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君子在野
莫青荷捂着脸发愣,莫柳初却突然不说话了,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近距离瞪着沈培楠,片刻之后,他的手一松,瞳孔涣散,直挺挺的朝后倒了下去。
护士一哄而上,病房霎时乱成了一片。
半小时之后,莫青荷陪沈培楠包扎了左手的伤,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两人都有些发愁,一个低头盯着手上的纱布,一个用冰袋敷着脸,等着洋大夫的传唤。
莫柳初再度陷入昏迷,小剂量吗啡沿着胶皮管流入他的身体,他呼吸沉稳,感觉不到痛苦。
上海的秋天冷而潮湿,那天恰好阴天,走廊尽头开着一扇木窗,灰颓颓的天光铺在地上,更让人觉得冷,一名修女推着小车走来,脸颊被黑头巾包裹成粉粉肉肉的一团,活像长着大人躯壳的婴儿。车轮吱呀吱呀的响,莫青荷回头望向那扇木门,心中充满物是人非的感伤。
现在情况复杂,他俩急着动身,又不能把莫柳初放着不管,莫柳初憎恨沈培楠,但让莫青荷独自守着师兄,沈培楠也不自在,更糟的是,师兄弟多年不通音讯,他完全不了解师兄现在的生活,有没有朋友,有没有人正急切而真诚的担忧着他。
莫青荷把脸颊往沈培楠的肩膀蹭了蹭,打了个深而长的呵欠,一夜未曾阖眼,又在街上跑了一天,困得视野都模糊一片,他迷迷糊糊的想,如果师兄还留着一丝对过去的留恋,此时他和沈培楠的感情,对于缠绵病榻的师兄来说,是不是一种更无耻的刺激?
毕竟,当初水谷找上莫柳初,与他们俩脱不了关系。莫青荷叹了口气:“我给那些乞丐留了地址和口信,明天再去问一问。”
“真奇怪,他们互相都知道底细,可就是没人认识柳初。”
沈培楠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你回旅馆睡一觉,这里我来守着。”
莫青荷不置可否,把沈培楠的膝盖往下一压,枕着他的大腿,两手抱住他的膝盖,飞快地合上眼皮。沈培楠看着他笑,脱下风衣,裹粽子似的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单手圈着他的腰,往后靠着椅背,跟着也闭上了眼睛,还没有休憩片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在走廊尽头嚷嚷:“我找莫先生,他在哪?”
来者径直朝两人走来,沈培楠坐直身子,莫青荷也惊醒了,眼里含着困倦的泪,只觉得那人像一个小而朦胧的鬼影,等离得更近些,他才看出是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平底花布鞋,蓝底白花的布衣裳,怀里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打扮朴素,身段玲珑窈窕。
那女人有一双妩媚的下垂眼,不施粉黛,风韵犹存,气质与衣着很不相称,莫青荷盯着她看,觉得这女人的面貌有些眼熟。
女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请问莫柳初先生在这儿么?”
莫青荷急忙起身:“您是他的朋友?”
女人没跟他客套,有些不耐烦:“我是他太太。”
莫青荷与沈培楠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这个消息的力度太大,还没等两人回过神,那女人利落的破门而入,径直冲向莫柳初的病床,三下两下拔了针头,扬手啪啪的拍他的脸,见莫柳初依然不醒,她暴躁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咬着牙冲莫青荷和沈培楠嚷嚷:“喂,你们俩,过来搭把手,我雇的汽车停在楼下,帮忙把他扛下去。”
莫青荷被她古怪的举动惊呆了,一个箭步拦在莫柳初床前:“莫太太,我是柳初的师弟,师兄现在很虚弱,他需要静养,无论您想做什么,请等他醒了再说。”
“你是他师弟,共|党的人?”女人的目光忽然流露出恐惧,“他是被逼的,我也是被逼的,那时候我们都没办法!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钱,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
她注意着莫青荷的表情:“你不要钱?那要什么,情报?日本人撤退了,我们没有新东西……”
她飞快地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对,国民党,我还有国民党的消息,我可以跟你们换!”
沈培楠暗骂一声,女人伸手去拔莫柳初的氧气管,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莫柳初的身体软如烂泥,摇摇晃晃的要往下倒,那女人心烦意乱,在病榻前换了好几个姿势,竟试图将他拦腰抱起,奈何莫柳初再瘦,终究是一名成年男子,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莫青荷见此阵势,咔哒一声关上门,声音低而坚决:”莫太太,请你相信我。”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眼神疲倦而仓皇,深处又透出一股子狠戾,眼角有一颗褐色小痣,令莫青荷感到似曾相识,搜索很久,他突然想起来,八年前的杭州,那家远东间谍交换情报的麻将馆,他在莫柳初身边见过这个女人!
大约对方也想起了他,女人手里的动作微微一停,然后摇了摇头。
“全上海的巡警都在抓捕他,共|产党,国民党,还有没撤走的日本特务,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她打开怀里的小花布包,摸出一根澄亮的金条,塞进莫青荷手里,“谢谢你们。”
莫青荷回头望着沈培楠,想让他替自己出出主意,沈培楠抱臂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你带着这个痨病鬼,打算去哪?他要是半路死了,你埋了他?”
女人把一缕卷发拨至耳后:“去乡下躲一躲。”
“乡下能弄到吗啡?还是等他犯了瘾把你掐死在路上?”
沈培楠唇边浮出冷笑,话语咄咄逼人,那女人的脸上泛起一层愠怒的红,张嘴想要还击,却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倔强的咬着下唇。沈培楠收敛神情,淡淡道:“跟我们走吧,去美国,找一家好些的疗养中心,先给他治好病。”
这下不仅那女人发愣,莫青荷也呆住了。
沈培楠厌恶地瞥了莫柳初一眼:“他照顾少轩十多年,又把他送到我身边,算我欠他一次。”
“沈哥……”莫青荷的眼眶倏地红了。
那女人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莫柳初,又看看沈培楠,显然在衡量这次交易的可信程度,就在犹豫之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莫柳初床头的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
莫柳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直着脖子想要说话,那女人急忙上前,莫柳初攥住她的手,用出毕生力气,断断续续道:“美云,咱们……跟他走。”
女人低下头,紧紧回握着莫柳初那只干瘦青白的手,他挤出一丝笑容:“我想明白了,这辈子……为了活,卖国卖党,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悔一件事,这时候了,我还是没本事,保护心爱的人……”
他闭上眼睛,灰白的脸颊透出血色:“美云,我不能再让你……让你……跟我受苦了。”
美云忽然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被子上,她抽回一只手,捂着嘴巴啜泣:“那东西,你戒吗?”
莫柳初点点头:“戒,后半辈子,我陪你好好的过。”
美云伏在他身上,痛痛快快的大声哭泣,莫柳初轻轻抚摸妻子的头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休息了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露出疼爱的表情:“少轩,叫嫂子。”
莫青荷又喜悦又悲伤,忙不迭的答应,泪水快要涌出眼眶,他用手背狠狠一擦,对着病床前的女人深深鞠了一躬,响亮地喊道:“嫂子!”
前尘如云烟过眼,很多的爱恨,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分离与团圆,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
飞机起飞的那天天气很好,视野开阔,万里无云,虹桥机场的客人川流不息,皮鞋,布鞋,高跟鞋,中的西的,土的洋的,汇成了一阕热闹的交响曲。
莫青荷穿着新做的雪貂皮坎肩,眼里含着不多不少三分笑,跟在沈培楠身边,雪白的风毛将他衬得眉清目秀,他拎着一只方格小皮箱,觉得自己在乱世里漂了一大圈,临到最后,依然是那个被养在家里的小戏子。
当然,也有什么不一样了。
阿忆挣脱美云的手,奶声奶气的叫着少轩叔叔,小步跑上前,莫青荷掏出一枚糖果,剥开糖纸放进他嘴里,阿忆腼腆的笑着,漆黑的眼睛弯成两只月牙儿。
他牵着阿忆,一步步走向飞机舷梯,身后人潮汹涌,那些粉光霞艳,纸醉金迷,战火与硝烟,生存与毁灭,信仰和沉沦都渐渐失去色彩,就像一出唱到尾声的戏,演员下场,大幕合拢,观众从一场黄粱梦中惊醒,惊叹还在人间。
人间,有时比戏词更旖旎凄艳。
沈培楠刚刚给他讲了一个洋宗教里的故事,说的是洋人的神为了惩罚人们的罪孽,降下滔天洪水,又造出一艘大船,供生灵延续血脉。
他看着那架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的银色飞机,觉得它很像故事里的诺亚方舟,他们坐在同一间机舱,属于不同政党,倾向不同组织,有些人忠诚,有些人背叛,有些人相爱,有些人仇恨,然而他们从未比现在更清楚的感觉到,他们是亲人,是战争和苦难都无法割舍的血脉与同胞。
陪护人员推着轮椅,莫柳初梳洗清洁,裹着厚厚的毛毯,被小心翼翼的推进机舱,莫青荷往他怀里揣了一个热水袋,俯身握住他枯瘦的手,轻声道:“师兄,咱们要走啦。”
“你好好的治病,等你好了,咱们再同台,让洋人也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人的戏。”
他目光迷离,叹道:“如果云央还在,咱们三个,多好啊。”
莫柳初冲他笑了,目光和善,像哥哥看着弟弟,莫青荷将位置让给美云,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沈培楠身边,阳光自舷窗透进来,飞机开始起飞,他被压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然后慢慢下降,成了小小的一点儿,心里有点失落,然而那银色的机器鸟载着他们,片刻不停地飞向光的所在。
海洋蓝而宽广,黄昏来得很快,异乡的一切事物都让人啧啧称奇,他们下了飞机又换汽车,穿过城市又来到郊区,眼前绿草如茵,阳光灿烂,玫瑰开如云霞,留着大胡子的割草工冲他们使劲挥手,一只趾高气扬的斑点狗从葡萄架底冲出来,警觉的朝客人吠叫。
一栋白色洋楼披着阳光,大门次第开启,穿过开阔的花园,一大家子人衣着光鲜,正站在台阶上朝他们点头微笑。
莫青荷跳出汽车,一手牵着阿忆,另一只手被沈培楠握着,笑嘻嘻的朝他们走去。
他一生从未奢望团圆,此刻他站在草地上,花香草香四溢弥漫,微风吹过他的耳畔,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下半生了。
-------------《戏装山河》下部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黄白小喵呜扔了一个手榴弹
ray730扔了一个地雷
知凉扔了一个地雷
我很傲娇的扔了一个地雷
我很傲娇的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以上各位!
夫夫生活部分,以及文中其他人的结局,时间跨度比较久,内容也比较散碎,会以小番外的形式(大概四五篇?)慢慢放出
戏装从去年2月开始连载,到今年一月,跨度近一年,不得不说作者君真是个懒汉啊!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看到现在,沈哥和小莫莫也终于有了他们的幸福结局
此致,敬礼~
嗯,上个作者专栏
里面有作者所有完结文,求收藏呦,开新文,早知道~
戏装山河 第110章 红妆
www.telexh
.com,最快更新戏装山河最新章节!
这座城市濒临大海,气候温暖,常年普照阳光。
虽然已在异国生活多年,发源于江南的沈氏家族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大抵还是不主张分家,全家人住在一片广阔的庄园里,每到节日就举行宴会,迁居海外的华人名流纷纷到访,席间衣香鬓影,友人高谈阔论,倒也十分热闹。
在遥远的东方,震惊世界的辛亥革命已成为历史,一轮新的浪潮正在动荡的时局中伺机酝酿,而从民国初年起就在政界显赫一时的沈家,随着沈家老爷子的离世和三少爷的隐退,一个个转向商业,艺术或文学,渐渐淡出了远东政治舞台。
来美国一个月了,莫青荷开始适应新的饮食和天气,每天念三个小时英文,背一些鬼画符似的词语,慢慢的也能跟修剪玫瑰的外国园丁打个招呼。沈培楠怕他走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单独出门,他在家无事,陪老太太说一会儿话,唱段曲子,周末约了沈培楠,一起乘汽车去疗养中心看望莫柳初。
新鲜的空气和安逸的生活有助于恢复健康,柳初的胃口开始恢复,长了一点肉,护理医生在逐渐减少吗啡的剂量,除了偶尔犯困和怕冷,他的状态比在国内好了许多。
莫青荷发现柳初的笑容多了,交谈时也心不在焉,目光略过他的肩膀,柔软的落在妻子身上。这种改变让莫青荷很感欣慰,戏班子里过家家的感情终有结束的一天,在师兄那儿,他是个孩子,但在美云那儿,柳初才像个孩子。
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莫柳初的状况令人松了一口气,于此同时,沈家的新成员也给大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
沈家大少爷沈立松刚迁来美国不久时,在一次酒会邂逅了合作伙伴的女儿,是一名白皮肤的美国小姐,名叫薇薇安,两人一见钟情,相约冲破了种族和宗教的阻碍,顺理成章的结婚,养育了一对有着柔软卷发的混血儿女。
沈立松在他的前三十多载人生里一向是“忠诚”的坚决反对者,然而当他看见刚出生的女儿那张蔷薇色的小脸,心忽然融化了,他很无奈的理解了三弟的心情,每个宣扬单身的男子都是一匹野马,并没有猛兽的强悍,缺少的仅仅是一根缰绳。
薇薇安热情而阳光,学着中国小姐穿绸缎旗袍,淡金色头发挽成一个髻,露着两条光光的胳膊,时常拎着硕大的购物袋冲进家门,看见莫青荷就用怪腔怪调的中文喊他的名字:“莫,莫!”
莫青荷朝她点一点头,礼貌地微笑:“大嫂。”
薇薇安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吧唧亲他一口:“叫我薇薇安。”
莫青荷的脸腾地红了,脑门像顶着一屉刚出笼的包子,直冒热气儿。
他觉得洋人有点儿可怕,总想躲着她,偏偏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他被叫去老太太的房间唱曲子,薇薇安好奇的不得了,一段接一段的听,听完了还学着中国人听戏的规矩拍手叫一声好。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美国姑娘式的热情,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带着狗在草坪上玩耍,他捧着一杯热牛奶,跟薇薇安站在屋檐下,慢悠悠的练习英文。
至于沈家二少爷,沈疏竹如愿以偿的娶了一位古典的中国华侨,女方世代书香,性格柔婉,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嫁为人妇,沈疏竹用英文写作,她担任翻译,总忘不了往丈夫的书房送一盏茶。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了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儿。
大人们的生活逐步走向正规,对于年少离家的孩子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自从迁来美国,阿忆一直情绪低落,他不愿意跟其他三名哥哥姐姐玩耍,对外婆捧出的各色点心糖果也视而不见,突然冒出的一大家子人让他惶惶不安,他时常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目光忧郁的望着远方,有时牵着莫青荷的衣角,小声的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莫青荷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摸着他的脑袋说:快了,快了。
他自己也在五岁时离开母亲,阿娘在他的印象中并不深刻,他让沈培楠买来好些新奇的玩具,在心里说,等阿忆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很快就能把过去忘在脑后。
除了阿忆令人束手无策,他和沈培楠的小日子堪称美满,他们居住的套间临海,小客厅的一面墙壁都是透明玻璃,外面垂着藤蔓,每到黄昏,金色的余晖填满整个屋子,外面是海,蓝的蓝,黄的黄,是一副浓墨重彩的西洋画。
有时候他跟大嫂二嫂出去玩,回来的晚,进门就看见沈培楠站在窗边抽雪茄,淡蓝的烟围绕着他,侧脸被夕阳烘成古铜色,他把鞋脱在门口,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抱他,沈培楠回头吻上他的嘴唇,两人嘴里都是烟香。
有时候沈培楠出门应酬或谈生意,莫青荷在家等他,躺在藤椅里摇摇晃晃的看海,沈培楠推门走向他,两人在窗前拥抱,仿佛连空气都随着远处的海水摇漾起来。
沈培楠搂着他,嘴唇碰着他的脸:“宝贝儿,我看好了一栋房子,过两天咱们搬出去单住。”
莫青荷皱起眉头:“为什么?”
“你总惦记家里有人,叫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我干的不痛快。”
莫青荷刷的红了脸,沈培楠的手指虫儿似的在他手背摸弄,不知不觉想出去老远,昨夜在床上,沈培楠不知从哪儿买回一只绣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儿,非要他戴上,抱着两条光而笔直的腿反复的摸,一下下嘬他的腿根,又揉面团似的搓揉臀瓣,一边亲他,一边用手指插他的小|穴儿……莫青荷被古老的中国式情趣臊的恨不得死过去,偏又喜欢,塌着腰让他狠狠的干。
他心里一阵发紧,想斥责沈培楠没点正形,却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过几个月,让阿忆跟家人多接触一段时间,我怕他孤单。”
莫青荷也想家,他是最热闹的行当走出来的人,陡然离了中国,乘汽车出门转一圈儿,满眼都是洋人,他忽然就失落起来,想家,想北平,想小时候的大戏班子,想故乡开满梨花的春天和天高云淡的秋,前门大街热热闹闹的茶馆,隆冬腊月买一串冰糖葫芦,咬着鲜红的山楂,崩裂了糖壳儿,满嘴酸甜。
他羞于承认,更不愿让沈培楠知道,他在硝烟战火里打了七八年的滚才终于洗去一身风尘气,如今竟倒退回去,他那双刚刚显出男人稳重的眼睛和五岁时的少轩重叠,湿润润的,透过玻璃窗,望着高远的天。
沈培楠从华侨商人手里收来一台清末的花梨木妆镜,堂而皇之的摆在卧房里,他白天出门,莫青荷坐在妆镜前,心底忽然柔软,想他回来,想的一刻都熬不住。
沈培楠看出了他这点儿心思,要是十年前,他大约要出言讥讽莫青荷几句,男人二十多岁时最惹人厌,满身刺芒,踩着爱人的心彰显权威,转过三十岁,心境渐渐平和,接近四十,是一位藏得住心事担得起责任的好丈夫。
他总爱带回些稀罕的小物件,有时是两根花翎,有时是一套泥塑的戏剧人偶、北平来的紫砂大茶壶,有时是一把好枪。有一回他人还没回来,古董拍卖行的四个黑人小伙扛回一只四方樟木箱,打开一看,眼睛都耀花了,光灿灿的戏衣头脸,贵妃,莺莺,杜丽娘,柳迎春,林黛玉,粉的红的黄的紫的灿若云霓,轻白的水衣迎着风,还有光绪年间从皇宫流落海外的发簪,鸾鸟的眼睛是红宝石,口里衔着南洋的金珠。
莫青荷惊得险些咬掉了舌头,沈培楠额外带回一只景泰蓝胭脂盒,打开扑鼻的香。
他腻在沈培楠身上,声音清清泠泠:“三爷这是要捧角儿?”
沈培楠跟着他入戏:“千金散尽,愿买美人一笑。”
莫青荷坐在妆镜前梳妆,许久不唱,快要忘了步骤,贴片子,勾脸,画眉,两片红霞从琼鼻飞入鬓中,黑瀑似的长发散在后腰,一身素白水衣,眼睛里有男女莫辨的神秘之美。妆镜被风吹着,镜面起了水波,恍恍惚惚,倒映出一场泛黄的旧日旖梦。
沈培楠站在他身后,轻轻解了他腰间的系带,水似的白绸无声落地,露出男子的肩膀,肌肉匀称的贴附,中间一条微微凹陷,沈培楠倒拿着一只竹笔,冰凉的笔端沿着脊柱的轮廓划到臀缝,莫青荷的后背猛然收紧,声音颤了一颤:“别玩。”
笔尖饱蘸胭脂,一笔两笔,在他光裸的后背描画,莫青荷痒的要笑:“你写什么?精忠报国?”
沈培楠啧了一声,笔尖不停,游丝一线从肩胛延伸至侧腰,夕阳将房间的一切镀上一层油润的金,海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呼,哗。
卧房的门打开一条细细的缝,阿忆探出头,孩子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对眷侣,他惊讶的张大了嘴,看见那蒲扇似的后背开出一树春桃。
风像小针从门缝往里钻,保姆在走廊上扯着嗓子叫:“阿忆,阿忆。”
莫青荷惊讶的回头,跟阿忆目光相撞,他霎时红了脸,一把捞起地上的水衣,匆匆忙忙系紧腰间的带子,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阿忆的脸色却变了,小小的人儿,好像一脚跌进了爱丽丝的迷梦,手指划过戏衣层层叠叠的刺绣,拾起一支凤钗,沾着一点儿胭脂,在手背点了个红红的小点儿。
妆台上的景泰蓝胭脂盒被风一吹,咔得合拢了。
他抬起头,白皙的小脸儿漾开笑容:“少轩叔叔,你真好看。”
莫青荷的妆还没卸,半跪在他跟前:“阿忆喜欢这些?”
阿忆点点头,紧紧攥着金钗,好像终于找到了心仪的玩具,舍不得放开。
保姆领走了阿忆,莫青荷呆呆的看着房门,两条素白水袖飘飘摆摆,他整个人好像一截洒着露水的茭白,鬓边的红越发娇艳,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沈培楠:“沈哥,我怎么瞧着,阿忆跟我是一样的人?”
沈培楠不说话,莫青荷从后面抱住他,低声道:“是不是我们带坏了他?我怎么跟飘萍姐交代?”
“他还小,哪里看得出来。”沈培楠握住他的手,回头看了看床头落了灰的飞机和坦克玩具,觉得话说得没有分量。
他转了话头:“就算是,也是他的命。”
莫青荷想,沈飘萍把阿忆托付给他们,是希望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后一个梦想没能实现,当阿忆握着一支凤钗,倾慕于名伶的美艳时,事情已经如夏荷出水,微露端倪。
阿忆以拒绝读书为要挟,每天嚷着要学戏,莫青荷断然拒绝,不仅不让他学,戏衣头脸胭脂油彩等等东西一并收进柜子里,阿忆一向乖巧,在这一场较量中却爆发了十足的反叛,他哭闹,绝食,莫青荷变着法子哄他,有一回终于憋不住说了两句重话,阿忆脖子一梗:“你把妈妈还给我,我就听话。”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