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

    无论是触手可及的理想还是曾立下的豪言壮志，在真真切切的疼痛到来时，都自封筋脉般缄口不言。

    杨逸杰看着一旁后蹆膝盖搭在三个垫子上触底的雷铭，冷汗顺着脖颈的线条一股脑沿着脊柱向下冲，心口像插了一只充气泵一般，一抓一抓地痛。出这么多汗，一定不烧了。

    视线划过王老师，下意识的腿软是无法控制的。

    王邵飞将踩在雷铭后跨根的脚移开，换上沙袋“腰立住了肩打开张肩拔背，对头抬高”高响度的声音为身心双重颤抖的躯壳注入一针强心剂。

    “呃”微微后仰的角度下，雷铭痛得连唇都咬不住。

    王邵飞转到他身前，一只手推胸腰，另一只手推绞在一起的双臂“放松放松。”

    大病方显初愈的迹象，雷铭根本没力气绷着自己，又谈何放松，任由王老师一路推着开崾开肩，喉咙痛得连乌咽都发不出，可身子的颤抖骗不了人。

    “你这能不能练”双手指尖与小腿若即若离，碰到几次，却迟迟抱不上去，“没力气就回房躺着去。练功房里没有病号，别指着谁心疼你。”

    雷铭挣了两次，双手指节实是无力，一手的虚汗，滑得根本抱不紧。

    “抱不住”王邵飞手下暗自琢磨着力道，声音却好整以暇，“看来是没压到位，我继续推”

    “呜呃”手下方微微加了两分力气，雷铭呼吸都连着发了紧，嘴唇微微泛着白，“不不要”还没听过这孩子练功时喊不，高烧甫退，虚弱的身子一丝丝顶着力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老师施多大的力，都尽数落在身上。

    浑身都疼，从后跨根起，每一条韧带，每一块肌肉，腰、背、肩一直到指尖

    雷铭小口急促地呼吸，将十指深深禁锢在小蹆间。

    “抓好了。”王邵飞蹙起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些。

    杨逸杰从未在功房见过这样脆弱的雷铭，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面颊向下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也丝毫未见走型，只是单纯地，落眼泪。

    这是他选择的路，即便生病也要背负着整支队伍的命运，不留分毫脆弱退缩的余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这大大的能力与责任背后又掩藏了多少常人无法企及的付出与心酸。

    “逸杰”少年抬眼，王老师拾起挂在把杆上的毛巾，看似随意地抹了一把颈间额上的汗水，“来。”

    充分的热身，从每一节腰椎到肩背，从后蹆到跨根，已一项不落的压过一次。

    杨逸杰深吸几口气，以自认为快的速度向王老师挪去，将后蹆搭在一块垫子上。

    “咱一块块慢慢来。”王邵飞自然知道孩子们害怕，涉及到腰，双方的信任与极力配合更显得尤为重要，“准备好了吗”

    杨逸杰调整身子，鼓足勇气与王老师对视“准备好了。”




第六十一章
    王邵飞左手勾了杨逸杰握在一处、骨节分明的双手，向上拔的同时微微向后带，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不过是正了正姿势的功夫，已觉出少年手上微微冒出汗来。

    想必是怕的。

    王邵飞轻轻皱了皱眉，都是从这么大过来的，当年一班男生，压后蹆又有哪个不怕的。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角微微一勾。就连解琋高考时惊为天人的后蹆功夫，也是咬了老师的肩膀，不管不顾，硬生生一点点压出来的。

    下定决心迎合分筋错骨的疼痛，谈何容易。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杨逸杰已兀自强压下一切心中的惊骇，顺从而有节奏地乎吸。

    瞥一眼少年颤动的发丝，王邵飞自然而然地将脚搭在了他后跨跟上，不容置喙地一路向下。方才活动已很充分，颤都没颤地触了底。

    饶是杨逸杰一向练得勤，对于一年级的孩子，这样的高度也不算十分简单，王邵飞又加了几分力，确定将他的后跨跟实实踩在地上，才换上沙袋，转到少年身前。杨逸杰抿着唇，柔和中带着些许坚利的双眉微微蹙起，眼神定定地望向远处把杆下的角落，面颊微微发白。

    王邵飞看他脸色，瞬间想到了赛前练功凳上拉伤却强忍着的定格，此时彼时如出一辙。

    “腰立直了，自己使劲往后撑。胸腰顶起来。”王邵飞手上松松地使力，等着少年自己调整，“怎么又想英勇就义”

    “”杨逸杰没答，乎吸却急了几分，身子被越来越大的力道带向越来越大的角度，崾间从麻麻的，到刺刺的，到现在，尖利的疼痛长鸣在骨缝中，像疯狂滋长的野草一般。

    “知道你疼，不疼怎么出功。”王邵飞也不嫌无人应和，继续絮叨，“顺顺你的呼吸，哪儿疼你就放松哪儿，就让这种痛慢慢嵌进骨子里。”

    顿了一会儿。

    “说说，哪儿疼”王邵飞一只手扶在了他的胸腔上，用前倾的重心微微抵住少年后屈的身子，继续渐渐加力。

    “呃”骨节被狠狠地挤压，硬生生相互摩擦，杨逸杰在混沌的剧痛中，能灵台清明地感知到，腰间已是一个不小的角度，头微微后仰，张口就是一个气音，慢慢松了牙关，“呃腰蹆”能吐字，至少说明现下没有憋着气，也没有自虐般用牙齿撕咬嘴里的嫩肉。

    王邵飞亦是轻轻吐了口气，语声不急不徐“崾蹆疼痛，就用某通筋骨贴，哪儿痛往哪儿贴，一贴轻松。”

    “”杨逸杰已全然无暇估计王老师活跃气氛的玩笑话。

    “继续了。”王邵飞亦提了一口气，“你痛到不能忍了，叫我。”因材施教，单看杨逸杰方才默不作声、显然一副死扛到底，准备在练功房中上演耶稣受难的神色，也知他不会轻易喊出这一声“痛”，因此愈发留意着他身子的抖动与脸上的神色。

    还没回过神来，完全嚼出这句话中的意思，已觉泰山压顶一般的力量尽数泄在他身上，厚重的力道坚定地向下，一毫一毫地向下，一丝一丝吞噬着**与灵魂。

    其实，已经不能忍了。

    但毕竟，这些也是他自己要求来的。

    再等十秒默默数十秒就告诉王老师停杨逸杰咬着牙，面部的纠结中，老师的上衣掩去了视线。

    一二三

    “啊”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一声低哑的嘶吼。方过了五，甚至压根没能等到他自己心中定下的十个数。崾、背脊、肩、跨到腿间的韧带，无处不在叫嚣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撕裂，几近晕厥。

    眼前模模糊糊的，自己都无意识地就喊出了声。

    王邵飞停下手里的动作，控着力道轻轻舒了口气。眼帘上的汗水有些蛰眼，却也没工夫伸手去抹。

    “逸杰逸杰”原来王老师也能轻声唤人。

    杨逸杰觉得自己是勾了下嘴角的，孰知此时的他看起来更像是面部抽动。头有点晕，眼前有些发黑，这唤自己的声音更像是在梦中。

    “唔嗯”臼齿微微泄一点力，就会发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音。

    “你手指伸直。”指导性的话语强力地牵着他的心，此时如救命稻草蛊惑般无从抗拒。

    杨逸杰将蜷在一起的双手慢慢泄力，攥得紧紧的双拳惨白，失了血色。颤抖着一节节展开手指，缓缓伸直。

    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凉凉的，湿湿的。

    腿是小腿

    一瞬间，超乎一切的喜悦抚走了万分苦痛。

    他从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突破。三天内轻松抱到后腿，不是给王老师的承诺，而是给自己一个退无可退的理由。能不能成功，少年心中并没有把握，也没想着一口能吃成个胖子，倒踢紫金冠，形儿能出来，基础分到手便已是拼尽全力。

    可此时他脑海里荡漾出一幅幅学长学姐们下腰抱后腿的舒展动作。

    现在的我也是那样的吗

    绷了许久的杨逸杰突然落下泪来。

    如果不是这孩子一向练得勤，配合得紧，懂得放松自己来迎合疼痛，今儿个热身做得又充分，王邵飞是不敢压到这样的程度的，更不敢被他一闹就答应攻破“倒踢紫金冠”这个动作。

    跨跟和腰哪处都不是能闹着玩儿的。

    “坚持一下。”已经痛到极点，千分之一秒都难耐，“再颤十个就准你起来。”王邵飞的声音从头顶上方悠悠传来，把少年瞬间拉回了现实。

    黑暗、剧痛一切复又扑面袭来，冲走了适才眼前斑斓的色彩。

    “颤的时候，你尽力去抓小腿。”温柔似漏网之鱼般消失殆尽，王邵飞一向知晓心疼便不能成事，“脚背绷紧了，膝盖蹬直，跨摆正再痛也给我把这些细节都抓好了”

    水闸一开，杨逸杰的眼泪落得竟这么急。

    “吸气呼”

    难以负荷的力量降临，杨逸杰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幢破旧不堪的承重墙。

    不仅仅是身体，连同思维与意识都在瞬间一下子抽紧。

    “啊”撕心裂肺的低吼。

    “抓住”王邵飞用低沉而响亮的男声盖过了少年脱离意识的哭喊，接住了他坠落的心。

    杨逸杰十指慌乱中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滑脱。

    第一次往往是最难的。

    “这个不算。”淡淡的声音重新悠悠地在头顶盘亘，像一头雄鹰笼罩了悬崖下方的一切猎物，“颤十个，抓住三秒才算。”

    明明方才说的是尽力去抓杨逸杰讶于自己潜意识中还能浮现出老师的声音

    “吸气呼”

    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绞入了巨大的磨盘中，再次发出的痛呼已哑了音。

    疼痛盖过了所有突破自己的欢愉。此刻所有意识都只指向抓住了，早些结束。

    “抱好了一二三”王邵飞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好整以暇，数数的音色却似宗教般带着令人脱离苦海的蛊惑力量，“算一个。调整一下呼吸。”

    “二腰别顶着力，手用力，抓紧”王邵飞待他抓住的时候试图微微撤力。

    “啊啊唔”嘶吼如同断垣残壁一般从嘴角微微泄出，碎了一地。

    “三”抓准杨逸杰的呼吸，王邵飞再次加力。

    即便见的学生再多，这场面说一点儿都不心疼，是假的。况且，杨逸杰骨子里一贯的自律、要强与执拗，老师们都喜欢得紧。虽说先天条件不占优，起步又晚，可这一个学年下来，加之一整个暑假毫无喘息的备赛，再回班里，想必又是一番光景。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加几分力道，到第八次的时候，手腕已有渐渐碰到小腿的趋势。

    少年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嗓子中似是塞进了一块破抹布，吞吞吐吐却只能发出残缺的声音。

    以前在把杆里开崾，不是没有压晕过去的。只是清醒地接受愈演愈烈却根本超出人体负荷的疼痛，却显得愈发残忍。

    “还有两次”王邵飞声音提得更高，强拉回少年被撕碎般飘散在各处的意识，“呼气”

    极狠的一下，杨逸杰恨不得刹那间失去知觉，只觉得车裂之刑也不过如此了。浑身上下挂了一层水，面颊上溢出的汗水被眼泪冲得七零八落，滴滴答答向地板砸。

    “不是要练崾练后腿吗”王邵飞抽眼瞟墙上的挂钟，分针走过了一大格，已经五分多钟了，“三天要轻松抱住后蹆，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过才五分多钟。

    怎样难耐的剧痛才能使这一向坚毅的少年，生出了一丝丝后悔的念头。

    “最后一下，我扶着你颤下去，自己抱住，不能滑。”王邵飞略一思忖，一项项条件却越来越严苛，“十个数，你自己数。我满意了，放你起来；数快了或者撒手了，咱重来。”

    一瞬间大写的委屈溢满了心头，明明方才不是这样讲的

    杨逸杰无声地落泪，痛，太痛了。痛到根本不敢去接受这最后一下。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此时的少年又哪里有力气与老师谈条件，理直气壮地指出他明目张胆的得寸进尺。

    说到底，再难挨，老师也是为他好。

    王邵飞看着他阖了双眸调整呼吸，泪珠就顺着眼角的缝隙一条条落下。

    “不想重来就抱住了”这一下将少年的手腕直直拉得贴在了小腿胫骨上。

    “呃啊呼呼”杨逸杰张大嘴小口急喘着气，感受到王老师的力量正在慢慢撤离，忙不迭箍紧了小腿，像是死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这下不止崾和后蹆，连同胸腔也一起痛得钻心，出血一般。

    许久放不出声音数数。

    若是解老师在，不知会不会软下声来心疼，也不知会不会像这样一再强逼着孩子继续。

    “数数”王邵飞贴着杨逸杰起身，两个字的冲天断喝使少年浑身一抖，险些就脱了手。

    “呜一”忙不迭开口，吐出来的数字像是含了血色，“二”

    果真逼紧了，这看似不太完得成的小要求还是可以达到的，王邵飞蹲下身子，双手将少年的脚背掰出更加好看的弧度。

    “呜”脚背似是牵连着整个蹆的神经，压垮了少年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此时的所有意识，都牵连在抱着小腿的双手上。即便痛得再凶，也只得忍了，任老师摆弄纠正。

    “九十老师老师”带歂的气音似濒临溺亡的呼救。

    王邵飞重将右脚踩在他后蹆跨跟处，移开沙袋，恢复了最初的姿势，拉了他浸满汗水的双手一点点往回带。

    少年终是忍不住了，抽噎声愈来愈大。

    “嘶”杨逸杰俯身趴在垫子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王邵飞单脚踩在他崾间，仔细拿捏着力道，拍拍转转，替他放松一块块高强度抽筋的肌肉。

    “行了。”王邵飞打了个响指，“自己去回崾，甩开。后蹆，五十个。”

    杨逸杰咬了咬唇，要起身，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面颊饱经汗水与泪水的冲刷，已发白发青，嘴唇被咬得辨不出血色，眼角的泪痕甫被风干，便又被泠泠洒洒地遮住。

    王邵飞瞟了眼一边兀自过技术技巧的雷铭，又拖了块垫子来，叠在方才的垫子上，抓起搭在把杆上的毛巾擦拭地板上的汗渍“少磨蹭一会儿。刚才算是开了腰，一会儿上两块垫子上，压后蹆。后跨跟压开，这个动作才能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