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眉如黛
常洪嘉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斥了声:“不必管我。”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人影。
常洪嘉对上那人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缝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柱香的光景,恐怕连望眼也会彻底隔断,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於是握紧伞柄,将白伞撑开一线,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倏地记起什麽,逆著风向,冲魏晴岚大喊了一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
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
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魏晴岚默然不语,仿佛有些印象,却不知道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续道道:“大师当年说过的,希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成就佛法!”
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也说过,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
既然自己是无关紧要之人──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一人。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也曾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祝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
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只道:“我送你出去。”刚要拉了常洪嘉走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河水如流沙倒灌,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步,想为他遮挡的时候,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著发出白光的旧伞,仿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谷主怎能说,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
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为了让魏晴岚回想起来,竟是断断续续地背起了白伞盖佛咒。随著断断续续的念佛声,一道道白光光华皎然,在半空慢慢凝成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仿佛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魏晴岚揽著他,浑身巨震,连看见自己r身躺在不远处,手指僵在琴弦附近,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常洪嘉鼻息微弱,几不可闻地又说出一句话来:“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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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要交毕业论文,还在著手找工作,所以拖了很久。
下次的更新20号才会开始写,按我的蜗牛速度,等写出来又要过好几天,这段时间不用蹲更新了^^狠狠抱~~
第二十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仿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著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沈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r白色的燃香从竹帘缝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沈沈的香气中彻底醒来,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仿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常洪嘉怔忪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仿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余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熟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m索,越走越深,仿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愈是往後,愈是一唱三叹,於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时颤动人心。常洪嘉怔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著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了。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著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於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呆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麽多回,惊豔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第二十七章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麽,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是,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霎时间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木然半晌,才喃喃道:“谷主!”
然而魏晴岚却恍若未闻,静静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过了一阵,人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惶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手挪开。
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终於理出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
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那麽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说了出来,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
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呆若木**。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沈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後,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床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洪嘉……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这才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
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
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麽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
常洪嘉如闻炸雷,连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冷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谷主,你在叫谁?”
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著要坐起来。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
第二十八章
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後,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沈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
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
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一定是弄错了!”
魏晴岚看著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
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仿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
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著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终於能够相守了……”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著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g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g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
魏晴岚看他的眼神愈发柔和,用传音术温声道:“也没变多少。你也对我很好。”常洪嘉脸色煞白,半分看不出欢喜之色:“谷主……有什麽证据,就因为我们进了……同一个幻象?”
魏晴岚见他急怒之下,看著自己的视线,再不复原本的痴缠迷恋,语调不知不觉又放柔了三分:“洪嘉,这样的大事,我绝不会拿来玩笑。世间庙宇众多,修行法门层出不穷,对著真经法卷,诸人又各有妙解。因此,那些修炼有成的僧人,所用的法象都独一无二,有人指尖现莲台,有人是柳枝,也有钵盂、宝剑。我原本从未多想……直到在幻境崩塌时,看到了你用的法象。”
常洪嘉听魏晴岚这麽一说,才隐约记起自己曾诵过什麽佛咒,其余的事,全都忘了。魏晴岚与他截然相反,巨细无靡地复述起当时种种:“洪嘉所用的法象,是一柄白色的九层罗盖伞,他立志要庇佑众生,那伞也幻化得硕大无比,法象一现,y霾尽去,青天显露。我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那天幻象之内,四处飞沙走石,你和他一样,诵了佛咒,幻化出一柄白色罗盖……”
常洪嘉瞠目结舌,直道:“我是诵过佛咒,也拿到过一把白伞。想必是伞上还残留著大师的法力,才会出现什麽法象,什麽罗盖……”
魏晴岚轻轻笑了一下:“那是他的法器,你也能用,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常洪嘉久久说不出话来,绝望之中,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祈求的神色:“谷主,我真的……只是常洪嘉……”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故意不去看魏晴岚,欢声道:“大师佛法高深,圆寂之後,怎麽会入轮回呢!肯定早就证了大道,到了西天净土!”他强装出来的笑脸,只坚持了片刻,就有些挂不住,只敢低著头,一个劲地颤声笑著:“谷主一定是对我厌恶至极,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事来。是了,我那间医馆无人打理,离开这麽久,有些不放心……”
魏晴岚听到这话,神情竟是有些黯淡,过了片刻,才用传音入密之术道:“他为了救我,修为散尽,证不了大道了,我修闭口禅……便是……”他说到这里,停了好一阵,眼底才又聚起笑意来:“洪嘉,你为什麽要怕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虽然不知道你伤得那般厉害,能不能重入轮回,也不知道你转世成人,会投胎哪一家,长得什麽模样。但我一直苦修,一直禁语,一千年等不到,就等三千年、五千年,总有相见的时候。是你说的,世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
常洪嘉呆若木**,木然站在原地,木然听著这样的话。魏晴岚终於有机会一吐思念之苦,竟是滔滔不绝起来:“洪嘉,不要紧的,就算样子变了,也没什麽妨碍。我早就立过誓,如果还能相见,我听你的话。你若是还想修佛,我们便一起修佛,你想和我做夫妻,我们便勾留红尘……”这世间最令人心荡神移的话也不过如此,何况这人出言必信,有诺必践。万千色相,春风沈醉,都在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
常洪嘉终於回神时,只觉喉中一阵血腥味,慌得拿手去捂,还未将那股滚烫的y体咽回腹中,人突然一顿猛咳,鲜血直如血箭一般从指缝中漏出,地上溅满了斑斑血点。
魏晴岚怔忪站著,许久才唤:“洪嘉?”
常洪嘉双目无神,一面咳著,一面笑说:“谷主,当真是很喜欢大师……”他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害怕人看到里面已经有了水光,目光四下游移:“只是这份心意,与我何干呢?如果谷主不是因为……看上常洪嘉,才跟常洪嘉在一起,而是因为喜欢别人──这样的施舍,谷主还想让我高兴起来……”
“先前谷主只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现在却打算把我这些年的痴缠都一笔勾销,去算在别人身上……常洪嘉成了子虚乌有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成了别人对你的恩情……”
魏晴岚脸色微变,正要说些什麽。常洪嘉嘴角又溢出了一丝鲜血,眼中痛苦藏也藏不住:“我原以为,倾尽此生,总能让谷主勉强记得,谷里有过我这麽一个人……难道这也是妄想吗?”
第二十九章
魏晴岚怔然站了许久,才用传音秘术道:“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为什麽硬要区分,我不明白。”
常洪嘉那样一番剖心之语,只换回这样软绵绵的回应,脚下发颤,几乎站不住,半晌道:“不明白……也没事。”
到了这一刻,常洪嘉脑海之间已经只剩下离开鹤返谷的念头。然而就在他拱手求退之前,魏晴岚怔怔续道:“什麽妄想,什麽我不记得你,我真的……听不太明白。洪嘉,我记得你的前世,也记得你的今生。是你忘了我啊。”
常洪嘉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魏晴岚会这样作答,顿时怒道:“我忘了谷主?胡说什……”
他正要反唇相讥,不知明白过来什麽,突然噤声。
江边相逢,佛珠缚妖,俱是甘之如饴的旧梦;心魔丛生,梦魇深种,俱是故人若即若离的音容;闭口不语,独居深谷,怀揣离愁别绪,却又无从倾诉,眼见著星辰岁月似转蓬,还一直心心念念地记得旧事,究竟算谁忘了谁?
魏晴岚见常洪嘉脸色越发苍白,渐无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绝不是在怪你。孟婆汤下肚,爱恨尽消,神仙也逃不过,能够重逢,已经很好。”说完,还恐不够,展颜笑道:“比起别人,我们不过是多相识了一遍……”
常洪嘉听了一阵,又呆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方“啊”了一声。自己为情颠倒,如痴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样细数不过来,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块垒,哪怕常洪嘉想硬著头皮退让,到底意难平。
他扶著桌子,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感觉浑身忽冷忽热的症状褪去了几分。魏晴岚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珍而重之地去握常洪嘉的手:“洪嘉,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吗?这麽多年光顾著修行打坐,也不知道世间变成何种模样,不如一道……”
常洪嘉猛地一抽手,颤声道:“不要再说了。”
他从未想过听魏晴岚说话,竟是如此煎熬。人浑浑噩噩地往後连退几步,硬是挤出笑颜:“说了这麽多,还不是因为大师──只要是因为大师,便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常洪嘉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眼中一阵湿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丢了脸面。
魏晴岚默默看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可称之为难过的表情,用传音术轻声道:“也无妨……我会一直等。”
常洪嘉听到这里,眼睛里竟是泛起血丝,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岚乞饶,求他免开尊口:“谷主,不要再说了。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不能为你去做另外一个人。”
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点点头,柔声道:“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时候,便唤我一声。”
眼看著魏晴岚走远,常洪嘉犹是两手颤颤。几番交涉,那人还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十余年,何曾得过一次青睐,如今又是何种待遇?那麽多一反常态的温情、反倒令人更添嫉恨。
常洪嘉想到此处,脸上又是欲哭,又是欲笑,木愣愣地将墙上那副挂轴取了下来,从笔架上取过毛笔,用唾沫润湿,就著残墨在“为君一言,传转九天”後再添了一句“满纸空言,从此休提”,而後胡乱卷了几卷,塞到怀里,准备亲手交到魏晴岚手中。
第三十章
等他打点妥当,正要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一个声音说:“你猜谷主都说了些什麽?”另一个声音答:“昨天一整天都坐在这棵树上,笑得傻兮兮的,能说出什麽有出息的话。”
常洪嘉脸色微变,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一道缝,想看看谁在说话,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
窗框下,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卷在花瓣堆上,头抵著头,聒噪地说个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青蝮蛇听见这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下打量,看见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
常洪嘉脸色铁青,慢慢点了点头。不过是偷听到了几句闲话,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又开始生出裂缝。他伸手往怀里一探,m到画轴,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将那些话抛到脑後,那两条小蛇却跟著游了过来。
“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过去,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补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麽?”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麽。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真是太好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麽,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麽,又不是因为我!”
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
“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上一枚压岁的铜钱?”
“那些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
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鹤返谷有关,却从没想过是那人亲自走了一遭,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
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麽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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