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亲亲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穷发之北
电视调到了动画频道,五缤纷的电视画面,音乐唱着“葫芦娃,葫芦娃,一个藤蔓七个瓜”。张宇航没打采地瞅了一会儿,在爷爷身边扭个不停:“人家想去河边玩儿嘛!”想去看看早上的叔叔还在不在,跟在待在一起真的蛮舒服。
爷爷摸了摸他的后脑,奶奶从厨房门口钻出头来:“不许带他去河边耍,你看被雷劈死那人。我说啊,要么那边的房屋都老朽了,容易塌,要么是出了邪门的东西。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雷劈死,还是在寺庙边”声音小了些,刷刷的水声响起,“不要让他出门,早上的衣服又弄脏了小杂种,这么大人了不爱干净爱邋遢。天天给他洗衣服,快要累死了。”
爷爷似是而非应了几声,坐在沙发陪张宇航看动画片,看见七个葫芦娃苦心拯救爷爷,就问他:“航航,要是爷爷被妖怪抓了,你会这么救我吗?”
张宇航哼了一声,操着手气势汹汹瞪着屏幕,直到看完整部动画片。爷爷奶奶已在卧室午休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了电视,走到窗户边看了看。浓黑的云映出灰白天光,雨已经停了。墙上钟表指示下午四点半。他来不及了似的往门口跑,穿上小球鞋,哐哐铛铛从楼下一阵石滚下去,沿着湿哒哒的街道径直跑到河边。
他先到之前站着避雨的门户下面去看了看,那是理发店,只有几个染头发的青年站在门口抽烟,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又往寺庙跑,很多垃圾车和环卫工人在劳动,清理洪水退后的残景,路边七零八落散摆着桌椅板凳,床席瓢盆,小朋友站在水坑边玩水,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他沿着河堤往前疾跑,身边栅栏下的流水方向与他相反,快速的交错带来强烈的目眩感。张宇航站下来扶着栏杆歇了片刻,往寺庙里进去了。
平时进入寺庙还要一块钱的旅游,今天看热闹的多,看门爷爷管不过来,倒随他去了。走到三宝殿中,佛像身上垂下的泛白红绸边站着一黑长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段慕亭。他正微仰头凝望着佛像,神色寒肃,感觉到了门边的动静,低头看过来。
张宇航冲他嘻嘻嘻笑了一下,几步走到香案前的蒲团上,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像模像样地作了三个揖。
段慕亭也微微笑了笑,拖着锁链走过来,道:“你年龄虽小,竟然也有虔心向佛的心思。”
张宇航不太听得懂他的话,心里默认他是哑巴的。站起身高高兴兴走过去,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很亲昵地抱过去,把脑袋卧在他干燥的黑袍上,扭了扭:“我吃完饭就想来找你玩儿,但我爷爷奶奶不许我出门。”
腮上被冰凉的长指甲轻轻搔刮:“可我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呢?”
他只是嘻嘻嘻地笑,答不上的问题就不言语,拉着他往外走:“我们出去吧,去河边看水。”
走到寺庙的外门,迈过门槛时,段慕亭稍微提了提连襟,俯下身趴下地上,沉重长锁一截一截往外送,他爬出门,这才站起身来。张宇航跳过门槛,发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爬?”
“锁链很短。我的脚,抬不了那么高。”
“那为什么不把这个取掉?”
“你早上已经发过问了。”
“那为什么不把它弄长?”
段慕亭因笑道:“本意是要我做下流,趴着自然比站着好,怎么会打长锁呢?”张宇航嘟着嘴,抬手帮他拍打膝盖和袖子上的尘土,执拗道:“为什么不弄长一点?这么小气的嘛,还要人跪着,不如去把这个锁敲掉算了。”说着比了个拿枪的造型,歪着头狙击锁芯,嘴里发出“砰”的模拟枪击之声。
牵着袖子,一起去河岸边。来往观察水势的人也很多,普遍拿扇子和雨伞指点江山。两个人走到河岸边最热闹的那处码头,水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坞,多为运货和包办餐饮酒席之用,船头挂着x星的牌子,再套几条黑壮狼狗。老百姓围在此处,三五成群说着话,买盐花生和卤豆干的婆婆抱着篮子走过,不咸不淡叫着“豆干,花生,卤鸡爪”。张宇航牵着他在人群里钻,慢慢走到堤边行船口边,在石梯上,脱了球鞋下去,双脚一上一下地踩,笑声惊天动地。
段慕亭坐在他鞋子旁,玉石般冰凉凝透的双脚插入微浊的水中,张宇航嘴里唱着歌,上头的大人有几个扯着嗓子叫喊:“那是谁家的小崽子啊,上来!水深不安全!小心被你爹妈知道,不打死你!”但这里这么多人,也不会出事,不过说两句玩笑话。
张宇航朝那人呸了口:“就知道拿我爸妈压我!他们才不管我!”
段慕亭笑问:“为什么不管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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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我爸妈死了。”张宇航倚着上阶石梯坐下,细小的手指头在水面上打转儿,拨动清波,“我爸妈才没死。我爸妈很厉害的,爷爷说他们在研究武器,不能回家,我还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呢,但他们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段慕亭凑近一些:“武器,兵器么?”
张宇航笑了下,朝天上一指:“火箭啊,卫星啊。”
段慕亭兴味索然地勾了丝笑,神色颇为恍惚地摇了摇头,半晌没有言语。
坐了大概十几分钟,张宇航一直翘着脚丫子在水面上划拉,站起来,捂着耳朵吧唧吧唧踩水,浑水在他脚下变成片片白色的鱼鳞,如同鞭炮似的四下飞溅,上阶的干燥被水点填满,氤氲晕染了夹缝青苔。凉丝丝的水缠在脚上,好像穿了层水衣,怎么撕怎么蹬也扯不掉。张宇航一边跳踩,一边蹲身用掌心鞠水泼洒到段慕亭的脚上,给他洗脚,用手抱着一点点搓洗:“洗洗就干净了,你有钱吗?可以去买一双鞋子。你要是没有,我身上有零花钱。”
用指尖抠脚上的黑色趾甲,浓郁的黑,挠了两下,又轻轻捏他的脚背。
段慕亭斜视他,唇上一直挑着若有若无的笑。他生前,伺候他洗脚的侍从能凑一桌骨牌,细致周到的仿佛连着心肝。经过了这么多年,三千繁华已成黄沙,好像竟都没似这小孩待他好。伸手制止他:“洗脚本是不洁之事,何必为我?”
张宇航哈哈笑了几声,在他脚心上挠了几下,见他反应寡淡,凑身过去:“你不怕痒吗?”
段慕亭噗呲一笑,微微倾身,牵着他的两只小手浸入河水中,为他清洗:“我是配不上你这样为我的,你是干净的,就一直干净些。”
他的手浸入水中,白的几乎吓人,水皮轻晃荡漾,稍深的河底下彷如黛色石墨,纯粹黑沉,不可见底。忽见一抹白茫茫的色团从底下慢慢浮上来了,段慕亭凝视细视,色团逐渐舒展成人形,先以为是谁家的裙子,忽见一只青惨惨的裸臂刺破水面伸张出来,猛地一晃,直直往张宇航的小细脚踝上抓过来
张宇航两手扶着段慕亭,还望着他笑。黑袖猛地拂开,快狠准直朝他脚下掐过去,他吓的往后一仰,又被揽着腰背抱了回来,藏进段慕亭的袖子里。
他听到一声凄厉怨叫,声音呜呜,空中好像有无数的风声与之应和。回过头去,一只吊着猩红长舌的惨白人头赫然在目,那似乎是人,似乎又不是,吊在唇外的舍便有一尺长,血淋淋的,面皮浮胀,看不出五官轮廓。脖颈被段慕亭的手紧紧攥住,两只脚蹼似的烂胖大手扶在段慕亭的手腕上,咆哮着:“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滚开!”
段慕亭神色丝毫未变,嶙峋玉指逐渐紧,几乎深陷入他的喉头里。那人的脸渐渐地发肿发胀起来,浊黄脓水从芝麻大的毛孔里流出来,血红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唇瓣撕裂。张宇航吓得大叫了一声,脸上一黑,是被段慕亭捂着眼睛按在了衣裳上,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段慕亭冰冷的声音:“作孽也瞧瞧,跟谁抢人?”
“你并非野鬼!怎么也要托身?!”
“该打!给你个选法,魂飞魄散还是马上滚?”
“让我走!”声音气喘如牛,哀怨呼啸。渐渐远了,似乎还在叱骂,周围的人潮喧闹压过此声,张宇航揪着黑袍子直发抖,好一会儿,冰凉的指尖抓弄在头顶上,段慕亭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原来也是命里有事的。”
张宇航抖如筛糠,握着他的手臂直叫唤:“好恶心好吓人啊,那是什么东西,像人又不像人的!”
“水鬼。”段慕亭蹲身濯手,擦干了轻抚张宇航的头发,“别怕。”
张宇航闷了一会儿,才胆战心惊上了台阶,穿上球鞋上干处去了。路上还有所忌惮,频频扭头回看。
段慕亭拖锁链跟着他走:“吓到了?”
张宇航点头,皱着细眉,这次吓惨了,要吃冰淇淋心情才会好一点。
段慕亭道:“你要是看见我平日的样子,比他还要人几分呢。”
张宇航瞪大双目望着他:“为什么?”
段慕亭抿唇轻笑,青白的脸上好像有了点血色:“我死于斩首,在地府受刑期间,上铁树、入蒸笼、抱铜柱,刀山火锅,莫不领邢,一趟下来,浑身连块完整的骨肉都没有,刚才那个好歹覆了层皮,还是吓着你了万幸你今天见着,是我曾在阳间的模样。”
张宇航抓住他的手腕,很心疼道:“你痛不痛啊?”垫着脚尖往上爬,举着手抚摸他脖颈上的红色肉疤:“这个是什么呀,好大的伤口。”
段慕亭道:“我能顺着这道疤,把头拧下来提在手里。这是置我于死地的伤痕。”
张宇航又瞪大了眼睛,嗫喏了一会会,“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我又不怕的为什么你要被砍头。”
“做了坏事。”
“什么坏事呀?”
段慕亭笑了笑:“写了几篇欺世盗名之书。”
“……什么什么书哇?”
拍拍他的头,段慕亭温声道:“你该回家了,天色已晚。”
第4章前世今生
阴云从远处遮蔽过来,码头的船坞更显得老旧。水波请荡,很多小船靠岸而来,身边的人渐渐稀疏了,回去吃夜晚。张宇踟躇地站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仰头道:“奶奶叫我每天六点半之前必须回家。”
段慕亭叫他回去,他却停住不动,好一会儿才问:“你住哪儿呢?”
他本是鬼魂,住哪里有什么重要和可说的。张宇航还是不放心,抱着河堤的栏杆蹬了好几脚,说:“你要不要去我家住?”
段慕亭哑然片刻:“不必。”
他为难地绞着衣角,又抬头似瞟非瞟地看他,一会儿踢着腿靠过来,张开双臂往他腰上一抱,头埋在他胸口蹭着:“我怕,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段慕亭不禁莞尔,抬手掐他的腮:“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送你。”
张宇航先牵着他走了一会儿,然后四处奔跑撒野,在绿化带里穿行,数来往车辆牌号尾巴为8的,有时又揪了几朵花来,扔在段慕亭身上。段慕亭不过拖着锁链慢慢走,见他停了,也停下来,身形峭立,黑袍如一团浓雾。张宇航踩在盲道上走直线,有时候捞一把他的头发,牵着向前。走到一处满是烟火油污的路口,两边的门面全部贩卖机械零件,过了,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区。保安爷爷看见他,从包里摸出两块糖,示意他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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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航抵着铁门,整个背铺在铁杆上,大叫道:“你进来!进来!门要关了!”
段慕亭略一颔首,从门口进来。
保安探头出来扫望,并无所获,唯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坐在门市口喝茶:“谁?你小子,最会装怪。”
张宇航略略略,牵着段慕亭的袖子往前跑,到入楼的巷道边,段慕亭站住了:“你回去,我不送你上去了。”
“你真的不来我家玩吗?”旁边走过来对门的李婆婆,张宇航转向她脆脆叫了声,她停下同他说了两句话,又蹒跚而去了。楼道上现在来来往往多是人,张宇航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神秘道:“你过来。”
旁边小广场,几排漆木长椅,大片的狗牙根混着宿苜草,绿茸茸青油油,一株小叶榕冠盖蓊郁肥硕。到树下站定,张宇航问他道:“你来我家,我已经独自睡一间屋了,爷爷奶奶看不见你,我可以把你藏得好好的。”
段慕亭念想自己多年没有上过床铺,身类不同,去了倒给人招不干净,推拒了,任凭他怎么劝说。天空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路边还留着未被雨水冲刷殆尽的火纸灰烬,萧瑟冷清。张宇航频频回头,看见奶奶站在楼口,好像是出来找他的,只能很不满地瞪了段慕亭一眼,哼哼哼地调头跑掉了。
奶奶揪着他耳朵提回楼上,一路走一路骂,扯裤子拍屁股:“看又脏了!小畜生,要累死奶奶才满意?”他捂着耳朵显出哭状,刚推开家门,便铆劲儿往爷爷身后钻。老爷子连忙护住他,哎哟哎哟直笑,跟老太太插科打诨逗了半天,才又笑起来,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
奶奶往张宇航碗里夹了一撮排骨:“作业写完了,没写完吃了就去写,敢出门浪我扒你的皮。”
张宇航吐出细骨,往桌上狠狠一砸,抱着碗靠向爷爷那边。奶奶当即瞪眼:“你给我反了天了?”爷爷又劝,拿筷子拦在她身前:“老太婆,吃饭就消停会儿,航航很乖的,会自己去写作业,是不是?”
张宇航刷拉刷拉刨饭,吃完便将碗筷子一撂,摔门回了房间。取出作业本和铅笔,坐在书桌上沉思了片刻,踩着椅子往上爬,到桌面上,探头出去。楼下并无半个人影,再将身子探出,艰难地攀着窗框往小广场上瞅。浓密的枝,树影婆娑,看不分明,倒是凉雨淋了一脑门又断断续续下雨了。
跳回椅子,拿着铅笔涂了几个字。心中估计段慕亭已经回了河边,不知脚步够不够快,有没有被淋呢。他脚上手上都戴着锁链,动作本来就慢吞吞的,笨笨的。这么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书,时间已经接近九点钟,门外议论电视剧情的声音小了点。他跑出门来,一问爷爷,便指了指,奶奶在厕所呢。张宇航高兴惨了,趿着小拖鞋直往门外拱,爷爷直笑。
他想下楼去看看段慕亭还在不在。楼梯口人很少了,万籁此都寂。热闹是从亮着灯的屋里传来的。走到小广场的树下,雨声淅沥,他也忘了带伞。段慕亭站着一动不动,雨水沿着他身形轮廓缓慢地流动着,黑气四下漫延。张宇航仰头看他,突然觉得他很冷,周身无不冰冷,神色更是寒素寡味了。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没走啊,我以为你走了。雨淋得好大,你怎么不躲一下呢?”
段慕亭怔了似的一言不发,面色更显得苍白,好像凝脂白玉。
张宇航大声问:“为什么不躲雨啊,也不回去?来我家好不好?”
“微贱之躯,怎敢辱了贵室。”段慕亭应声中规中矩,只是刚才在这树下站着,风雨交错,只感到莫名的凄怆悲凉,想起了生前的一些事情。自在地狱偿还业报,他遭苦难,更多是迎面承受,而非规避。譬如今天在雨下,也心安理地淋着,却被一黄口小儿揪着要避雨。躲雨,为什么不躲呢,只因为不躲惯了,才觉得躲雨何必。在地府受难久了,便一点安逸都不奢想。他看向张宇航:“难为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是个领不了情的榆木脑袋。”
“你说什么啊?”张宇航拽着他往楼梯口走,整个身体吊在他衣服上,“走嘛,走嘛,我把你藏好,你来我家。”
段慕亭纹丝不动。
张宇航抱着他揉来揉去,抓衣领撕袖子,嘴巴嘟得老高,身体快扭成麻花了:“你好烦啊,为什么不跟我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嘛,我要讨厌你了。”说着翘脚往他身上爬,踩着膝盖直蹬,很快捞着手臂吊在了他的脖子上,近距离凝视他的双眼:“来陪我玩儿,不好吗?”
段慕亭也看着他,裹着冰碴的眸子好像亮了一瞬,分明的暖意。他涩然一笑,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扯了下来,点头道:“叨扰了。”
张宇航家住三楼,这里还都是小楼房,最高□□楼,并没安装电梯。张宇航牵着他走到楼梯口边,层层的阶梯绵延直上,阶高三十多公分,比划了脚链的长度,竟然上不去。张宇航道:“要我是大人的话,就可以背你上去了。”
段慕亭默立,张宇航牵他的手,也轻轻挣开。
片刻,张宇航蹲身俯趴在地,四足兽似的往前爬了几大步,转头望着他笑:“我陪你,来比谁的速度快好不好?”随即便大肆模仿野兽咆哮,呜嗷呜嗷往上蹿,又叮叮咚咚跳下来,上上下下,好不欢乐。他才六岁,跪在地上爬行只觉得有别样的趣味,倒不觉得其他的。
段慕亭也趴下去,一步一步往楼梯上爬,水泥蹭在衣料上,膝盖被挤压得微有不适。这本来比他在地府里向任何鬼差蛇伏膝跪,爬滚热铜柱,受炮烙刑要好得太多,可他只觉得每一行,都尤其艰难。张宇航靠在他肩上说话,时不时又钻到身下去了,从袍子里拱出来。爬到三楼,起身,段慕亭站在楼梯口,张宇航给他拍身上的灰尘,或许并没有灰。拍了四五下,张宇航抬头笑,段慕亭垂了两行泪。
他顿时吓到了,连吐了几下舌,垫着脚往他脸上抚摸:“你哭什么啊?”
段慕亭摇头:“我生前从来没受过这种耻辱,但地府里待久了,连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样子都忘却了。”
“那你本来是什么样子呢?”
段慕亭抬袖拭眼。他最得意时,少年风流,芳华灼灼,才名显于世,冠盖满京,除了帝王之家,没有比他身世更为显赫堂皇的。不过一朝变故,成为刀下之鬼,死时尚且不惧,下了地府才知道,早先的盛名和才华,竟成了千古罪孽之渊薮。不再回答张宇航,只抬手请他开门。
进屋掩门之后,张宇航让他在床上坐了,自己出去,一会儿抱着一个水果零食盒子进来,放在他身边。
“我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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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宇航揉揉额头,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眼角:“你想吃才吃。”回身坐到书桌旁的小板凳上,拿了语文书开始倒背诗词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段慕亭坐着听了一会儿,拖着锁链走过来,拿起他语文书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是很好的民歌,自然朴实,高远辽阔。大抵越古早的文作,越真诚可爱。”
张宇航嘻嘻笑着,把书藏在手臂下,害羞给他看了。
段慕亭摸了摸他的额头:“最难得是返璞归真。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兵戈战乱,赋税徭役,都不要有。这些东西,说的好听是为王天下,不过还是家天下的粉饰。那些掷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一旦过了衔金带玉的日子,也全忘了当初在田垄间发的誓愿,只想着维护和延绵自己家族的千古荣华了。从古至今,概莫能外。这样自然纯真的诗文,寒山片石。”
张宇航愣愣地看着他。
段慕亭倒有些振奋,抽了极矮的小凳坐下,看着他:“你要是想听,我告诉你我当初怎么死的。”
张宇航咬着手指笑了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倒全不害怕。”被他刮了刮鼻梁。
段慕亭年少盛名,锋芒毕露,为丞相之子,不及弱冠便蟾宫折桂,高居桂榜。入朝为官,君王暴戾恣睢,横征暴敛,而北方入侵,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内外危机四伏。段慕亭一心报国,多次进谏汇纳民财先济国用,等克难制胜,再造盛世之景。也依仗自己的才华写了数篇讨逆檄文,煽动上下民众,少不得矫饰文辞,曲抹黑白,借古讽今,昭君主明德、彰忠君报国之必要。不过后来大势已去,皇城沦陷,君王自杀与殿前。他亦被反贼斩首。
也以为死得其所了,随着功曹鬼差下了地府,一路被无数冤魂辱骂殴打。原来当时他只不过做文章写字罢了,而听他言论的众人,却是真正持刀拿枪与人厮杀,丧了命的。到地府要是有人歌功颂德也罢,不过地府不管人间事,只奉行生命平等,以牙还牙,以命抵命,不认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也不认识“君为臣纲”。凡是包藏祸心,牺牲别人的利益作为己谋的,受油锅刑;构建法则防人自由,害人性命,吸人血吃人肉的,受刀山火海刑,害多少人,过多少次;人世间的王侯将相,只要强势压迫人的,全部割舌剥皮抽筋、抱铜柱。他生前效忠的君王先他死去,走到奈何桥边,只见他被推入血河之中,无数战死之魂蜂拥而上,将他撕咬咀嚼。牙嘬骨缝,唇吮鲜血,惨叫声令人胆寒心惊。旁边鬼差一哂,“管你在人间如何风光得意,到了地府不过区区性命,这就可见,你们人间,多事者饬的政治礼教不过谬种罢了。偏生一家之言,却要广而布之,让全天下学习揣摩。洗脑至此,人都将欺世盗名之言奉为圭臬了,只有在桥边喝了碗孟婆汤,使你返璞归真不过投了胎,受着美曰其名的教化,却又落入罗网之中。”
随着鬼差一路前行,从古至今,多少为君王推崇的文化大家,都在受刑偿还业报。鬼差又道:“平头百姓,杀了一人,受刑一次便可投胎;言之凿凿者,杀人不见血,只要他的恶毒思想流传一日,就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便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受刑抵命,直到千年以后,思想彻底泯灭,偿尽孽债,才可以再世为人。”走了一段路,轻飘飘向段慕亭指人笑道,“那是你们人间第一个推行王道的,现在背着无数人命;那是提出忠臣死直的,还留在这里;那是……写兵法赋税的,主持科考的……”鬼差叹了口气,“大多数李逵之流早已投胎了,宋江之流恶毒智叟,都待在这里呢。”
段慕亭才晓得,自己便是那以政治为幌子,驱策百姓为己卖命的恶毒智叟。
他生前所作,除了闲时赋物,慷慨陈词为君所赞的,分明全是吸人血之书。自他死后,王朝更替,还有多事者奉他为一代贤臣,以至时逾千年,他仍背负着无数崭新的人命。近日才算彻底偿还了,终于能够投胎转世,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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