,“这很可贵。”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此时的叶凤歌并不知道,百年后自己的名字竟会在后人编修的《云氏大缙史》上占了一席之地,成为前后两段缙史上唯一一个“从未进过官学、未经任何官考而成为文渊阁大学士;掌举国官学开蒙小塾书册择定、配图刊印之事近四十年,为云氏大缙最后一次中兴奠定了人才储备基石”的奇观。
第九十一章
延和帝所设的这一餐“私宴”,整整吃了一个多时辰。
席间没有丝竹歌舞,没有觥筹交错,轻松笑谈间就定下了改良战舰、火炮的大致事宜;又定下了由叶凤歌以文渊阁荣衔大学士身份,协助左相赵及相关官员统筹各州府官学开蒙小塾之事。
宴后,延和帝摒退左右,甚至将赵也“请”出了甘泉宫,又恩准浑身不自在的闵肃自己找地方躲闲去,只留傅凛与叶凤歌二人在跟前。
当三人一前两后漫步在甘泉宫的花园中时,叶凤歌与傅凛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知道这是要“叙私事”了。
延和帝领着他俩走进园中一座琉璃宝顶八角亭内,亭中石桌上摆着酒坛杯盏、茶果点心,围桌的石凳上已铺了锦垫,显是心准备过的。
方才在席间,延和帝高座主位,与叶凤歌隔得远,有些事她便无法确认。
可此刻大家围坐在石桌旁,间隔不足半臂,她自就敏锐地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药香
这个方子,傅凛在去年冬日就停了。
既这药香来自延和帝,她下午初进甘泉宫时那荒唐的念头就算得到了印证。
偏僻却视野极佳的甘泉宫、足够大量暗卫藏身的道旁大树、宫墙上的□□专用箭孔……
再加上之前赵心腹所说的,“陛下这十年,除了上朝,泰半时间都在甘泉宫”。
种种蛛丝马迹,都是叶凤歌方才初来时觉得诡异熟悉的原因。
那些隐藏着内心极度不安的明、暗防御体系,狭小的活动范围,若有似无的药香。
答案昭然若揭
可不就跟当初的傅凛差不多吗!
叶凤歌轻掩羽睫,心中已经笃定,延和帝,就是她的师父妙逢时在京中的那位“病人”。
只怕这就是延和帝与傅凛之间的“渊源”,也是她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派人在临州打探傅凛动向的缘故吧?
此时的傅凛已再度回复了一脸漠然,只是伸手在石桌下以掌轻轻圈住叶凤歌微颤的指尖。
延和帝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似地,淡淡勾起唇角,伸手去拿桌上那个致的小酒坛子。
叶凤歌的眼角余光瞥见她这个动作,当下脑子一抽,抬臂就将她挡了回去:“喝什么……”
“酒”字还没出口,她就知自己闯祸了。
这位不是傅凛,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病人,是皇帝陛下啊!
她有些不安地咬住下唇,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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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没有像以往对待傅凛那样,一掌打在对方手背上。
哪怕她已自脱师门,侍药者的使命感与习惯也已根深蒂固融入她的血液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在御前如此放肆,不知道会不会被砍头?
延和帝回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叶凤歌看了许久后,突然古怪一笑。
“你看出来了。”
****
叶凤歌欲哭无泪,头皮发麻。
以她饱读闲书话本子的经验来说,看出“皇帝陛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心病”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一不小心还可能丢了漂亮的小脑袋。
毕竟,在多数国人的固有观念里,这类极易使人在神智失控时做出攻击行为的“心病”,大约就等同于“这人是个疯子”。
因此延和帝身为一国之君,自是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此疾的。
此时的叶凤歌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悬吊起来,只想大声疾呼“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她吃不准延和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就在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当口,傅凛淡声道:“陛下服用那方子多久了?”
延和帝闷声苦笑,双肘支在石桌上,两掌撑着额头:“三年有余。”
叶凤歌知她这就是不计较自己方才那冒失无礼的冲撞了,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安静地听着这两位“病友”的交谈。
“陛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傅凛斟酌了一下用词,“心绪不稳的?”
“登基那年。”
这种事是于她一个天子来说实在不能为人所知,她便是察觉到不对劲,也不能轻易向谁示弱求助,哪怕只是想找人倾诉也是不行的。
否则,一不留神要掀起滔天巨浪。
显然这件事在延和帝心中已憋了许久,面对傅凛这个“病友”,以及叶凤歌这个绝对不会将她当疯子看的医家弟子,她便像是终于寻到知音之人,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不住了。
“那时大皇兄虎视眈眈,世家豪强大都站在他那一边。登基大典时,朕看着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只觉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绿的,杀气腾腾。”
自她五岁那年毫无预兆地被先帝立为储君,到她十一岁以稚龄之躯登上帝位,其间明里暗里发生过太多肮脏又血腥之事,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根细细的发丝捆缚着吊在万丈深渊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经年累月的极端紧绷之下,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生疾也是情理之中。
石桌下,傅凛圈住叶凤歌手指的大掌紧了紧,如蝶翼般的纤长墨睫颤颤轻垂。
“有时眼前一片昏暗血雾,想自戕了断,有时又想杀人。对么?”
每每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不归自己管,血液奔涌叫嚣,周身像处于漆黑幽深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入了魔障。
延和帝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自嘲一笑:“果然是同样的症状。你都怎么熬过去?”
叶凤歌心疼地看了傅凛一眼。
当初老太君之所以辗转托人找到妙逢时,正是因为傅凛险些丧命在母亲手中后,就时常会毫无预警地表现出对周围所有人全无差别的攻击之举。
只是那时他还小,因寒症缠身导致比同龄孩子都长得慢,又常年卧病在床虚弱至极,才未酿成什么惨烈后果。
“早几年是自己关到柜子里,”傅凛垂眸看着桌面,轻声道,“后来长高了,柜子关不下,就在书楼顶层辟了一间小屋子。”
窗户全被黑布黑纸封死,没有光。
****
延和帝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小酒坛子。
她是一国之君,没法像傅凛那样随时将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很多时候只能靠喝酒这法子来熬。
她很早就被立为储君,身边自少不了人随时暗示明喻地提醒她,身为帝王务必要克制自己的心性,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于是当她开始察觉到自己有时会濒临失控后,便只好拿酒将自己往死里灌,醉到舌不能言手不能动,便不容易捅出什么篓子。
长此以往,酗酒就成了不可避的恶习。
约莫喝了小半坛子后,酒意上头的延和帝显然整个人都松弛了,连“朕”都不称了。
“我就奇了怪了!一样的方子,妙大夫明明说他服药到第三年时发作的次数就减少许多,”她指着傅凛,对叶凤歌道,“我这服药都快四年了,没觉得好转啊。”
叶凤歌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被她抱在怀里的酒坛子。
“服用那方子期间不能喝酒,我师父没告诉陛下?或者没派侍药弟子在旁监督?”
酒意微醺的延和帝怔了怔,神情莫名尴尬。
傅凛噙笑望向叶凤歌:“便是有,怕也不敢像你那样去拦着。”
****
当那坛子酒见了底,延和帝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知道我父皇有多奇怪吗?”她站起身,一脚踏在石凳上,身形晃了晃,“我被立为储君那年,站直了还没龙椅高!别说旁人不服、大皇兄不忿,我自个儿都觉得荒唐!”
叶凤歌轻咳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这种皇家秘辛,实在不是她该听的啊。
傅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竟还顺手拿了颗果子剥起皮来:“他为何非选你不可?”
“他说世家坐大,早已将国政民生搅得一团乱,若再任由局势这样朽败下去,我大缙就得到头了,”延和帝重重一拍桌,怒道,“你们说他奇怪不奇怪?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丢给我一个五岁的小孩儿!”
世家的积弊已累数百年,当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帝意识到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却又无力与世家势力正面相持,便将这口沉重黑锅甩给了年幼的女儿。
“他临终前我哭得呀,就问他,”延和帝以手背揉了揉鼻尖,委屈得很,“我就问他,这事让大皇兄去做不行么?你们猜他怎么说?”
傅凛将一瓣果肉送到叶凤歌唇畔:“怎么说?”
醉醺醺的皇帝陛下和她的“病友”傅五公子有问有答,场面和谐融洽,条理清晰明白,叶凤歌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默默张嘴吃下了那瓣果子。
“他说,他找人算过我命盘了,是‘匡’命,注定是能力挽狂澜、延续国运的!什么……玩意儿!”
叶凤歌怀疑自己幻听了。
皇帝陛下不可能说出“狗屁玩意儿”这么粗俗的话。
***
其实这十年来延和帝也渐渐明白,所谓“命盘之说”不过是个托词,先帝之所以舍弃大皇子而选了她,是因先帝早已看出,羽翼已丰的大皇子与世家的利益早已密不可分,他不可能有那样的锐意与勇气同世家开战。
而延和帝那时年幼,还没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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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势力捆绑,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帝为她心挑选的赵等一干幕僚全是尚存济世之心、有一往无前之胆魄的年轻人。
要知道,云氏大缙开朝,便是同熙帝云安澜联合当时的定王李崇琰,冲破重重桎梏,外御强敌、内除积弊,接过已岌岌可危的李氏大缙,一点点将陈腐之气涤荡开来,才有了后来这近千年的繁盛。
而那时的同熙帝与定王,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年纪的主事者们对一个国家来说实在年轻到近乎儿戏,可纵观古今青史,每每在大厦将倾之时,总是这样的年轻人率先挺身而出,筚路蓝缕,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因为只有这样赤子之心犹存的年纪,才敢为天下先,才会不吝惜一腔热血,挽狂澜于既倒。
这世间,终归是因为永远不乏这般年轻的热血,才始终美好如斯。
“所以朕方才在席间说要用你,”延和帝定定看着叶凤歌,唇角有笑,“不是一时兴起。”
她又指了指傅凛:“用你,也与旁的事无关。”
她要拔除世家这颗毒瘤,为病入膏肓的大缙续命,便得源源不断将普天之下出色那些珠玉般出色的年轻归拢到自己身边。
这条路很漫长,很艰难,她知道。
纵观青史,从无哪一朝真真传过万世之基业。
如今的大缙已被积弊沉疴拖累得近乎日薄西山,或许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是螳臂当车,避不了终有一日会消亡在时间的长河中。
可当这些心怀赤忱抱负,始终相信光明、相信希望的年轻人不再成为世家的棋子,这天下,就总算有将来。
世事苍茫,这人间诸多美好,能多留一年,便是一年;能多留一代,便是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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