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沈谢]以吻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是耶非耶
……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一番兵刃相对,他并非不明白乐无异的感受,一百二十二年前他曾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怎么会不懂。然而一切并非如这少年所想那么简单,黄尘清水,物是人非,其中种种纵然能够说得清,事实与立场又如何能改?
往昔虽不再,这条不知畏天的路却始终有人在走。
那么他是不是谢衣,又有什么要紧。
举起右手放在胸口处,那下面已经沉寂了百年之久。
想来也是奇迹。一个已经身死的人,还能分化两处,一边留存了他的经历记忆与未了之志,另一边给了他再续旧恩的百年时光。
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逆天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切,几经辗转挫折也终于有了抵达终点的可能。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然而对凡人来说,如此地步大概已是奢望。
若说还有遗憾……便是结盟之事始终未能更改,一场下界讨伐终究无法避。想来那时城中族民虽已迁徙,那人却必定会留下……
百千血债终要有人偿还,身后荣辱也只得任人评说。
当初在捐毒告别,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聚,却没想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在苏醒的那晚就看见了他,虽然那时自己尚且神识未明,无知无觉。
跟在他身边,喊他主人,换了衣衫戴上面具,他严令若非命令不得擅自离开他身边,于是就亦步亦趋。
偶有喟叹,当时的自己完全不解其意。
冬日大雪,候在祭坛下没有用法术遮蔽,直到霜雪满肩手脚冰凉仍不自知。后来被他发觉,将自己叫过去,开了法术屏障把自己和他一起罩在里面。
瞳说,你是他的人,要叫什么名字都随他。
在帷幔后听他和下面的人交谈,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声调起伏。
恪守每一次任务的时限,回程总是比去时更快。
他说,你还有用,不可轻易斩断自己的锋刃,哪怕是出于本座的命令,也不行。
他说,初七,去吧。
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眼一面,虽未白首,也已百年。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虽然此时此地再没有谁能看得见。
有这段相伴,算不算长相厮守?
此生若就此了结,又算不算与他同归?
这百年光阴里自己始终没有发觉真相,倘若还能再见一面,有句话或许可以说给他听……
……呵,已经没有“倘若”了啊。
黑暗里浮起微笑,浮华落尽,再无声息。
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人,相知,相望,相随,相守,大概已是世间少有的幸运。而多少坎坷流离爱恨聚散,也都抵不过一句“甘愿”。
甘愿为他死,甘愿为他生,甘愿为他披肝沥胆,挫骨扬灰。
夏夷则拽着乐无异浮出水面时,水底深处那座岌岌可危的建筑终于全面坍塌。空间撕裂成碎片,通道阻塞,巨大气浪几乎让墓塔入口的神农封印都颤抖起来。
墓道里,曾随着乐无异飞出门外的偃甲刀孤零零横在地上,掉落的石砖砸中了护手机关,封印砰然爆裂,一时间数点五色光团散逸而出,光华流转,像夏夜的萤火。
而远在千里之外,流月城主神殿中,沈夜才起了身又回过头去,视线停在妹妹脸上:
“小曦方才说什么?”
沈曦不解地抬头看他,眼睛清澈见底,疑惑地摇头:
“没有,小曦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似乎有什么发生。
并非殿中祭司或族民的动作,也不是已被封入冥蝶之印的砺罂。反像是传讯法阵开启之前,灵力波动的那一刻,音信将至而未至,两处时空无限迫近几乎重叠。
然而没有人说话。什么也没有。
沈曦歪着头,看他微微蹙眉,沉思着不发一语,就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角。沈夜像是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她,说,小曦还要哥哥再陪一会儿么?
沈曦有些欢喜又有些诧异:
“哥哥不是说,要小曦先自己去玩,哥哥还有事要忙?”
“……”
“哥哥,你在想什么?”
“……哥哥才记起,现在没有其它事。”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纵身扑进他怀里,沈夜便伸过手臂,修长手指穿过长辫,将妹妹抱起。
尘雾如云层翻涌,瞬间覆盖了地面。墓室深处忽然传来隆隆闷响。
仿佛有什么植物在迅猛生发,绞扭着,牵拉着,若干枝条同时舒张,像星罗岩和广州码头上阿阮的血滴入土壤那一刻,却比那时更强烈了千倍。
巫山神女身怀草木生发之力,能令植物瞬间长成。
数千年沉眠的空间里,仿佛为了保护神女遗体一般,棺椁下的深渊中忽然有上百茎条破土而出,须臾间扎根散叶,枝蔓横生,化作虬结的巨树直破穹顶。
有清冷柔和的光从废墟中散逸出来,流转蔓延如幻觉一般。
是流月城雪后乍现的初阳。
是纪山三月第一场春雨。
静水湖泛起万顷波光。
无数矩木叶片在风里吟唱。
甬道里的五色光点透门而入,瞬时淹没其中。光华升腾,像脱了羁网的鸟群,朝未知之境振翼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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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处暑第十四日。
百草谷联合中原各修仙门派及其它援助势力赶至流月城左近,安营扎寨暂作整备,秦炀放飞符鸟向闻人羽报讯。
乐无异四人自巫山返回广州,耽搁了一夜,次日清早动身北上。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白露第一日。
流月城。
八月过后一日比一日更冷,天空澄澈辽远。
城中花树有灵力护持,少有落叶,而荒芜的居民区里尚有为数不多的植物能结籽,陈旧石道上飘着一团团蒲公英般的白羽。
七杀祭司殿内,曲廊深处隐约有蛊兽呜咽咆哮,前来报讯的小祭司在这声音里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将手中法杖握得更紧。
好在他并不需要,也没权限进入这宫殿深处。
只在殿门处通禀了一声,就有一名穿着褐白衣袍,眼上覆着镂空面具的祭司出来接应。
虽然隔着面具,说话却并不冷淡,很仔细地听他将伏羲结界有下界人入侵,迁往龙兵屿的通道即将关闭之事说完,点了点头,说这就禀报七杀大人,说完想起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自我介绍:我叫十二。
是瞳大人几个月前造好的傀儡。
小祭司带着几分“竟然是傀儡人啊”的同情,又几分“好像也不比常人差”的疑惑,匆匆告辞离去。
留在殿里的十二对这些不着边际的感慨一无所觉,才要进去禀报,又想起瞳大人吩咐,要将放在外间的那支蛊笛取进去,于是又转了身往制蛊间走。
一排灰褐色的罐子,下面的银线网上红黑掺杂,制蛊所用的器具堆叠在旁边。
他在那排罐子前站着,对着其中某处有些发懵,那里以草绳编着一排圆筒,都是一样的大小粗细,颜色却有深有浅。筒身刻着简单的流月城符文,从左至右,刚好十二个。
十二隐约知道,筒里的蛊虫长相与碧血蛊有些类似,只是体形小很多,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特异,死了则会化作水墨样的汁液。这排圆筒中色泽深的都是被这汁液渗透所致。
深色的原本有多少他记不清楚,但眼下似乎又有一个渐渐变暗。他忍不住伸过手去将那圆筒拿起来,筒上的塞子封得完好,只是由下而上晕开淡淡墨染般的痕迹。
再翻转过来去看那上面的符文七。
愣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心想这事也是要报与瞳大人知晓的。于是取了蛊笛,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外。
子母蛊即使有结界隔开也能表现出相似的行为徵状,因此常用以判定被下蛊者所处的环境与生死。
十二来禀告的时候瞳听了一多半,兵临城下本是预计之中的事,何况那几人落脚的地界刚好是他所辖。于是举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嗦。十二便住了口,想想还有蛊筒的事,提了一句,瞳也点头,说此事我已经知晓。
于是便也没有什么可禀报的了,十二立在一旁,看着瞳活动两下指尖摘了手套,又取了蛊笛插在胸前扣带上。脸上的面具跟着他来回转动,像只等待喂食的猫。
瞳从轮椅上起身,吩咐他暂时留守殿里,十二这才意识到瞳是要出去,赶紧回答,属下遵命,属下就在此地等到大人回来为止。
瞳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这句又转回来,说,若我回来之前那些下界人已经闯入,不要正面冲突,你自行避开放他们过去即可。说完再走几步,又听见十二的声音:
“大人腿脚不便,要出去还是用偃甲座椅吧?”
只得再停下。
“……不必,去大祭司处说些事,不需站立太久。”
“哦,是,大人。”
那头沉默了三秒又想起什么:“啊,瞳大人,属下还”
长长袍襟掠过殿门外的立柱转角,步履声径自远去。
从七杀祭司殿到大祭司殿距离不近,不过再远也仍在神殿区域,相比之下,部署了东西两侧再从居民区折返就多花了许多工夫。
华月踏进主神殿时瞳刚刚进去不久。
殿里灯火未燃,从前厅穿过去,一路都不见人影。族民已全部迁徙完毕,神殿中的守卫和祭司也都相继撤离,只余下数十名不愿离去的族民集中在祈祷殿里。
四下扫视一眼,有一名年轻的女祭司还在廊道下,正在不远处同一对母女说话。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看见自己,依照礼数手握法杖躬下身去。
主神殿的祭司华月大多都见过,这一名大概是在其它宫室任职,华月觉得面生,再看一眼似乎又有些印象。想起时间紧迫,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于是快走几步过去吩咐她:去龙兵屿的传送法阵已关闭,若要撤离须得尽快,此处不需你们继续照看。
那名祭司又行了礼,语声倒还平稳:
“大祭司大人未曾离开,廉贞大人也还在,属下……是自愿留下。”
华月默然朝神殿深处望了一眼,心知人各有执念,这样的时候更非劝说所能改变,便没再说什么。
踏着浮板上了上层廊道,大祭司殿已在不远处。
华月走到门外,蓦然想起那名祭司的确是见过的……在很久以前一场神农祭典上。
那时候也是在廊道上,沈夜同自己站着说话,沈曦拉着侍女在立柱间奔跑,瞳在对面的坐席,谢衣在下层舞场一侧。起舞的人群熙熙攘攘,灯火璀璨,将所有人的眼睛照亮。
大祭司殿的拱形殿门在前方透出淡淡白光。
华月定了定神,深深吐息,迈步踏进那片光里。
神殿之外天色正好。
阳光落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照着六角青砖每个小小的凹凸,桥梁下道路纵横,钟楼投下暗影。主神殿一侧的星宿宫上方,硕大天象仪仍在旋转,间歇反射出一圈耀眼的金。
沿着笼罩城体边缘的须根向上,越过城顶穹罩,矩木根系渐渐密集粗壮起来;再向上,所有根脉集结在一处,上面矗立着矩木主干与苍茫连绵的树冠。
而更遥远的伏羲结界上,气流正卷成巨大漩涡,呼啸着由裂口倒灌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前,化形为鸟的鲲鹏正从裂口处舒张双翼滑下,鸟身在矩木上投下移动的阴影,像一片飞掠的云。
乐无异远远望着树下四座悬空平台,那里依稀能看见高低错落的城阙。耳边风声猎猎,手心微有薄汗,握在剑柄上滑腻地凉。
几个月前离家时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波折,好在终于到了全盘解决的时候。
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闻人凝神立在一侧,耳边缀着的绒穗被风吹得摇摆不停;阿阮在后面,望着下方逐渐庞大的城池拢了拢发丝;夏夷则抱臂沉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越来越近了。
近得能看见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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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建筑花木,几处水滩,门扇早已不知去向的废弃石牢。
远远还有一座石台矗立在高处,上面的建筑早已看不出原形,只余下丛生的杂草与一堆乱石瓦砾。
乐无异附身拍了拍鲲鹏的脖颈:“小黄,到那边的建筑上去。”
鲲鹏在半空盘旋了半圈,了双翼落在青石地面上。
足底踏上砖石,坚硬触觉立刻让感知真实起来。
那座存在于许多人叙述中的城池此时就在脚下海市宝官口中的神秘之所,下界矩木枝的来处,捐毒灭国和朗德遭难的根源。
神的遗迹。魔的巢穴。沈夜的所在。谢衣的故土。
流月城。
[月陨]
这世间的道路,因为某种愿望而矢志走下去并不算难。难的却是在懂得人世的坎坷无常,所有激烈都被时间磨蚀殆尽之后,依旧不改初衷。
是非善恶难以厘清,爱恨得失又何曾有过明确的答案?
说是天威难测,可如果没有人做出改变,那么上天垂顾的那一眼永远遥不可及,而苍生永如蝼蚁,不得保全。
华月和瞳离去之后,沈夜又陪妹妹待了一会儿,嘱咐她留在殿里等待,自己则出了殿门朝寂静之间走去。
那些带着昭明剑心而来的下界人该能找到他的所在。
一切始于心魔,也必须终结于心魔。
中庭池塘里的冰莲依旧开着,街巷却空无一人。
石砌长廊一转再转,仿佛无穷无尽。
那条路他曾经日复一日地走,日复一日地,依照沧溟的意愿将她送上那条没有归途的路。而今寂静之间里只余下一枚幽光灼灼的冥蝶之印。
瞳没有去龙兵屿,他说他也是一样的理由。
华月为了留下,生平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沈曦说,小曦不要离开哥哥,一时一刻也不要。
在他预想中,这座城倾覆之时,身边的人都该已经离去。不再困于九天牢笼,不再受亡族之祸威胁,不再是流月城民,也无需再冠以上古神裔这沉重的名字。
然而那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从雕刻着图腾纹样的拱门走出去,登上祭坛,迎面是祭祀千年的神农巨像,藉由烧熔五色石而亮起的火炬仍在燃烧,火苗无声地摇摆跳跃,仿若为这即将倾覆的城做最后的祈祷。
沈夜在寂静之间入口的廊道边缘站住。
长道悬空,旁边的矩木枝桠伸过来,茂密枝叶摇摆成苍翠的波涛。他伸出手贴在树干上,掌心下的触感粗糙坚实,树身深处似乎还能够隐约感知到残余的神血力量在流动当年在矩木核心让他饱受灼烧痛楚的力量,如今已淡得所剩无几。
目光沿着指尖望上去,朝枝叶深处凝视了许久。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等待某件事来临的时候,神经就像偃甲机关中的发条弦,每次想起都会转动一些。尽管幅度很小,时间长了也会越拧越紧。
而这根弦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半个多月。
于是当他在瞳面前问起,这件事已沉积成了河底的泥沙,尽管衣袖中的手掌也曾握了又握,语声却是波澜不惊的,丝毫看不出那下面的情状:
“对了,说起来初七呢?那几个小毛孩去了你的地方,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
瞳给的却是个否定的答案。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内容也一如既往地偏到了蛊术和蛊虫上。先是说肉傀儡和子母蛊,说母蛊怎样子蛊又会怎样,而后才又说回初七。
他没让瞳说完。
话到一半便匆匆插口,将那个“死”字截在了未出口之前。
紧绷的弦线忽然自轴上松脱,被拉开的长度唰啦啦抽了回来,打在心脏内壁上。于是心里的某处也跟着塌陷下去,空空的,不见底。
自广州一别便断了音讯,他想他应当是同那几个下界人走在一起了,毕竟那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宿。而接下来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城民既已迁徙,要对付砺罂便没有后顾之忧,等他们带着昭明剑心前来,这百余年的罪孽便可就此了结。
而后他们便真的可以分开了,隔了生死阴阳,隔了善恶的界限,从此两两相忘,哪怕在后世人口中也不会再有交集。
并非甘愿如此,然而瞳也曾说,天意从来高难问。
他想这莫非是早就注定了的,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是兵刃相向的命运,像一盘陷入生死劫的棋局,只要他仍是沈夜而他还是谢衣,就不可不应,在劫难逃。
……连自嘲都觉得多余。
他想,如果这就是天意。
心底早作了准备,于是那一刻瞳的回答就显得有些突兀。他知道只要初七愿意,那几人绝不会与他为敌,即便有,又有什么缘由竟至让他无法自保?
视野在记忆深处泛白,一片茫茫中仿佛是广州龙腾客栈外的屋檐,黑衣杀手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下去,他说,如果带不回昭明剑心,属下情愿以死谢罪。
画面隐没,再浮现出来却是大祭司神殿中央,他在面前单手抚胸行礼,俯首的刹那,额角的发丝沿着面具两侧划过去: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即便身死也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以离开的方式守住了他的永不背弃。
沈夜回手,转身之际朝枝叶繁密处又看了一眼,天光还亮着,斜阳透过枝桠毫无顾忌地倾泻进来,早秋的风这样干爽,习习飒飒拂过衣衫。
还能够清晰回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小小少年,坐在树杈的明暗苍翠间朝他微笑灿烂。
兵刃相向不会再有。
背道殊途也不会有。
他所去的地方,正是自己所归之处。
棋到终局,生死劫争却化作了三劫循环,从此黑白同生,再无胜负。
这一刻砺罂也蓄谋已久。
它在沈曦体内小心潜伏着,本体的大半灵力都被封入冥蝶之印,再被沈夜发觉就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天无绝魔之路,那柄插入矩木的昭明神剑既能阻断自己与矩木的联系,想必也能斩开冥蝶之印。
如此只需等待时机稍作喘息,除掉沈夜取回灵力,这人界便不会再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了。
它在神殿里又拖延了片刻,待沈夜走远才控制了沈曦的意识。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布偶兔子,朝地上一丢,循着沈夜离去的方向跑出门去。
乐无异迎着耀眼的斜阳踏入寂静之间。
是来找沈夜算账,却也揣着他藏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偃甲之身的谢衣究竟有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感情?这问题或许不该去问一个敌人,然而这世上能回答他的,除了沈夜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
他直视着那个本应被他称作太师父的人那人的年纪看上去与这称呼太不相称他难得地有些沉默,直到自己又追问了一句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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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却是个让人恼火的回应,他说,本座不打算回答,你就怀着不甘,永远疑惑下去吧。
偃术的极致究竟在何处,以人之渺小超越天道是不是妄想,倘若试图超越又会怎样?杀戮是否需要理由,是否为了所谓正义杀人就算不得错?如果不是,又该如何?
善与恶的界限在哪里,倘若弱肉强食是这世间铁则,那么弱势者是否应当放弃抵抗听凭天命宰割?
有些问题他从未想过,又有一些他知道却未曾想透,直到沈夜问到眼前才豁然清醒。心中明明有一个方向,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更有说服力,只是咬了牙,仿若坚定自己的信念一般答他: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给你看。
很多年之后他还记得沈夜那时的神情唇角竟然是微弯的,目光中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柔和。
他说,谢衣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他?
乐无异怔了怔。相像这事他知道,意外的却是另一件……
他还记得在广州码头上沈夜提起偃人时嘲弄的口吻,然而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说谢衣。
那一日他们打了这几个月来最长也最艰难一仗。
重生的昭明将矩木斩断,魔核被一把捏碎,企图逃走的心魔被它口中的“这种货色”一把劫火烧成了灰烬。一场人与魔的较量,历经无数时间与人的辗转终于归于平息。
流月崩塌,鲲鹏载着四人离去,也带走了谢衣留下的那卷竹简。
沈夜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街巷中的人声与金铁声逐渐被塌方的轰鸣取代,由术法支撑的植被凋零枯萎,流瀑冻成冰柱,道路结霜,满目灰白。
下了祭台,穿过甬道再穿过神殿,踏上那道横越整座城池的廊道,全城尽眼底。
这数千年来的祈祷,那位曾经庇佑过这个部族的大神终是没有听到。然而心魔大祸已除,世上再无流月,烈山也不复从前的烈山。
此舟虽沉,下界江川还会百舸争流,矩木虽倾,龙兵屿上仍有万木春深。
此去幽冥,重泉之下,死生之间,可会有人等候?
扬头去看天际,暮色沉寂中已开始落雪。
虚空之中有千万片雪花迎面而来,簌簌萧萧,猛烈又温柔。纷飞的霜雪模糊了眉睫,看不清那双眼中的神色究竟是黯然亦或是平静。
而风声呼啸里又是谁的低语,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刻,像自语又像是对谁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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