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爱德华
艾达醒过来了。
“像你这样,护士来的时候,你怎么听得见大门的响动呢?”
“可怜的德拉姆先生怎么样啦?”
“病得很重,病到危险的程度。”
“哦,莫瑞斯!莫瑞斯!”
“护士嘛,得留下来。我叫你来着,可你总也不来。去睡吧,因为你连这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妈妈说我必须守夜。因为护士不应该由男人领进去那不雅观。”
“我简直不能想象你们居然有时间考虑这么无聊的事。”莫瑞斯说。
“我们必须维护家庭的好名声。”
他没吭声,接着以妹妹们厌恶的样子笑了。她们的内心深处极不喜欢他。然而她们思想太混乱,并不曾觉察出这一点。她们惟一公开抱怨的是他这种笑法。
“护士没有教养,任何有教养的姑娘都不会去当护士。即使她们本人有教养,你也能肯定她们不是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否则她们会待在家里。”
“艾达,你上过几年学校?”哥哥一边斟酒一边问。
“我把上学叫做待在家里。”
他“咔嗒”一声将玻璃杯放下来,离开了她。克莱夫睁着眼睛,却没有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莫瑞斯已经回来了。甚至护士抵达,也没使他苏醒。
没过几天就弄清楚了,来客病得不重。尽管刚复发时看上去挺吓人,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久他就获得了回彭杰去的许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神萎靡,但这也是患过流行性感冒后预料之中的事,除了莫瑞斯外,旁人丝毫没有感到不安。
莫瑞斯轻易不去想疾病与死亡的事,倘若想的话,就伴随着强烈的反感。不应该容许它们来损害他本人或朋友的生命。于是他携带着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健康去对克莱夫发生作用。每逢周末或连休日,他就到彭杰去做不速之客,不是靠口头训导,而是以身作则使他鼓起劲儿来。对克莱夫却未能奏效。当众他会振作起来,甚至对德拉姆家族与英国公众之间所发生的公路通行权问题佯装兴致勃勃。然而只剩下他和莫瑞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故态复萌,意气消沉,不肯说话。要么就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点儿什么,这表明他的神已经耗尽了。他已打定主意要去希腊。惟独这一点,他是十分坚定的。尽管九月份才能动身,他非去不可,而且是单独前往。“我必须去,”他说,“是去履行誓言。每一个未开化的人都得给予卫城(译注:卫城是古希腊城邦兼有防卫性质的中心地区,内有市政与宗教建筑。卫城多建于高山之巅,具有军事和宗教双重目的。雅典卫城是最著名的卫城,位于陡峭的山冈上,建于公元前5世纪中叶。)一次机会。”
莫瑞斯与希腊风马牛不相及。他对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兴趣淡薄,而且是淫猥的,一经爱上克莱夫,就消失殆尽。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啦(译注: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是一对同性爱者。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说:暴君希庇亚斯之弟希帕尔科斯侮辱了哈莫狄奥斯。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就计划在公元前514年对希庇亚斯及其兄弟行刺。结果只杀死了希帕尔科斯。哈莫狄奥斯当场遇害,阿里斯托吉顿被擒后死于毒刑。希庇亚斯的暴政又延续了四年多。),斐多啦,以及第邦神圣队(译注:第邦神圣队是由一对对同性爱者组成的军队)啦,这些故事对那些心灵空虚的人们而言是蛮好的,却代替不了人生。克莱夫时而偏爱它们,莫瑞斯觉得莫名其妙。他十分喜欢意大利,尽管讨厌那儿的食品和湿壁画(译注:用在清水中磨研的颜色粉末,在刚抹好的湿灰泥墙壁上作画的方法。色与石灰一起干燥凝固后,就成为墙壁的永久部分。)。他却拒绝渡过亚德里亚海,到那更神圣的土地(译注:指希腊。意大利东南与希腊之间隔着亚德里亚海。)去。“使人感到年久失修,”他提出这么个理由,“一堆老掉牙的石头,什么颜色也没有。总之,这个嘛,”他指的是锡耶纳大教堂里的书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派上了用场。”克莱夫听得十分开心,在皮科洛米尼时代(译注:指意大利籍教皇庇护二世(1439-1464在位),原名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皮科洛米尼。皮科洛米尼家族是贵族世家,家族中出过军人、文人和教皇。)的色瓷砖上跳来跳去。管理人非但没申诉他们,还跟他们一道笑。意大利令人非常快活就观光而言,确实是这样然而近来希腊又突然冒出来了。莫瑞斯就连这个词都憎恶。出于难以解释的偏见,他由希腊而联想到疾病和死亡。每当他有什么打算,打网球啦,聊天啦,希腊就插进来了。克莱夫看出他厌恶希腊,就养成借此取笑他的习惯,并不怎么体谅他。
克莱夫就是不体谅他。莫瑞斯认为这是所有的症状中最严重的。克莱夫会说些稍微出于恶意的话,还用自己谙熟的知识来伤害他。克莱夫失败了,也就是说,他的知识并不全面,否则他就会知道,要想损害像莫瑞斯这么个运动健将的爱情是不可能的。莫瑞斯有时表面上避开了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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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夫的攻击,因为他觉得有所反应是人之常情。他一向不喜欢基督关于连另一边脸也伸过去的教导(译注: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6章第29节“论爱仇敌”。耶稣教导说:“有人打你一边的脸,连另一边也让他打吧!”)。在内心里,他一点儿也不生克莱夫的气。与克莱夫结合的欲望太强烈了,怨恨无从侵入。有时候他会十分快活地进行与之匹敌的谈话,偶尔回击他一句,表示并没忘记他就在眼前。他径直走向光明,希望自己所挚爱的人会尾随其后。
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的。那是克莱夫动身前的傍晚,他把霍尔一家人请到萨沃伊来吃晚餐,以回报他们对他的亲切关怀。他安排他们夹坐在其他朋友中间。“假若这次你晕倒了,我们会知道是怎么个来由。”艾达边朝着香槟酒点头,边大声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回答。“为所有的女士们的健康干杯!干一杯,莫瑞斯!”他喜欢来点儿老一套的做法。大家为健康干了杯,惟独莫瑞斯看破了潜在的讥刺。
晚宴结束后,他对莫瑞斯说:“你回家去睡吗?”
“不。”
“我以为你想把家里人护送回府上去呢。”
“他才不干呢,德拉姆先生。”他母亲说,“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说,他也决不肯放弃一个星期三。莫瑞斯是个十足的老光棍儿。”
“我的套房里被行李弄得很乱。”克莱夫说,“我乘早晨的火车径直穿行到马赛(译注:马赛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商业港口,临地中海利翁湾。从伦敦出发后.需要坐轮船渡过多佛尔海峡,才能抵达法国。)去。”
莫瑞斯充耳不闻,还是来了。等候电梯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朝着对方大打呵欠。接着,乘电梯上去,徒步登上另一层楼梯,沿着过道走去。令人联想到三一学院里通向里斯利那个套房的走廊。克莱夫的套房小而黑暗,寂然无声,位于尽头。正像克莱夫说过的那样,里面杂乱无章,然而不在这里住宿的女管家已照常为莫瑞斯铺好了床,饮料也准备停当了。
“还要喝啊。”克莱夫说。
莫瑞斯喜欢喝酒,而且有酒量。
“我要上床了。依我看,你想要的都有了。”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可别再劳累过度。另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哥罗颠2。”
“哥罗颠!(译注:哥罗颠是一种止痛麻醉药。)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莫瑞斯点了点头。
“带着哥罗颠到希腊去……艾达告诉我,你还以为我会一命呜呼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为我的健康担心呢?别害怕。像死亡这样干净利索的经验,永远与我无缘。”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你非有个理论不可。咱们不能静悄悄地向前走,总是非得做成公式。尽管每个公式都有不再起作用的一天。你的公式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污秽,。我可要告诉你,还有变得过于污秽的情形呢。于是忘川(译注:忘川是希腊神话中从冥府流过去的一条河。凡是喝了这条河水的亡魂,会把过去的事一概忘掉。)倘若有这么一条河的话一就会把它洗净。然而也许没有这样的河,希腊人并没怎么任意想象。不然,或许还想象得过了头呢。说不定到了坟墓的彼方,什么都忘不掉。糟糕的记性也许会延续下去。换言之,坟墓的彼方可能就是地狱。”
“呸,胡说八道。”
克莱夫通常是借着抽象的空谈来自得其乐。然而这一次,他继续发挥下去。“忘却一切连幸福都抛到脑后。幸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偶然胳肢了一下如此而已。咱们两个人要足从来没做过情人,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响。咱们应该睡觉了,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跟世上那些为自己确保了孤寂场所的国王们及其谋士们友好相处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要么就像夭折的早产儿那样,咱们从来就没享有过生命,犹如那些压根儿不曾见过光的婴儿。然而事实上喂,别显得那么严肃。”
“那么,你就别说这么古怪的话好了。”莫瑞斯说,“我倒是从来也没把你的话当真过。”
“话语掩盖思想,是这套理论吗?”
“话语不过是发出无聊的声音而已。我也不喜欢你的思想。”
“那么,你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莫瑞斯微微一笑。克莱夫刚这么一问,他就感到满足了,不肯回答。
“我的美貌吗?”克莱夫用讥讽的口吻说,“姿色已褪了几分,我的头发大量地脱落。你发觉了吗?”
“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了秃子,像个鸡蛋似的。”
“神错乱的秃子,也许你喜欢我的头脑。生病期间以及病后,我想必是个可爱的伙伴。”
莫瑞斯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在观察克莱夫,犹如他们初结识的时候那样。只不过当初是想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出了什么毛病。克莱夫是有点儿不对头。还有后遗症,弄得他头脑混乱,情绪沮丧,一意孤行。莫瑞斯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大夫失败了,他希望自己能成功,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他将凭借爱的力量治好朋友的病,眼下他在进行探索。
“我认为你确实是由于我的头脑的关系才喜欢我。喜欢我的意志薄弱这一点,你一向清楚我不如你。你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你听任我为所欲为。吃饭的时候你故意冷落你家里的人,对我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这简直像是在找碴儿打架。
“可你不时地要我对你俯首帖耳”他假装闹着玩儿地掐了莫瑞斯一下。莫瑞斯吓了一跳,“怎么啦?厌倦了吗?”
“我要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你厌倦了。你为什么不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并没说‘对我感到厌倦了’,尽管我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让它早晨九点钟来吗?”
“没有,连车票都还没买呢。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去希腊,也许它跟英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唔。晚安,老兄。”他深深地忧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人人都说克莱夫已经适合于旅行了呢?连克莱夫本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克莱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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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是有条不紊的,所以拖延到最后还没买票。或许他到头来不会出发,然而表示出一种愿望就是为了挫败它。莫瑞斯脱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镜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运,我是健康的。”他看见的是锻炼得结结实实、矫健的肉体,以及一张再与之般配的脸。男子气概使二者相协调,均覆以乌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尽管忧虑着克莱夫的事,却高兴极了。因为他强壮到足以使两个人生存下去。克莱夫曾帮助过他。形势一变,克莱夫还要帮助他。目前他必须帮助克莱夫。他们两个人将毕生像这样轮流互助。他昏昏欲睡时,梦幻中出现了爱的前景,与终极目的相距不远了。
隔壁传来了叩打声。
“怎么啦?”他问,接着就说,“请进!”因为克莱夫已来到门外。
“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
“来吧。”莫瑞斯边说边为他挪出地方。
“我总是发冷,苦不堪言,唾不着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瑞斯并没有误解克莱夫。在这一点上,他了解克莱夫,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他们并肩而卧,却没有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克莱夫说:“这儿也好不了多少,我走啦。”莫瑞斯并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也睡不着,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克莱夫听见,从而揣测出个中原因。
克莱夫坐在狄奥尼索斯剧场(译注:狄奥尼索斯剧场是最早形式的希腊剧场,坐落于雅典卫城南侧。4世纪后,剧场冷落,后停止使用,并开始损毁。1765年人们重新发现了这个剧场,19世纪末在考古学家和希腊式建筑权威德普菲尔德的指导下按其原貌进行了重大修复。)里。多少个世纪以来,舞台是空荡荡的,观众席也空无一人。太阳已经落下,背后的卫城却还发散着热气。他眺望着向海边倾斜的光秃秃的平原,萨拉米斯(萨拉米斯,希腊拉阿蒂卡州岛屿,位于爱琴海萨罗尼克湾内)、埃伊纳(译注:埃伊纳,希腊萨罗尼克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埃伊纳岛的全盛时期在公元前5世纪。东面的山顶上有一座保存完好的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以祭奉阿帕伊亚神-古代埃伊纳人的神)、群山,统统与淡紫色黄昏融为一体。他的神祗们就住在这里首先是雅典娜波利亚斯(译注:在希腊宗教里,雅典娜是城市的保护女神,雅典因而得名。从君主政体向民主政体过渡的时期,作为城市女神的雅典娜波利亚斯在雅典出现了。赫西奥德在《神谱》里记述说,她没有母亲,是从宙斯的前额中跳出来的。帕台农神庙殿堂内的雅典娜女神像是用金子和象牙制作的。)。倘若愿意的话,他可以想象雅典娜的神庙完好如初,她的雕像在落日余晖下熠熠发光。尽管没有母亲,又是个处女,她对所有的男人了如指掌。多年来,克莱夫不断地渴望到此向她表示谢忱,因为她将他从泥潭中拖了出来。
然而他只看见了渐渐消失的光和死灭了的大地。他不曾祷告,对任何神祗都没有信仰。他知道过去就跟现在一样毫无意义,并为懦夫提供了避难所。
他终于给莫瑞斯写了信。他这封信将要渡海,经过陆地与海洋接触之处,被装上了船,绕过苏钮姆岬与基西拉(译注:基西拉是伊奥尼亚群岛中最靠东南的岛屿),登陆后又被装上船,再度登陆。莫瑞斯上班的时候就会到这封信。“我不由自主地变得正常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终于把这话写出来了。
他有气无力地走下剧场。不论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仅在性方面,毋宁说是在各方面,人们都是盲目地踱过来的。他们脱离泥淖逐渐演变成人,及至偶然的连锁结束,就又消融到泥淖中去。两千年前,刚好就在此处,演员们感叹道:“最好是根本就没出生。(译注:原文为希腊文)”就连这句言词都是空洞的,尽管比起大多数台词来,它与虚荣相距甚远。
亲爱的克莱夫:
到这封信后,就请回来吧。我查了一下交通情况。假若马上动身的话,星期二你就能抵达英国。由于你的信的缘故,我为你非常担忧。因为它证实了你病得多么重。这封信我盼了两个星期,盼到的是两个句子。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今后你再也不能爱任何一个同性的人了。你一回来就水落石出了!
昨天我给皮帕打了电话。她满脑子都是诉讼的事。她认为令堂禁止通行那条路是个错误。令堂已告诉村方,此举不是针对他们的。我打电话是为了得到你的消息,然而皮帕也没到你的信。近来我学了点儿古典音乐,你听了,会觉得好笑吧。还学会了打高尔夫球。我在希尔与霍尔混得还可以。家母反复考虑了一周之后,到伯明翰去了。现在你已有了所有的消息。到此函,请打个电报。在多佛上岸后,再打一次。
莫瑞斯
克莱夫到此信,摇了摇头。他约好了跟几个在旅馆结识的人去攀登彭特利库斯山(译注:彭特利库斯山是希腊阿蒂卡州山地。主峰科基纳拉斯峰海拔1109米,位于雅典东北约16公里处。山顶有一座雅典娜女神殿堂。)。在山顶上,他把信撕得粉碎。克莱夫已经不再爱莫瑞斯了,必须坦率地告诉他。
他在雅典继续逗留了一个月,因为他生怕自己可能误会了。这种变化使他太震惊了,有时他认为也许莫瑞斯说得对,疾病把他的力耗尽了。这令他感到屈辱。因为从十五岁起,他就理解自己的灵魂,借用他本人的话:理解自己。然而肉体比灵魂深奥,拥有难以捉摸的秘密。没有任何警告一生命的本质无端地起了变化,仅仅这么通告道:“你原来是个爱男性的人,今后将爱女性。不论你理解与否,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的神崩溃了。他试图给这个变化披上理智的外衣,好去理解它,这样就不至于感到那么丢脸了。但这是属于死亡或诞生范畴的问题,他失败了。
变化是病中发生的兴许是疾病导致的。他第一次发病期间,脱离了日常生活,发着烧,迟早会发生的那个变化乘虚而人。他注意到护士何等迷人,乐意听从她的吩咐。乘车兜风的时候,他两眼盯着女人们。一些小小的细节一顶帽子,撩起裙子的手势,香水的气味,嫣然一笑,乖巧地躲闪着泥的碎步构成了富于魅力的整体。他高兴地发现,女人们往往同样快乐地对他的眼神做出反应。男人们从未做出过反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欣赏他们,要么意识不到他的视线,要么感到困惑。然而女人们认为自己理应受到赞美。她们也许会见怪或忸怩作态,但她们是大度的,并欢迎他进入彼此在神上美妙地交流的世界。一路上,克莱夫满面春风。正常人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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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幸福的人生啊!这二十四年,自己是靠何等少得可怜的一点儿东西活过来的呀!他跟护士聊天,感到她是永远属于他的。他注意到了雕像、广告和日报。经过一家电影院时,他心血来潮,走了进去。就艺术性而言,那影片让人无法忍受,然而制片人与看电影的男男女女却是相识的。克莱夫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这种兴奋绝不能持久。他就像是个把耳朵洗净了的人。起初的几个钟头,他听得见异常的声音,及至使自己适应了普通人的惯例,它就消失了。他并没有获得新观念,不过是把旧的重新调整了一番。生活不会长期像过节似的,很快就黯淡起来。因为他刚一回来,莫瑞斯正等候着他。结果他被吓晕了,脑后遭到袭击,就像是发作似的。他嘟哝着自己太累啦,说不出话来,逃之天天。莫瑞斯的病使他暂时得到解脱。这期间,他说服自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起变化,他可以在仍忠于莫瑞斯的情况下转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他怀着深厚感情给莫瑞斯写了封信,毫无疑虑地接受了前来休养的邀请。
他说自己在车子里受了风寒。但是内心里他确信,旧病复发的原因是神方面的。与莫瑞斯或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待在一起,忽然令他恶心了。吃饭的时候热气腾腾!霍尔一家人的嗓门!她们的笑声!莫瑞斯讲的趣闻!它与食物混杂在一起了它不折不扣就是食物。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神,就昏过去了。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知道爱已经死了。因此,他的朋友吻他之际,他哭了。莫瑞斯对他的每一个友好行为都增添他的痛苦,他终于要求护士禁止霍尔先生进科病房。随后,他恢复了健康,得以逃回到彭杰。他觉得自己还像过去一样爱着莫瑞斯,然而莫瑞斯刚一找上门来,这种感觉就化为乌有。他注意到了莫瑞斯的献身神,乃至英雄气概,但这个朋友使他感到厌烦。他希望莫瑞斯回到伦敦去,并且直接说了,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莫瑞斯摇了摇头,继续留在彭杰。
克莱夫并不是没有挣扎就屈服于神生命所发生的这种变化的。他相信思维能力,试图靠思索使自己回到原先的状态下。他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一旦失败就采取稚气、激烈的权宜手段。一个是希腊之行,另一个呢他一回想起来就不能不感到厌恶。除非所有的情感都逐渐消失,否则他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克莱夫深深地懊悔,如今莫瑞斯使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嫌恶,将来面临的困难就更大了。他愿与昔日情人友好相处,在逼近的严重不幸中,自始至终助以一臂之力。一切是如此错综复杂,爱情溜掉后,留在记忆中的就不再是爱情了,而是别的什么。没受过教育的人多么有福啊,因为他们能够把它完全抛在脑后,不记得过去干的荒唐事或好色行为.以及那冗长、不着边际的谈话。
克莱夫没打电报,更没有立即动身。尽管满心想对莫瑞斯宽容一些,并且训练自己尽量抱一种合情合理的看法,克莱夫却再也不肯像过去那样听任莫瑞斯摆布了。他从容不迫地返回英国。他还是从福克斯通(译注:福克斯通是英格兰肯特郡城镇,通铁路后发展成为英吉利海峡的客运港和第一流的海滨胜地。)往莫瑞斯的公司发了一封电报,原以为莫瑞斯会到查灵克罗斯(译注:查灵克罗斯是大伦敦威斯特敏斯特市的一处地方,位于伦敦正中心)来迎接他。莫瑞斯没有来,他就乘火车前往郊区,以便及早解释一番。他的态度是既有同情心又很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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