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
杨因面色阴沉地听着这一切,主君本就受伤不能理事,外事靠赵无恤、邮无正南征北战,内事则靠自己和君女季嬴、世子夫人灵子维持。乍闻此噩耗后,赵鞅病情加重,风卒复发,再度昏了过去,所幸医扁鹊已经抵达温县,让老卿士缓过一命来。
伯鲁死的,真不是时候啊!现在只希望平阳在入冬前能撑住吧。
他朝蒯聩行了一礼,这位卫国的废太子也不容易,“多谢太子来告知此事,赵氏一定不忘德泽!”
蒯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松了口气,跟着竖人去寝堂休息了。
此时此刻,温县已经一片哀悼。
一路上,他都能听见厅堂中传来低沉的挽歌合唱之声,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的卫士持着长戟静立在两旁,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素白。
“毕竟是死了长子啊……嘿,也不知若我死了,我父会如何操办,敲锣打鼓,大宴三日?”蒯聩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
其实方才面对杨因的发问,他也有事情隐瞒没说。
这位卫国废太子心有不甘,一心想回到离卫国更近的河内地,不想在平阳一困就是数月半年。
伯鲁之所以一反常态地下了突围出城的决心,还是受他所激,这几个月来他与伯鲁混得很熟,而伯鲁此人心思单纯,对人一贯信任,难怪被弟弟轻而易举地挤掉了赵氏世子之位……
如今见到温县的哀情,蒯聩才觉得,赵鞅对这位长子还是很在乎的,所以便心中忐忑地想道:“只望平阳快点陷落,知情者统统死光,让这件事永远不要传出来,否则赵孟绝对饶不了我……”
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自作主张地想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也算帮了赵无恤一个大忙!替他除掉了竞争者,他纵然明面上会故作不知,暗地里还是会好好帮我归卫为君吧!”
在蒯聩那阴暗的心中,伯鲁也好,赵鞅也罢,都只是助他更上一层楼的踏脚石,只有一见面就显得深不可测的赵无恤,才是他需要紧紧抱住的参天大树!
……
与此同时,温县内为伯鲁而设的灵堂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跪在灵前第一位的是年少守寡的伯鲁之妻韩姬,乳姆则抱着尚在襁褓的小赵周,赵周才刚满岁不久,在阴冷的厅堂中十分害怕,他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抽泣,听上去可怜极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韩姬今日穿了一身为夫守孝的斩衰丧服,面容越发显得冷艳。她被儿子的哭声扰得又烦又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灵堂前公然出声斥责,随后自己也哭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抱怨的话。
“我夫受小人排挤,陷险恶之地,妾这半年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果不其然遇难了。他倒是一撒手就赴了黄泉,留下我孤儿寡母二人,在这季世里该如何活下去!”
旁人纷纷出言安慰,包括赵无恤的夫人乐灵子也在其中,韩姬瞥见她后,却猛地抬头,瞪着灵子大声说道:“有人在害我夫,一定是有人在刻意谋害他!”
乐灵子眉头一皱,垂首道:“嫂嫂请慎言……”
“为何要我慎言,是心中有亏么?有些人夺兄之位,手握大军,却坐视我父、夫被困于平阳孤城而不救,明显是刻意为之,这就是他整日宣扬的仁德亲爱?”
她越说越过分了,而且任谁都知道矛头指向的是谁。
乐灵子看在她是刚刚丧父的寡妇,自己出言也有袒护的嫌疑,便别过头不与她争辩。可小赵周本就害怕,再被母亲一吓,听到这阵争吵,顿时从抽泣演变为哇哇大哭,凄惨的婴孩哭声响彻整座厅堂,韩姬却狠着心别过头不理他,只是冷冷与乐灵子对峙。
”周不哭,阿姑在此……“正当傅姆手无足措之时,却是旁边有位同样披着麻布孝服,模样被衬得极为俏丽的女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温和地将婴孩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嘴上虽然不能发笑,眼神却极为温柔,小赵周看清了眼前的人后,顿时安静了下来,止住了哭声,没多会就睡着过去了……
季嬴见这位小祖宗消停了,这才松了口气,再度将他交还给傅姆,自己趋行上前,亲手续了一下灵堂前长明灯里的灯油,这才回到位置上,在冰冷的石条地板上重新跪下。
她目不斜视,淡淡地说道:“阿嫂的心情,季嬴能够理解,但卫国太子也说过了,兄长之亡是个意外,是籍秦和知氏之过,想要报仇且去找那些外人,何必在家中胡搅蛮缠,乱咬一气,扰得兄长亡灵不得安宁!”
春秋我为王 第8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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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了!?”
伍子胥怅然若失地重新坐回榻上,面露不甘,在他面前,七名伤痕累累的吴中剑客并排跪于地上,带头的剑客则躺在担架上,胸口中了一剑,面色苍白,双目呆滞,眼看是不活了。
七人垂头丧气,他们人人受伤,眼睛、手腕上、脚踝上、肩肘处都有剑伤,有的还渗着血。这些伤都不致命,却足以让剑客们丧失再战的能力。
“仆等无能!”
其中一人朝伍子胥稽首道:“一如相邦所料,勾践车马护卫不多,至三津渡,吴宫甲士已归,越人未到。吾等突然暴起,连杀其护卫数人,眼见就要将勾践围杀,将范蠡擒下,却有一女子突然从河上乘筏登岸……”
“女子?”伍子胥鹰眉紧锁。
“然,是一纹面、披发、跣足、穿鸱夷皮裳的越国女子……”
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常年光着脚在山林里走动,如履平地,越地女子皆是如此打扮,并不足为奇。那越女突然从河上出现,起初众剑客并未在意,只当她是在河上摆渡捕鱼的漂妇,若是识相,快些往下游离开,就饶她不死。
谁料那越女见众人斗剑,竟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停住竹竿,在河中细看,正值勾践遇险,在旁苦撑的范蠡便用越语大声呼救,越女便撑杆鱼跃登岸,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离水边最近的吴中剑客,只对她说了一个“滚”字,谁料那越女快步近身,手里的细剑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剑士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呛啷一声,长剑落地。越女又持剑飞挑,光影微闪,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剑士大叫一声,双手捧住了眼睛,连声呼痛。
两下轻轻巧巧的刺出,戳腕伤目,行若无事,瞬息之间就击破了最善防守的一位剑士,岸上众人这才大惊,其余人继续与勾践、范蠡等人缠斗,分出两人去围堵越女。
两名剑客一攻一守,刚才用这招杀得勾践的侍卫无还手之力,只听剑招嗤嗤有声,朝越女刺去。那越女满是漆黑纹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也不避让,直直一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刺中了左边吴士的右肩,顿时将他一剑之劲卸了。随即挡住另一人的剑,反手一挥,将剑锋划过他的右眼,一时间鲜血涔涔而下,甚是可怖。
这下,三名吴士丧失了战力,那越女只是随手挥刺,对手便受伤倒地,剩下五人无不耸然动容,除了领头的继续追杀勾践外,其余四人退出战团,各举长剑,将那越女围在核心,俨然将她当成最大的敌人。
带头的剑客一心只有勾践人头,两人绕着马车不断打斗,也不知道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惨叫不断,回头一瞧,才片刻时间,吴国众剑士长剑一柄柄落地,一个个向后退开,有的举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他们每人都被越女刺瞎了一只眼睛,或伤左目,或损右目。
带头剑客失神之下,也被勾践将“毫曹”剑送入了胸膛,血红的剑尖透背而出,当场就死了……
剩下七名吴国剑士试图再战,但还来不及拾剑,就被越女一人一脚踹翻在地,又是惊骇,又是愤怒,他们都失了剑,反而被未死的越人围住。
这八人原是纵横五湖的吴中轻侠,被伍子胥作为门客养在封地里,平日好勇斗狠,忠心耿耿,即使给人砍去了双手双足,也不会害怕示弱,但今天突然被一个女子所败,而且还败得稀里糊涂,甚至看不出她剑术的深浅,震骇之下,心中都是一团混乱,纷纷被绑了起来。
至于那个神秘的越女,却恍若无事一般,再度回到她的舟上,去清洗满是血迹的剑,浑然不管勾践、范蠡和剩下的越人侍卫如何处置这些刺客。
那位被绑架的吴国行人很快就被范蠡找到并带了出来,屋中还有货真价实的渡口津吏、船工们,都被剑客们杀死。
勾践站了起来,当着那个被释吴国行人的面,大声对七人说道:“伍相邦要杀勾践,在吴地动手便是,何必用此伎俩?还请各位壮士归去,告知相邦,勾践乃吴臣,只要大王一声命令,随时可以将头颅奉上!”
这位吴国行人,是太宰伯嚭的人,想来伯嚭一定会善用这一次违背夫差意愿的刺杀,若能就此扳倒伍子胥,则越国最可怕的敌人就除去了……
……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伍子胥听着众剑客的讲述,默然不语。
他父亲伍奢是最了解他的人,说他“刚戾忍卼,能成大事”,初来吴国这些年,他就像一条蛰伏冬眠的毒蛇,看准目标,亮出牙口,无论是王僚、公子庆忌,还是楚国,只要是他盯上的,都很少失手。
但这一次,他却失算了,是自己安逸太久,将娴熟的阴谋本事丢光了么?还是因为专诸、要离之辈可遇不可求?又或者说,勾践,他命不该绝?
一阵恶寒袭来,这或许真是天注定?勾践未死,吴难未已啊……
“仆等未能完成主君之任,更让事情泄败,剑在人在,剑残人亡,无颜再活于世!”
言罢,七柄残剑横举,伍子胥伸出手还来不及喊且慢,七名吴中剑客便横剑自刎,颈血冲天,伏地而亡了……
尸体从一具变成了八具,鲜血流满台阶,沾到石缝间疯长的蔓草之上,斑斓可怖……
吴地之士,轻死易发,一言不合则拔剑相向,羞愧于心则横刃自刎,与宋明之后的江南儒雅书生完全不同。
伍子胥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良久之后,才无力地收了回来,“真乃烈士。”他招呼舍人道:“厚葬,并安排下去,善待其家眷……”
舍人领命,将尸体抬了下去,竖人则过来把血迹拖干净,看着那些被水冲刷后慢慢变淡的血色,伍子胥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几次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牺牲了?
伍子胥恍然想起多年前,兄长伍尚背着手背对自己,他灰蓝色的长帻在风中飘扬,自己则握着弯弓,远远目送他扶着车栏,毅然前往郢都赴死……
“子胥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而我将归死,以尽孝义!”兄长朴实忠恳的笑容,子胥终生难忘,他可以将楚平王从坟墓里抛出来鞭尸泄愤,却无法让父兄死而复生……
画面一闪而过,一条大河横在他前方,怀里是襁褓中的王孙胜,面前是一艘月色下孤独的渔船,江渚之上,还有位垂钓的白发渔父。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千浔之津已过,但一回头,渔父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
风吹过茂密的芦苇荡,渔父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老朽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岂会贪图百金之剑乎?速去,速去,切勿再归!”
最后的画面,则定格在棠邑人专诸身上。
与人斗殴时,专诸一怒能夺万人之气,无人敢挡。然而其妻子掐着腰出来,随便喊了一声,专诸就从大丈夫变成了小男人,乖乖跟在老婆身后回家了。
当伍子胥问起他为何如此怕老婆时,专诸大笑道:“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但专诸没机会完成这种志向,那个彗星袭来的夜晚,他请伍子胥照顾他的妻儿后,毅然迈步,端着炙鱼朝王僚的筵席走去。伍子胥看过事后的场面,这位八尺大汉是整个筵席的中心,他手持鱼肠剑,破甲七札,直达脊背,王僚当场毙命,而专诸也被数十把剑刺死。
伍子胥,他这个人仿佛被诅咒了一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流血冲突,哪里就有牺牲,他的“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之下,踩着累累白骨……
“长卿说的不错,我果然是暮气沉沉。”自嘲一笑后,伍子胥起身,踩着还未洗刷干净的鲜血,朝府邸的副院走去。
也是时候,与自己的老友道别了!
孙武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得之则霸,失之则衰。今日未能杀死勾践,又要失去孙武,对吴国来说,真是不好的征兆啊,也不知他会去往何处呢?
ps:越女是历史原型,不是金庸原创人物,《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越有处女,出于南林……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就之术。”不用担心突然画风变武侠。
春秋我为王 第9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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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子夏递到眼前的甲胄,孙武迟疑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甲。
吴越之地山泽遍布,有许多在野地里狂奔的犀、兕,它们的皮革是制作甲胄的最好材料。正所谓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孙武在吴国为将时所用的甲,自然是用上好的犀皮,加上大兕皮制成的坚固合甲。制甲的函人会将这些巨兽的皮革仔细加工,割切成一块的甲片,再将这些甲片与大块的胸甲一起编缀成型。
因为甲片呈长条形,形似书札,所以又称“甲札”,由该类甲片构成的甲被统称为札甲,这就是春秋末期最流行的甲了。
再在甲的表面涂通红或黑到发亮的漆,于阴处储藏,等漆干了,味道不那么浓烈后,才会送到孙武手上。
孙武虽然是齐人,身材却不是很高大健壮,所以能适应吴人体格的甲胄。犀兕合甲外面牢固,内里却温暖柔和,穿着它,孙武仿佛也继承了那些巨兽的力量与勇猛,它保护着他的胸腹要害,挡住了数不清的箭矢,有时候也会被锐利的武器啄开一个口子……
刀剑锈迹斑斑,甲胄逐渐破损,英豪慢慢老去,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在离开吴国时,已将它留在伍子胥的家宅里,留给伍封了,同样留下的,还有他在吴国为将二十年的辉煌与记忆。
但今天送到他面前的这副赵甲,却与孙武此前见过的所有甲胄,都不相同。
当然,从形制上看,依然是这时代普通甲胄的样式,但是……
让孙武心惊的,是制作这些甲叶的材料。
“这是……铁?”
……
孙武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抚了上去,透过指尖,能感受到金属冷冰冰的坚硬。
“是铁甲,军中亦称之为玄甲。”来给孙武送甲衣的子夏介绍道,他的目光不时瞥向这位貌不出众的老者,孙武声名在外,但只看本人,却看不出他竟是能以三万兵无敌于南方的名将。
就像昨夜被赵无恤送给他的那些战争记录吸引一样,孙武此刻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眼前的“玄甲”吸引住了:用铁锻打而成的甲叶饰以黑漆,以红绦连缀,身甲甲片为大块长方形,袖甲甲片较小,从下到上层层反压,以便臂部活动。只有关节部位用的是柔软方便活动的皮革,除此以外,几乎全部是铁制。
孙武顿时没了先前想要婉拒甲胄的打算,竟有几分殷切地对子夏说道:“可否让老朽试穿一下?”
子夏有些好笑:“这副甲是上卿专程赠予武子的,上卿说了,战阵之上刀剑无眼,先生大才,可不能有闪失。”
“送给我……真是多谢赵卿。”孙武知道这样一副前所未有的铁甲,一定比一般的皮甲昂贵。
但他实在忍不住诱惑,也顾不上推脱,草草穿上防止被甲刮伤皮肤的葛衣,用皮带绑好,拿起铁甲就要试穿,谁料这甲衣不比一般的轻皮甲,一个人还穿不上,最后还是在子夏帮忙的情况下才套了进去。
铁甲札在掠过他发髻的时候卡掉了几根头发,疼得孙武直咧嘴,但是最后,这件显得有些宽大的铁札甲还是被他穿在了身上。
“比一般的皮甲,要重一些……”和穿上笨重的犀皮甲一样,孙武已经感觉有些活动不便了,感觉浑身都在被往下拉扯。
“三千块甲片,三十斤。”不等孙武细问,子夏便报出了这副甲的重量来。
孙武点头点头,他在帐内走动,拔出剑比划动作,甚至还试着蹲地坐下,以验证这副甲的灵活度。总体而言,这副铁甲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他根据经验推测,这是因为铁甲片被锻打了无数遍,十分轻薄,所以重量不比厚皮甲重太多,防御力却远超前者。
想到这里,孙武再度为赵氏的冶铁技术之精良而心惊,他只知道大概八九年前,吴越的锻铁大师莫邪不知所踪,后来听人说是到了赵氏领地,为赵无恤开铁矿,铸铁冶铁,近些年来赵氏大量出现的铁制武器就来源于此。
但他未曾想到,赵氏的工艺,已经足以制作铁甲了……在吴越楚国,铁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但多用于铁农具,兵器依然是铜锡为主,少数优质的铁兵器成了神兵利器,用铁来制作甲胄,却从未有人想过……
想人所未想,行人所未行,这就是赵氏能雄踞北方的原因么?孙武不知道的是,这些铁甲的制作,还是鲁班发明水排,增加了赵氏产铁数量和质量的结果。
不知为何,孙武没了刚开始的兴奋劲,看着他手里的吴越利剑,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有一天,赵氏的武卒都能装备上这种甲衣……不,不需要全部装备,只用让前排甲士披挂铁甲,吴国引以为豪的利剑,还能斩开这道铁壁么?
削铁如泥,不过是夸大而已。
过了半响,孙武才回过神来,苦笑不已。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吴国将帅了,大王已死,子胥将老,征夫疲惫,而我……”
孙武低下了头,他看到自己先前被札甲刮下的头发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尤其醒目……
……
孙武披着新甲衣出帐,孰料赵无恤已经在马车上等他,笑吟吟地说道:“武子穿上甲胄后,不怒而有名将之姿,此甲可还合身?”
他不得不行礼:“合身,孙武白身游士,岂敢让赵卿等候?”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喜好贤士,就连扁鹊都医治不好。”
赵无恤颇有礼贤下士的姿态,笑着请孙武蹬车,孙武见他也穿了一身铁甲,甲表面以双道红线缀成菱形纹饰,又在部分甲片表面贴金箔或银箔,组成日月纹,看上去精美而华丽,远超孙武这一身。
自己不会抢赵无恤的风头,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孙武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四下观察。他发现除了少数将吏同样穿着半身的铁札甲外,一般的赵卒依然是披挂皮甲,除了披甲率比一般邦国的军队高外,倒是没有太大的不同。
“看来距离这种甲批量装备到军中,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赵军兵力、军容之盛,也让孙武心生震撼。
亢父之险外,万余大军已经陆续吃完朝食,在各级将吏指挥下拔营出发。因为提前说过赵卿要来检阅大军,所以各旅在路上走得十分规矩,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赵氏的指挥体系十分明确,且军法严格,所以即便是行军途中,看上去却有条不紊。
步骑鱼贯前行,队伍中各色旗帜飘扬,矛戟如林,伴随着鼓声,排了两里长,前为骑士策马扬威,后为甲士持矛站立。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孙武今日与赵无恤同乘一车,无恤位于车左。若是在吴国,这本应该是孙武的位置,过去二十年间,他在那里不知道指挥了多少次战阵,唯独这一次,却只能站在车右,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这场战争里,仅此而已。
他心里有一丝落寞,但更多的,是解脱。
与后世一些人的误解不同,孙武对战争兴趣浓厚,但却不是一个战争狂。
和教他用兵的司马穰苴如出一辙,孙武也认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对穷兵黩武的警告,是对战争之仁与不仁的深切洞察。正是因为生于乱世,起于行伍,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性,看到了战争对人的生命的摧残,所以主张“慎战”。
不用亲自去指挥杀人,他感觉轻松多了。
但即将面对这支军队的邾国,可一点不轻松啊。
“赵氏之甲坚,赵氏之兵利,赵氏之卒盛,征伐诸侯也能做到百战百胜,然而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也不知为何,在赵无恤有些得意地介绍各军战史的时候,孙武竟脱口而出。
刚说出来,孙武便后悔了。
然而,这句在吴王夫差那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的唠叨话,却引起了赵无恤的共鸣。
他收起了在昔日偶像面前炫耀自己武力强盛的孩童心理,严肃了下来,颔首道:“武子说的不错,无恤受教了。其实我之所以将这支军队命名为武卒,也是为了止戈为武,最终做到安民和财,消弭战争。”
“战争真的能消弭么?”孙武摇了摇头。
“孙武生于季世,等我成年时,弭兵之会的盟约已经是一卷空文,列国礼崩乐坏,不务德而以力争。他们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他们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几十年间,大小百余战,以至于人民奔逃,中原旷地百里。诸侯卿大夫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无不以增加人口,扩张国土,称霸诸侯为目的,想来赵卿也不例外罢?”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孙武才能一展其才,但他并没有喜欢上流血,热爱上屠杀,他累了,他想弄懂战争的本质,他想寻找到不一样的方式,让战争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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