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与她原先设想不同,蓟县乃是文地,学子多如蚁,以她那一手字,抄书虽然也是条路,来钱却太慢,性价比实在是低,即使日以继夜,也不过能图个温饱而已。她思来想去,索性生出了一个念头。
都说文士爱风流,此处既然文气如此之盛,又有许多儒生汇聚,想必也爱附庸风雅。若是论起风雅之物,又有什么比得上古书
前世季父爱好广泛,尤其喜欢收藏珍本、孤本,名家书法画作,把玩久了,除了自己仿着书、画,遇上心中特别中意的,更是不晓得临摹过多少遍。次数多了,他便常常择其中挚爱,从头到尾仿作一番,照着真迹做旧了,摇头晃脑乐一回。因这行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好对外公开,然而这等得意之作若是自己独享,与锦衣夜行有何异处,也只好拉着家人一并鉴赏。
季清菱的哥哥们学业重,母亲也有交际产业要打理,只有她是小女子,并无科考压力,又爱读书,更爱这些歪门邪道,与季父两厢一撞,如同烈火遇上桐油,两人日日在一处琢磨如何才能把作品仿得更像原作。
正好有几年,季父遭了贬黜,外任做官,差事闲了,便搜罗了许多古法,得了空就与女儿钻研。季清菱不仅动口,还要陪着动手,到了后来,仿古作书作画,就如同游戏一样简单。只要给她工具材料,做出来的赝品拿去骗骗外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如今她人一缓和下来,既要谋生,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正发着愁,可巧与顾延章外出探访书院的时候,许多次见到有人在茶楼酒馆,书铺宝苑说起送某某人什么礼品,其中最常提到的便是某某年间某某版本某书多少册,某某人某某字画,次数多了,她不免上了心。
既有得买,必有得卖,她原本虽只是当做游戏,可如果能拿来换钱,也未尝不可啊。
一起了心,隔日季清菱就换了身不显眼的学子打扮,去蓟县几间出名的书铺里转了一圈。此时已是冬末,万物渐渐复苏,因蓟县许多书院院考都在四月,离现在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书铺中人流也开始旺盛起来,伙计没空招呼,只时不时来照应一下,免得这些个读书人摸了书走,或是弄脏了纸页。
她缩在一边,数着人流,又默默算一算哪些书卖得好,这书铺一日流水多少。趁着辰光晚了,人群稀落,这才上前而去,问那伙计道:“小哥哥,你们这处收不收旧书善本”
那伙计见怪不怪,一边收拾书柜,一边道:“收,按品相给钱,若是太旧了,字晕了纸,却是卖不出价的。”
季清菱又问:“若是从前的古书,你们是按什么价格给”
听到这话,伙计才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了季清菱一眼。
季清菱投身的这具身体长得跟她前世有几分相似,许是因为长在边关,耐摔耐打,比起寻常人更康健几分,这一阵子在蓟县安家,整个人都把从前逃难时的落魄将养了过来,她前世在家,人人都宠着,又出生富贵,说话行事早已习惯了带着气场在。此时换了小孩打扮,开口老道,倒也奇异地没让人觉得违和。
那伙计本是蓟县人,见多了各色文豪学子,也没把季清菱放在眼里,只当这是哪一户来读书的人家,暂时缺了钱,把书拿出来典卖了。这种人,他每隔十天半月,总要遇上一回,便照本宣科道:“这也不好说,你先拿来了,我们书铺里有老人,自会给你出价。”
正说话间,忽听一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
季清菱转过头,只见身边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方穿一身棉袄,个头不高,眉目间闪过几丝不耐烦。
伙计听声识人,忙笑着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称呼道:“哎呀,居然是郑小哥,今日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那伙计看着至少已经三十余岁了,却对那少年口称“哥”,言语之间毕恭毕敬,看得季清菱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娇术 第九章 心疼
“前几日让你们铺子里给我寻几本大礼的注释,找了这么久也没影子。”那少年语气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当日若不是看你们这里书全,我也不会把文章放这里出,早说好了我要的书最迟三日就要送到,到如今都有四五日了,哄着我订了约便要反悔吗”
伙计不住打揖,又连声赔礼,矮着身道:“郑小哥,您这边请,我们家掌柜在后头,咱们坐下再说”一面说着,一面单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把那郑小哥往后头领去。
他人就这样走了,半天也没回来,把剩下的客人晾在一旁,季清菱白等了好一会,忍不住拉了旁边的一个客人问道:“那位是谁好大的架子。”
那客人中年文士打扮,看样子应该是个当地人,听她这样问,笑道:“你这小孩儿,是外乡的罢莫不是才到蓟县没多久”
季清菱点头应是。
客人又道:“你问的那人乃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别看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却是有志不在年高,做得一手好文章,在这蓟县是出了名,上至知县,下至书童酒仆,没有不知道的。他与这书铺订了约,把文章集子给他家付梓售卖,听说就为这,各大书铺都开了好阔绰的价格,只这一家书全,除了给钱,又许他随意取阅店中藏书,他便选了。清鸣书院的人吃住都在院中,难得出来,你刚来,怨不得不认识。”
一来一往问答几句,季清菱看那伙计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天色却是已晚,好在该问的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便打道回府。
书铺在闹市,路程颇远,到家时天色已经半黑了,堂中早点起了油灯,顾延章正在桌前写字,见她挟着寒气入门,忙放下手中笔,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遍,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季清菱讪讪一笑,装着傻打算混过去。
顾延章却没放过她,几步上前,试了试季清菱手上的温度,顿时脸色都变了,气得对着厨房喊道:“秋月,倒盆热水过来”又数落季清菱道,“脸都冻僵了,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去做非得赶着现在办,这样冷的天气,若是冻出病,看你晓不晓得后悔”
他带着季清菱一个小女娃逃难,又要办老仆、季母的丧事,早被日子磨砺得心细如发,亦有了一家之主的架势在,此刻几句话一说,句句透着怒气,把季清菱训得只好低头认错。
不一会,秋月抱着个小盆过来,盆中注了热水,略微有些烫,顾延章探了探温度,把季清菱的双手压到水中,嘱咐道:“有些热,你忍一忍,一会就缓过来了。”又指点秋月拧帕子给季清菱擦脸。
季清菱从小被人照顾大,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把秋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晚间两人吃过饭,一同坐在桌边看书,顾延章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若是不着急,等开春再办,要是实在着急,便让秋月上街替你跑,她跑不好,我去给你弄。”
季清菱犹豫了片刻,把白日的事情与顾延章说了,又道:“顾五哥,我想做两本古书去卖。”
她虽与顾延章纠葛甚深,可相处时间并不长,却是不知对方想法,因担心他不喜欢自己行这等邪道,便斟酌着将打算说了,又补充道:“我也不骗人,就说是家中的书,铺子里给多少,我便要多少。”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早打了一万八千个转。
哼,姐姐不骗人,只把书做得跟原书一个娘胎里生出来一般,再装个傻,扮作不知深浅的懵懂孩童,只要那书铺子里的人起那么一丝贪心,就由不得他们不掉坑
她这样想,却也没觉得自己对那些书铺有所亏欠。毕竟白日里已经见过几个人去询问铺子里的几个善本,价格都高得离谱,看那书籍质量,绝对比不上自己仿出来的。
也不晓得拿了她的仿本,书铺子倒一把手,能翻多少倍卖出去。
季清菱生长环境单纯,家中一直将她护在手心,根本又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脸上全不掩饰,被顾延章看了个正着。
顾延章虽然年纪小,家中却是行商的,他旁的不行,看人的眼光锐利得很,只瞧她那表情,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凝神望着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清菱,你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对我。”
季清菱眨巴眨巴眼睛,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顾延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只剩我们两个,虽不是一家姓,却比兄妹还要亲,我家从前做的乃是买低卖高的生意,本是末流,你才是官家出身,原该你看不起我才对。你现在这样,实在让我无言以对。”他说着说着,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本想过几日再同你说,可看你这样子,再不做些什么,你都要跳上天了。”
“季清菱,你听着,我虽没什么用,却也不是吃软饭的,我已经同城东书铺说好了,每月给他们家抄书三十卷,换五钱银子,虽是不多,省着点,已经足够我们一月开销了。你老老实实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爱玩闹就跟秋月在家里玩,不要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季清菱一怔。
顾延章目光澄澈,身上穿着朴素的棉袄,连头发也只是简单束起来,他那张脸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段话说完,季清菱竟觉得自己嘴巴都张不开了。
她想要反驳一下,说明自己虽想要赚钱,可实在没觉得在吃苦,反而还把这当做是一项乐趣在玩,可不知道为什么,嘴唇一张一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延章看着她那表情,顿时失笑,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清菱,我知你心疼我,我也想照顾你,可无论如何,我也是个五尺男子,你这样把我当垂髫小儿照看,让我实在惭愧。”他的笑容中依旧是稚气多过成熟,可莫名其妙的,季清菱居然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值得信赖。
“不要怪我讨人厌,我虽觉得女子并无甚地方比男子差,可在家中,谁穿衣裙,谁穿衣衫,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他微微低下头,面色有些腼腆起来,“就算在外头你爱穿男子衣衫,可在家中,你始终是穿衣裙,只要我在一日,便不想你如此辛苦。”
娇术 第十章 足炉
顾延章脸上依旧是青涩多过成熟,他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羞涩,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反倒比成年人字斟句酌之后做出的许诺更真诚。季清菱看在眼中,不禁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她一直东奔西跑的,其中固然少不了自己的小算盘。她总想着,我如今赚钱把你供养读书,只要你如同史书上所载一般知恩图报,将来必不会放任我吃苦受难。除此之外,更多也是在自救。两人此刻都是六亲不在,四朋俱无,手上虽有一笔钱,可若总是有进无出,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顾延章以后是否能平步青云,权倾朝野,此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垂髫小儿而已。如果在成才之前因为没钱而被耽搁,那她就虐大发了。
抛却这些小心思,她初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醒来见到的就是顾延章,对方耐心细致地照顾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些印随行为,如同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把第一眼见到的人当做母亲一般。
季清菱对顾延章的观感十分复杂,既有乍见宝矿的欣喜,也有相依相靠的抱团取暖。她前世病故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直饱受宠爱,虽然知道世上难免人情险恶,可几乎从未遇到过,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停留在“你对我好,我一定要对你更好”这种天真的阶段。此时换了一具身体,脑子却没有变,听了顾延章的话,又感动,又无措。
她抿了抿嘴,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你那书还是不要抄了吧,四月便是院考,你把时间花在抄书上,若是院考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你要真有这个心,还不如好生念书,今日我见到清鸣书院的一个才子,叫做郑时修的,听说他每旬光是靠卖例文,都能养活一家人”
说着,她把日间听那客人说的转述了一遍。
“你与其为这点小钱闹得如此辛苦,不如先放一放。”季清菱挪了挪条凳,坐得靠近了顾延章一些,“顾五哥,咱们的钱供你读书全不成问题,你看我在跑来跑去的,不单是为了换钱米,我自己也喜欢这些。我原在家中就爱玩闹,古书古画,做起来只当做消遣一般,你就行行好,别拘着我”
她扑闪扑闪眼睛,睫毛一霎一霎的,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可怜。
顾延章看在眼里,一个“不”字从肚子里冒了上来,还没冲到喉咙,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心中暗叹一声,想,这妹妹还是不要的好,这才哪到哪,只稍微撒个娇,自己就败退了十万八千里,以后一家之主如何得做
正想着,只好勉强道:“你既是做游戏,就不要大冬天的跑出外头去吹风受雨,要买什么,要找什么,你与我说了,我代你去,或是让秋月给你带回来。”
他话刚落音,季清菱眼睛顿时就亮了,嘴角也往上弯了起来,笑盈盈的,甜得像那五月的莺桃。
顾延章暗暗认了命。
罢罢罢,合该遭这个劫。怨不得从前娘亲总说我们兄弟间抢东西不知谦让,是因为没个妹妹在,原来她没骗我。这若是有了妹妹,谁还抢东西,肯定是要什么给什么,如果妹妹哭一哭,说不得,让自己去摘星星,也要一往无前罢。
季清菱得了他的应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顾五哥,你放心,今日是我估计错了,过两天我带着秋月一并上街,买些物料回来,早上去,中午就回,趁着有太阳,必不会受了风。”她见顾延章有些不太愿意,忙又道,“我就去这一回也不能总把我束在屋子里吧”
顾延章只得应了,见时候不早,把季清菱赶回房间休息,自己熬夜苦读不提。
且说这边季清菱回了房,秋月已经把被褥铺好,手中正拿着一个足炉打量,听得季清菱进来了,忙站起身道:“姑娘。”
她见季清菱目光看向自己手上的足炉,脸上红了红,结结巴巴了半天,才羞愧地道:“我我从前没见过这个,不晓得要怎么用”
季清菱走近了,看了一眼,道:“这是暖足的,里头加炭,晚上装进被子下头,能撑上一夜。”又问,“这是哪来的”
说着把那足炉接过,也跟着研究起来。
她从前常用这个东西,但都是丫头们装好了直接放进被褥,至于怎么用,真的没概念,此刻跟秋月一般,对着那镂空的铜球毫无办法。
“昨天晌午的时候少爷问我夜里头咱们房间冷不冷,又问我姑娘早晨起来,脚是冷的还是热的,我从前没有留意,今天早上就试了试,跟少爷说了,他带了这东西回来”
听到秋月这样说,季清菱忍不住“呀”了一声,双颊飞红,嗔道:“下回这种事情,你先来回我,不要直接告诉他。”
秋月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可既然季清菱吩咐了,她也一口应下。
季清菱在足炉上摸了一会,很快从球的下方找到了开关,轻轻一拨,那铜球就从中间打开了,其中是一个盖着的圆形小盒,从盒子正中心横了一根棍子在圆球中央将其悬空,无论怎么滚动,那盒子都是同一个底端朝下。
她打开圆盒,对着秋月道:“这里加炭,待会用布帛包起来,放在我被褥下头就行了。”
秋月忙不迭点头记下,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姑娘,这东西会不会很费银钱”
季清菱哪里晓得这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往常小巧用具都是京城里摘星阁打造的,比起这蓟县小铺子里出的东西,自然是不知道精巧了无数倍。不过这足炉是顾延章亲自去买的,季清菱心中也承了他的情,越发觉得古书里诚不欺我,这人端的心思细腻无比,又重情重义,只要把你放在心上了,时时都会挂着。
娇术 第十一章 哀求
她正想着,却不妨一旁秋月低声嘀咕道:“真想有一个像少爷这样的哥哥”
季清菱愣了愣,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秋月,对方满脸的羡慕,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家姐妹虽然多,可互相之间见面的时候都少,我有一个哥哥,他”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来,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事,竟莫名其妙呜呜地哭了起来。
季清菱以前的丫头全是好生调教了才送过来的,个个温柔小意,自己抬起手,她们就知道要递茶,自己弯个腰,她们马上晓得该捏背,从没遇到过秋月这般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的,一时之间,不禁手足无措,只得安慰了几句。
好在秋月哭了一会,自己就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窘迫地道:“对不住姑娘了,我想起家里的事,一下没忍住”
季清菱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问道:“是不是想家了要不我让廖嫂子送你回去或者找一户离你们屋里近的人家去做活,这样也能常常”
她话没说完,秋月顿时脸色一变,浑身打了个哆嗦,碰翻了屁股下坐着的小几,“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抓着季清菱的裙角求道:“姑娘千万不要送我回去若是把我送回廖嫂子那了,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我虽然不机灵,可我吃得苦啊您让我种菜也使得,挖地也使得,挑粪担水也使得我吃得少,每天赏我一个馍馍就行了,实在瞧不上的话,您看我能做什么,我一定把娘胎里的力气都使出来,我脑子笨,学得慢,可决不叫苦叫累,您别不要我啊”
许是真的吓到了,她的话颠来倒去,边说边哭,很快就涕泪横流了。
季清菱叫她这行径唬了一跳,忙把她扶起来,解释道:“我没说要送你回去,快把眼泪擦擦,这是怎么了”又安慰了半晌。
闹成这样,一时半会也睡不成了。季清菱总觉得她这反应有点不正常,等对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竟吓成这样”
秋月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把家中情况给交代了。
她家原有兄妹六人,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二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嗣,今年已经二十三,小时候得过病,瘸了一条腿,下不得地,也做不得营生。她家本就穷,养着这样一个儿子,更是入不敷出。
“我二哥八岁的时候摔伤的,好了之后腿就瘸了,我们这边闹过天花,当时两个姐姐都没了,哥哥跟我也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接着往下说,“二哥年纪大了,他腿瘸,又是花子脸,我们家穷,吃饱饭都不容易,哪里有人肯嫁进来。为了给二哥说亲,我爹做主把阿姊卖去了迎春院”
说到此处,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今岁边关打仗,好些人往我们这里逃命,又有临县遭了洪水,人头不值钱,卖了阿姊,钱不够,家里又把妹妹送给隔壁村的做了童养媳,只我因为长得不好看,嘴巴又笨,卖不出价,又能在家中下地做活。”
“前月嫂子过门,怀了身孕,可不巧却染了风寒,请了好几个郎中都不见好,早没钱医治了,家里寻人牙子问了一圈,见我卖不出价,养在家中又要费口粮,便把我托给了廖嫂子,让她帮着找个主家,能多换点钱最好,就算不能,少个人头吃饭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季清菱也忍不住一阵沉默。
如果不是有李家的那块玉佩,她与顾延章估计也就是卖身为仆的下场。自己这具身体相貌好,只要将来不长歪,肯定是个美人,只要入了人牙手里,十有八九就要往那等勾栏卖。进了那腌臜之地,这辈子算是毁了,再无出头之日。
“上个月刚进城的时候,我偷偷去找了阿姊,她跟我说,让我死也要死在外头,不管怎样也不能进窑子,阿姊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身上身下都长了脓疮,又没处医前几日我上街买菜,偷偷让人帮带信,昨儿迎春院里头回了口信,说我阿姊已经死了,怕那病传给别人,连个全尸都没留,直接拖去外头野地里埋了”
“姑娘,我实话与您说吧,来这处以前,廖嫂子已经把我送去好多人家了,别人都没有看中我了,说我长得难看,您若是不要我,我真个无处可去了”她说完这话,复又跪到了地上,因不敢再抓季清菱的裙角,索性“砰砰”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哭道,“廖嫂子要是把我退回家,我非得被打死不可”
原来此时无论大户富商买卖丫头,顶顶重要的是模样周正,手脚麻利,聪明伶俐,这才卖得出价格。秋月这个条件,在买卖中绝对算是下等的,妓院不愿意要,大户人家不愿意要,只能卖给那些没什么钱,又想找个人干粗活的。
“姑娘,您把我买了吧,我情愿不要工钱,您只给我一口饭吃就好,我爹娘是不中用的,我那二哥虽是瘸了,可打起人来跟我爹一样狠。”说着把手上的袖子撩了起来,给季清菱看那深深浅浅的伤痕,“您买了我吧,我不会让您吃亏的”
秋月边说边哭,眼泪都没停过,季清菱心中难过,可除却口头安慰,也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连连保证,一定不会把她退回去。
那秋月得了保证承诺,这才松了口大气,她把脸擦了擦,说道:“看我这人,又蠢又笨话都不会说,让姑娘也跟着我哭了一场。”又道,“姑娘真是好人,好人命好,有个这样疼你的哥哥哪像我们村”她忙住了嘴,把眼泪擦干,抱着足炉去厨房装炭去了。
季清菱在房中唏嘘感慨一回,既暗暗庆幸,又生出警惕,更觉得无论哪朝哪代,凡是底层都如同蝼蚁一般,还是要帮着顾延章混出头才行。
娇术 第十二章 书铺
一进三月,天气就一日暖过一日,季清菱花了好几天功夫,上街买了硝石、布帛、竹纸、浆糊并宫砂等等物品,带着秋月一趟一趟往家里搬东西。
以前家里做古书的工具都是季父特意找人打造的,到了这里,自然没有这种条件,季清菱只能摸索着简而化之。她在房中断断续续捣鼓了大半个月,拿出四册厚厚的蝴蝶折页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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