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的约定,有了它,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找到你。”
——原来,这并不是一句谎话。
所以,你并没有骗人。
你只不过,食言了而已。
第五十六章 小宝
八岁那年,洛一鸣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虽然那是个看什么都觉得奇怪的年纪,但这些东西真的很特别——它们只能被自己看见。
八岁的洛一鸣,不会去怀疑亲眼所见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就算那东西只有自己能够看见。
毕竟那时候的她常常会为了整个世界都疯了而自己却时刻过于清醒这个问题感到困扰。
对她来说,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这一问题在生活中的又一生动案例罢了。
她照常感到困扰,但还不至于惊慌。
那时候的洛一鸣也尚未形成过剩的自我意识,丝毫没有自己骨骼清奇天生不凡这样的想法。
她一心一意觉得,真正不凡的是那些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选择只被自己看到!
基于以上的心理,洛一鸣并没有觉得这是件值得刻意隐藏或者特意炫耀的事情。
所以,这个事是顺其自然变得众所周知的。
她先是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妹妹小宝。
这个傻妞毫无障碍地消化了这个事情,因为她从来都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这种盲目的感情在洛一鸣看来就是迷信。
就像奶奶一样,算命先生不管说什么她都无条件地相信,尽管那都是些屁话——至少爸爸说那些都是屁话。
爸爸说奶奶那是迷信,老了糊涂了就会这样。
可是小宝明明还没有老,怎么就糊涂了呢……
不管这个了,总之小宝并没有感到一丝丝惊讶,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凭什么她看不见!
于是洛一鸣开始慷慨无私地和她分享那个只有自己能够看得见的世界。
她们上学路上的一条斑马线上有个家伙,总是站在那中间,扬起手臂摊开手掌试图和过往路人击掌,他从来没有成功过,却依然乐此不疲。
妹妹知道了这个事情,跃跃欲试。
因为比较矮,那家伙每次见了洛一鸣都会矮下身来求击掌,而她每次都视而不见。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他们的家训之一。
洛一鸣冰雪聪明,对这条训诫的理解当然不会浮于表面。
这句话的重点既不是“人”,也不是“说话”,而是“陌生”。
所以,和陌生的不明物体击掌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她很听话,一直恪守着原则,绝不越雷池半步。
但妹妹不一样。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她俩除了长得一样之外再没有旁的相似之处了。
小宝非常任性,从来没有想做的事情——因为她一向都是跳过想这一步直接做的。
洛一鸣被她缠得没法,在一天早上经过斑马线,那家伙弯腰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小宝当即跟着停住,眼巴巴地举起了手臂。
洛一鸣拖过她的手,和那只半透明的手掌隔着空气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那家伙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猛地在原地定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洛一鸣突然紧张起来,立即拉着小宝快步走开了。
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她才敢回头去看。
它在看着她们的方向。见洛一鸣望过来,远远地朝她打着看不懂的手势。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当时妹妹问它什么反应,洛一鸣说“它很开心。”
那个家伙在原地弹跳了几下,做了个起跑的姿势,然后像一阵风一样狂奔了出去——她和小宝高兴的时候,也喜欢像这样跑跑跳跳来着。
第二天,斑马线上没有了那个身影。小宝对此表示很遗憾,显然“击掌游戏”她还没有玩够。
洛一鸣却觉得挺好。
比起站在斑马线上像个傻子一样举着手,那家伙奔跑起来的背影要帅太多了。
就那样一直跑下去,挺好。
有了第一次之后,洛一鸣对于和亡灵们沟通渐渐习惯成自然。
然后她发现原来它们是会讲话的,斑马线上那只碰巧是个哑巴而已。
小区路灯下那只每天都在自言自语着“今天星期几”。
洛一鸣经过的时候听到都会顺便回答它。
红绿灯路口守着那只时时刻刻念叨着“现在是绿灯吗?”。
这个路口有毒,几乎每次洛一鸣都要等红灯,于是她都会停住答道“不是”。
原来她以为和斑马线上那只一样,这只只是恰好是色盲,后来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亡灵都不辨颜色。
学校门口那只每天早上都蹲在地上对人说“早上好呀”。
她会俯视它然后中气十足地回应“早上好啊!”
图书馆有一只常年雷打不动地坐在靠窗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遇上感兴趣话题的洛一鸣会插话。
有一天他们还就“咸豆花还是甜豆花好吃”这个问题大吵了一架。
其实她对于世上竟会有人用老干妈拌豆花这件事虽然感到震惊但还不至于抨击,然而它竟然说出“甜豆花就是一坨狗屎”这样无礼的话,洛一鸣也就只好以“只有吃过狗屎的人才会说甜豆花是一坨狗屎”回敬它了。然后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洛一鸣被图书馆的管理员轰了出来。
就这样,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洛一鸣能看见“鬼”了。
她起初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偶尔有一次听见奶奶对爸爸说这些是“鬼”——不干净的东西。
可洛一鸣见过的“鬼”,都很干净,半透明那种,身上从来不会沾上尘土和污渍。
而且,这些一尘不染的家伙们,一年四季都不穿衣服,这点一度让她非常羡慕——洛一鸣讨厌在冬天裹得像一只笨拙的狗熊,同时觉得夏天身上的每一块布料都非常多余。
也许是洛一鸣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亡灵身上,又或许是她太过于迟钝,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猛然发觉,身边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全部变了。
奶奶变得更加不喜欢她。
是的,“更加”的意思就是自己本来就不讨奶奶喜欢。
至于原因,要从她们四岁那年说起。
那年奶奶带姐妹俩去算命,那算命先生是这么说的妹妹倒算是好命格,不出意外的话,平安顺遂没病没灾,还能嫁个好夫婿。
老人家就问了怎样才能不出意外呢。
算命先生眉心皱成川字,面带难色。
老人家又摸出一个红包,推过去先生但说无妨。
先生叹一口气,目光扫过洛一鸣,对奶奶说姐姐命格极恶,累及爹娘,祸及胞亲,丧门星转世,须得小心留意才是。
老人家听了,登时面如土色,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七章 豆花之歌
从那以后老太太就每日价地撺掇着洛父洛母把洛一鸣送到住在乡下的外婆那儿去,无奈夫妻俩半点儿不理会,只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老太太愁坏了,每回见了洛一鸣,脸色就难看起来,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六岁那年,洛母出车祸去世,俩姐妹都在现场,受打击不小。
老太太也难过,哭着骂洛父,当年要是听她的话把姐姐送走了,哪儿能出这种事?
刚刚失去妻子的洛明海哪里听得这种话,当即崩溃了,同老太太大吵一架。
孩子还那么小,眼睁睁送走了妈妈,洛明海本就心疼难过得不行。
他也知道老太太糊涂,信了那算命的鬼话,一直以来就不待见姐姐。可这种时候还说这样诛心的话,他情绪终于崩了,话赶话对着老太太发泄了一番,讲的话一时没有分寸,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此后母子关系便一直不睦,洛一鸣自然也就愈发不受老人家待见。
可再怎么不待见,老太太也没法子。
日子总是要过的,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孩子,还是自己的亲孙女,老太太到底也不能够把她怎么的。
后来,这大孙女好歹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安分了两年。
突然有一天她发觉孩子不太对劲,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指手画脚的,她着急忙慌去找儿子问情况。
洛明海只说孩子调皮闹着玩儿的,童言无忌,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老太太最是见不得这种脏东西,强烈不安起来,视洛一鸣如同仇敌,甚至到了绝不肯同桌吃饭的地步。
洛一鸣一直都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可是并不像现在这样将她视作洪水猛兽一般。
“洪水猛兽”是洛一鸣刚学来的词,意思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是的,奶奶望向自己的眼神,竟像是在怕自己。至于自己究竟哪里这样可怕——这个问题她暂时还没有搞清楚。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听见奶奶和姑姑聊天。
老太太愁眉不展明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
姑姑叹口气,说一鸣这孩子就像是一颗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她爸的命,明海怎么就这么不听劝。
老太太闻言,长长唉了一声,低头抹眼泪。
洛一鸣好像有点懂了,又好像不懂。
奶奶讨厌她是因为自己可能会要了爸爸的命。
可是她为什么会要了爸爸的命。
因为她能看见那些“鬼”吗?
洛一鸣完全没有头绪。
她想去问爸爸,可是爸爸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他会反复地询问自己在学校过得怎样,不停地叮嘱她不要和同学们讲“鬼”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奶奶不是讨厌她,只是有些误会。
只要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开心,他就会花很多时间无比耐心地哄自己,甚至还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他从前根本不让她们姐妹俩碰手机一下的。
父亲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过于敏感的保护只是让她觉得不太习惯,直至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对了,洛父每回问自己学校的情况,洛一鸣一律都说挺好的。
她其实撒了谎,因为如果说实话的话,感觉他会难过——作为一个大人,爸爸好像有时候情感过于丰富且脆弱了一些。
每一次看电影,他都一定要哭的,然后在一边偷偷地擦眼泪擤鼻涕,这种时候她和小宝都会假装没发现,视线紧紧地盯住荧幕,目不斜视。
因为大人都是爱面子的,但是哭鼻子这件事是羞羞的,所以她们都有在体贴地照顾着父亲的面子。
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也是出于体贴,虽然爸爸说撒谎的是坏孩子,但是为了不让他哭鼻子,洛一鸣乐意当坏孩子。
至于学校,好像是从某一天开始,大家就约好了一般突然不和她讲话了。
尤其是文艺委员,每次见了她就小脸发白,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是这样的有一回女厕所隔间里蹲了一只,洛一鸣推门看见便退了出来,后面跟着排队的文艺委员狐疑看她,她说“里面有人了”。
第二天文艺委员就请了病假,一请就是一礼拜。
之后“洛一鸣有阴阳眼”这个话流传开来。
妹妹问洛一鸣“阴阳眼”是什么,洛一鸣说不知道。
但她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就是了——没有人会对美好的事物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她,就这样被孤立了。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孩子,这个一点也不难做到。
算不得多酷的一件事,因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根本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太闲的话,甚至无法去注意到。
但当那些目光越聚越多,它们仿佛开始有实质,有重量,渐渐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注视着,甚至你的一动不动也要被持续不断地注目,那些目光带着闪躲,前赴后继,去而复返。
它们只在暗中窥视你,无法捕捉,如同芒刺在背。
这些目光牢牢攫住洛一鸣,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它们的猎物,无所遁形。
但这种形容不太恰当,没有猎人会对猎物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完全无意于征服她。
那目光是防备、警觉、不安、恐惧。当然,无不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他们时刻留意自己,无非是在确认一件事情安全距离,他们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