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落地窗前,无忧树下,夜宵店里——他之前见到过的,也是这样如出一辙的孤零零的身影。
她似乎总是让自己陷入这样一种境地里——划开一条线,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线的这边,而对面,是整个世界。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傻子。
“闹够了?”霍衍一步一步走上前,脚步掷地有声,他朝洛一鸣伸出手“下来。”
霍衍余光捕捉到神殿后面埋伏着的身影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洛一鸣怔住。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踩到脚下的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衍似乎不耐起来,微皱了眉“下不下来?”
洛一鸣此刻的头仿佛有千斤重,她最终十分坚定且艰难地,摇了摇头。
霍衍笑了。
洛一鸣看得真切,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笑容。她下意识地又往后瑟缩了半步。
然后她就看见霍衍纵身一跃,跳上了神龛。
洛一鸣心神巨震,瞧见霍衍高大的身影瞬间逼近,手足无措地朝后躲,直躲进身后的财神爷怀里。
然后很快被霍衍一把捞住肩头,她整个人抵不住力道又往前栽过去。
撞进霍衍胸膛后,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响在头顶“丫头,把财神爷撞坏了,你可赔不起。”
财神爷坏没坏她管不了了,洛一鸣只觉得自己心脏要坏掉了,她被霍衍这么一吓,心跳得飞快,手心沁出汗来,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玉。
霍衍轻轻松开她。
老掌会“霍组长!”
霍衍“张掌会!”他一边扬声,一边拿眼角余光去瞥身后,“你的人再敢靠近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掌会“你就这般纵容你的守夜人在这儿撒野,会不会欺人太甚!”
霍衍勾唇轻笑“我还没追究你藏匿要犯,你倒先叫起屈来了。不就小孩调皮,砸块玻璃,借你家宝贝把玩把玩。好不容易来一趟,想着好好认识认识贵会上下。这些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么,竟叫掌会如此为难。”
老掌会一张面皮气得青紫,却还是隐忍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霍组长,何必如此。”
“掌会大人,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谁在和你打商量么?”霍衍嘴角笑意骤敛,目光冷下来“按她说的去做,把人都叫来。别想搞什么小动作。不然,您知道的,我一个不高兴,什么都做得出来。”
底下一片哗然。
霍衍微微侧过脸。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止住。
洛一鸣耳边轰鸣。
她听不清霍衍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发闷,膝盖一软就往下跪——脚边全是玻璃渣子,这一跪,只怕是蔚为壮观。
然而,被捞住了——霍衍有力的手臂在她腰上收紧,她以脚悬空,头朝地的姿势,被霍衍夹在胳膊里。
明明上一秒还很帅气的,所以到底为什么最后又是这种囧囧有神的画面=_=
洛一鸣有些无语地想着,她开始两眼发黑,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昏过去了,首先想到手里的物事。
她艰难地举起手,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衍哥,帮忙拿一下。”
说完,便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霍大哥,是什么给你勇气在这里留宿。你就不担心他们半夜结果了咱们?”在打死了又一只蚊子后,夏泓提出质疑。
顾慈代为答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非但不敢对我们怎么样,还得安排人保护我们。我们要是在这里出事,要哭的绝对是他们。”
夏泓凉凉地“是啊,而我们,被蚊子咬死了,含笑九泉。”他“啪”地又打死一只蚊子,“难道没有蚊子咬你们么?!”
另外俩人异口同声“托你的福。”
夏泓“……”
他气呼呼往外走,霍衍喊住他“去哪里?”
“要蚊香!”
看着夏泓离开的背影,顾慈感慨“这孩子丝毫没有作为通缉犯的自觉。”
霍衍“他不过仗着我们在。想当初他蓬头垢面流浪街头和狗抢吃的那会儿,多自觉。”
顾慈“……”
果然黑历史这种东西,是会伴随我们一生的。
“说起来,你今天怎么突然同意带一鸣过来?”顾慈一开始以为霍衍是担心慕容会对洛一鸣乱来,可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霍衍看一眼昏迷不醒的洛一鸣。
“把她带过来,一来是想看看,她这么想来教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慈“说到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在殿上,她首先故意和你撇清关系,明显是不想把你拖下水——虽然这个完全多虑了,教会最想置于死地的人非你莫属,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不过,一鸣随后拿教会的镇会之宝威胁,提的要求倒是别致。你说她这是要找谁?这么孤注一掷大费周章的,想来是个要紧人物。”
霍衍“我怎么会知道。总不会是找失散多年的亲人。”
顾慈被自己口水呛到“能不能好好聊天,说正经的呢。”
霍衍语气沉沉“不管她要找谁,这是最愚蠢的办法。”
顾慈“我倒觉得挺有魄力的。刚才那群家伙们的表情简直不要太精彩,一鸣往那神龛上一站,还真别说,气场两米八,财神爷都逊她一筹。”看着霍衍臭臭的脸色,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并不认同她的行为。这件事情明显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毕竟她身边有我们,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点。这孩子哪都挺好的,就是太见外了些。”
霍衍“哪都挺好的?不见得。像她这种闷声作大死的,才是最难搞的。”
“打住,别在我跟前说小姑娘坏话,你知道的,这孩子极其合我眼缘,我见不得人不待见她,就算是你也不行。”顾慈愤愤然,接着问道“你刚刚只说了一来,那二来是什么?”
霍衍“这丫头很能惹事,不放在身边不踏实。”
此话一出,顾慈怔了许久。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丰富。
“很能惹事”又是在挤兑洛一鸣,被顾慈自动屏蔽。后半句倒是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
“阿衍,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一鸣……挺特殊的。”顾慈小心试探道。
霍衍笑了,说“特殊,必须特殊。能让我头疼的人,除了你,就属她了。”
顾慈看出来了,他这个笑,是个咬牙切齿的笑。
他迷惑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会错意了?
顾慈“我知道,一鸣看着性子温顺,但是个有主见的,而且心里特别能藏事儿,整个人是有那么丁点别扭。可她真的是个好孩子。不说别的,我就问你,你们的灵契,怎么样了?”
霍衍默了片刻“我也不瞒你,换了这么些守夜人了,没见过形态如此成熟的灵契——可正因为这样,我才难做。她但凡原则上出点毛病,我也能痛痛快快骂她一回。现在倒好,打不得骂不得。你说,你见我这么憋屈过么。”
第一百二十章 问
顾慈给听笑了“那自然是没有,霍组长从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横行无忌飞扬跋扈这许多年,我可都是结结实实看在眼里。只不过,所谓‘一物降一物’,一鸣可能就是老天爷派来降你的。”
霍衍冷笑“你看上去很开心?”
顾慈强抑嘴角笑容“哪里,也就一般开心。”说着去看躺着的洛一鸣,眼神担忧“躺这么久了,连个姿势也没换,这孩子没事吧?刚从鬼门关回来,这又是怎么了。”
霍衍“应该还是瘴气的影响。寄生者多少对瘴气有些反应,虽说因人而异,但反应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见。”
顾慈“说起来,她说自己是故意接近亡灵的,你怎么看?”
霍衍“看着像是那么回事。”
顾慈急了“可是你不是说灵契很成熟?她不可能有别的心思。”
霍衍“我也没说她有别的心思啊,你急什么。”
顾慈愣了“那你什么意思啊。”
霍衍“你不如直接问她?”
“那不是她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么,我……”顾慈猛然对上一双睁着的大眼睛,一惊“哎呦我的妈,一鸣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醒了。”
洛一鸣愣了愣,重又闭上眼睛,说“你好,我要醒了。”然后缓缓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
顾慈被萌到了“一鸣你这就犯规了……”
霍衍“会长,请你抛开现象看本质,她只是在生动地嘲讽你刚刚那句无脑的话。”
顾慈“……”
“感觉怎么样?”霍衍问洛一鸣。
“好多了。”洛一鸣回答。
“那就是能接受采访了。”霍衍看向顾慈,“请开始你的访问。”
顾慈“……”他看向洛一鸣“别理他。你好好休息。饿了么,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洛一鸣“不用了,顾哥,我不饿。”
她顿了顿,说“我今天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想当守夜人了。”
顾慈愕然。
去看霍衍,他倒是一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样子。
虽然不应该这么联想,可这气氛,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没啥好说的,我要和他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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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慈斟酌了会儿用词,才说道“为什么呢,是不是霍衍对你不好?”
e这一秒代入婚姻调解员的台词真是太糟糕了。
霍衍幽幽地“你踏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慈干咳两声,端正了一下态度,重又说道“一鸣,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守夜人法则第一条是什么吗。”
洛一鸣默了默,说“时刻准备着为契主献出生命。”
“嗯,守夜人的性命是契主赋予的,二者之间的关系地位绝对是不平等的,守夜人依附于且完全服从于契主。所以,一鸣,你不要看霍衍现在这样照料你维护你,这只能说明他作为契主宅心仁厚,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同他闹情绪发脾气。”
听到“宅心仁厚”四个字的时候,霍衍简直忍不住要起立鼓掌。
刚才还说自己“横行无忌飞扬跋扈”,此刻当着洛一鸣的面,也不知道顾慈是如何昧着良心把“宅心仁厚”这个词憋出来的。
不过,顾慈这段话,语气半点不严厉却能叫洛一鸣抬不起头来,它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简单粗暴的霍衍待你仁至义尽,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可谓温柔刀,刀刀诛人心。
其实顾慈心里明白,洛一鸣不会是在同霍衍闹脾气,她不是这么不识好歹矫情做作的人。
就像这回大闹教会,洛一鸣什么也没同他们说,一心想着单打独斗。
这么一懂事过头的人,不会不晓得解除灵契意味着什么,也绝不会故意去做伤害霍衍的事情。
所以,顾慈晓得,洛一鸣应当是有自己的苦衷。
最妥帖的解决办法自然是把一切都摊开说,有误会就解除,有难处好商量。
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知道,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挺重。
她就像一棵树,树根善良,树干温和,却因为经历了太多风吹雨打,长出的枝叶便只好防备疏离。
就连最亲近的孟晓,洛一鸣也藏着那么深的情绪,从未对她说起过。
顾慈自然不会指望,一鸣能对着他们吐露衷肠。
他是打心眼里喜爱一鸣。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自己套路她。
果然,听了这话的洛一鸣十分愧疚“衍哥待我很好,我无以为报。”
顾慈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并不容易,你们需要的也许只是时间,等过了磨合期,自然就好了。”
突然又跳戏到婚姻调解员的顾慈再次让霍衍“……”
洛一鸣抿唇不语良久,终于,开口道“但是,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能胜任守夜人。”她鼓起勇气,看向顾慈的眼睛,但依然没敢去看霍衍。
顾慈微微一笑“你可能对‘守夜人’的定位有什么误解。它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身份。你没有办法辞职,只能够背弃它。霍衍也不可能辞退你,他只能强行剥夺掉你的这个身份。”
顾慈的面色开始变得严肃“也怪我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出现这样的困扰。”
洛一鸣觉得,顾慈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可能并不想听到,但她同时明白过来,一定有什么事是她曾经忽略了但又必须了解的。
他听见顾慈的声音,清晰分明“其实灵契很脆弱。守夜人和契主都能够让它作废,过程非常简单,只不过代价很沉重。守夜人要毁约,背叛契主就可以了,但是从此他的世界里再也见不到光。契主要毁约,也不难,念一段咒,再饮下对方一杯血水即可,不过……他此生再也没有资格拥有守夜人了。我们常说,守夜人是契主的光,而契主,是守夜人的唯一。但其实反过来说,也未尝不可,不是么。”
谁说不是呢。
洛一鸣偏头去看霍衍在光影中的侧脸,那样好看的轮廓——这个人,可以是她的光,可以是她的唯一。
但是,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