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怎么了,师傅”李土根奇怪道。
书翻至一半,李工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小心地把书合上,当即正视着离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会儿,他问“跟我交句底。这书,你真能看懂”
“为什么工长这么觉着,觉着我们农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带个脑子,五大三粗,一样攻书”
第十九章 两口箱子
“工长,书能给我吗”
离三指了指他的两本在李工长手上的书,“要把它放回去。”
一经提醒,李工长从恍惚中回神,“喔,给你。”
书一递给离三,离三便径自蹲下来。瞄了眼地上开着的箱子,手一拉覆盖在书籍上防尘的白布,将它扯到一边。
刹那间,满满堆放在箱子里的各色书本像鱼饵般,暴露在三人眼前。他们的双眸立刻如鱼一样愿者上钩,死死地看着最上面线装资治通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等古籍抄本。
瞬间,李工长扬了扬眉,暗赞道,好家伙,藏龙卧虎,这么多书。
马开合则猛张开眼睛,眉目间的惊异,像飞石点水,点点涟漪泛到了脸上,一脸的难以相信。
宝贝,都是宝贝
跟着师傅,从南到北闯荡江湖的马开合,掌过风水,看过阳宅,见过阴宅,趟过穴墓,摸过不下千件的玩意儿,才练就了一双鉴宝的眼睛。虽然不及师傅,怎么着也是一个古董店斋首席的水平。
刚一眼,当看见右下角那本范文宣公文集时,心跳加速,血脉喷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没错的,纵然没近距离端详辨别过,可那品相的封面,年代味十足,论不上孤本,起码是一珍书。
再瞧瞧,垂涎欲滴,马开合不禁咽了咽口水。里面的那一本本,倘若都成真,那价值
凝望着离三的项背,马开合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原以为看透了他三四分的面目,想不到竟连一二分都如此神秘。
他怎么会有这些莫非祖上是
马开合想岔了,离三的祖上,祖祖辈辈都不过农民尔尔。这些古籍善本的老物件,都是最有出息的外公,东西南北,一趟趟,用一生攒下的。
离三抚摸着,轻轻地拭去书面上微微沾染的尘土,每一本都或读或记了几遍,都是外公敦促着学。睹物思人,他不免伤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细细地收拾,而后合上箱子,又打开另一口箱子。
啥,还有,还两口箱子
又一次,密密麻麻,数量之多,看得李工长目瞪口呆,流汗涔涔,一时间酒醒了大半。
“土根,他是你同乡”他咋舌道。
“是啊。”李土根从小厌学,初中辍业,他很难理解师傅的心情。
“他上过学吧”
李土根想不通师傅的用意,但照实说“是啊,额离村的时候,他在县高中呢。”
“那咋不上学呢看他这样,学习成绩肯定不差。”李工长好奇道。
“这,”李土根犹豫了下,“大学他好像考上了,当时家家户户放鞭炮庆祝,只是后来他没上。”
“为啥,咋大学考上了都没上”李工长似乎比当事人还急,急眼道。
“是是额婶子她,她”李土根支支吾吾。
“土子”离三依着顺序,把金融学插到右侧正数第三本的位置,放在曹龙骐主编的金融学上面。
给离三冷不防一打断,李土根急忙变脸,改口说“嘿嘿,师傅,来,额给您介绍,他们这次都是新人。这个,就是刚跟您说的,额们同村的,叫离三,那个,跟额关系不差,叫马马”
“马开合。”
马开合笑脸相迎,仿佛变戏法般,又凭空掏出一包档次略弱于硬利群的玉溪烟,分别孝敬给李工长师徒。
李工长接过烟,目光却停留在离三的身上,“离三这名字够怪的。”喃喃着,借花献佛,把烟递过去,“会抽烟吗”
“抽。”离三拿在鼻间嗅了嗅,“不过抽不起香烟,都抽土烟。”
“是嘛那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叼烟袋的秀才,想不到工地里会有你这号人物。”李工长为人和善,他亲自为离三点火。
烟慢慢地发红,离三眯着眼吸了一口,呼出时,话也脱口“不不,工长太抬举我了,秀才可要过了府试,像我这种只念过高中的,充其量就是个童生,勉强认识几个字”
“嚯,这会儿谦虚起来了,那刚才是谁说五大三粗,一样攻书的你呀,就不要打哈哈糊弄人,虽然我看不懂刚才你那书上的道道,可眼睛起码不瞎,就你那俩大箱,怕是五个大学生都不敢说看过,说是秀才那都是说轻的”
“工长,要不我们坐着聊”马开合招呼着,“离三,图昆哥,坐床上说。”
“诶,不要再叫工长啦,听得我都觉得自个快四五十了。”
李工长指着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粗糙黝黑的老脸,自嘲道“其实别看我面相老,今年我才刚迈三十六的坎儿,没比你们俩愣头青大多少。所以啊,你们要不嫌弃的话,跟喊工头陈叔一样,就叫我一声李哥,或者四哥都行。”
“师傅,这可不成,这不差辈”李土根一听,急了。“他们都喊你哥,额喊你师傅,那我不是”
李工长教训道“不是什么又不是矮一辈,顶多跟你平,正好压压你,省得你尾巴翘天上。”
“可可师傅,那额以后这帮人该咋带”李土根吞吞吐吐地嘟哝着。
马开合圆场道“工长,咱看不如算了,怎么能管你”
离三唤道“四哥。”
“哎还是他这性子干脆爽快,对我的脾气。”
李工长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离三的胳膊。啪,手刚一碰到他结实的肌肉,不住惊异,边有意地摸了摸,边说“嘶,好家伙,这胳膊健肉,难怪刚才两个大学生跟软柿子似的,合着你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啊”
“有一股子力气而已。农民嘛,没有身子骨撑着,怎么下地干活。”离三把烟屁股摁在脚底板,掐灭了。
李工长一愣,叹息道“呵呵,也是,当年如果我有你这副身板,估摸着也下地干活,指不定跟不了工头到外面打工,或许现在还埋在田里饬庄稼呢”
“师傅,你这话说的,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亏谢老天爷没赐你这样的身板,不然你那钢筋砌墙的绝活哪学啊,又咋能成了钢筋组的头儿呢,把钱挣得哗哗的”
李工长摆摆手,苦笑道“土根,你不懂的,师傅我宁愿用这门手艺,死也要换他这一身身板。不然,哪能留村里种田”
“种田嘿,师傅,刚您没听工头在席上说,这年是额们农民工的年,出来打工,可比窝村里的庄稼汉子富多啦,咋到了你这儿,反过来想回穷沟沟里”
“种田不好吗我十八十九要是有这副力气,爷奶爹妈姐仨三代人,就不用都指望我高考了。每天跟他们一块早起晚归,下田里播种、耕田、插秧、收割,辛苦归辛苦,可自在,不用再像读书那会儿,读了有那么多心眼,读完有那么多痛苦。”
李工长打了个酒隔,面红耳赤,眼睛不知是醉的,还是哭的,渐渐通红,“可是,哈哈,我没有力气,连劈柴都嫌废木头。结果倒好,书也没念出个名堂,倒是人变得跟个开了瓤rang的倭瓜,脑袋空空的,除了张嘴吃饭、拉屎擦纸啥也不会”
“四四哥,你”马开合见他动情,想开口宽慰,忽而注意到离三看向自己,微微摇着头暗示不要出声。
接着,离三指了指虚掩的门,“开合,你去把门带上,顺便跟屋外还在打牌的室友说下,让他们等会儿再回来。”
“慢着,土根”李工长叫住李土根,脸转向离三,“你小子,是不是看四哥今天酒喝高了,憋不住心里话,想成心四哥倒苦水,看笑话吧”
离三说“四哥,虽然中午见一面,现在见一面,才两次见面,但你既然让我们叫你四哥,说明咱们还算投缘是不是”
“是啊,才第二次见面。”
李工长喃喃着,忽地捶了离三胸口一拳,“成,反正在心里憋了十多年,难受又憋屈,是该找些人聊聊。既然不嫌耳朵吵吵,那四哥就说,你们呐,就当听故事随便听听得了。”
“哎,师傅,等等,额去关门。”李土根飞速地关上门,又兴冲冲地点了一支烟,如吃瓜看戏的群众,一边抽,一边等故事。
李工长双手磨了磨大腿,纠结了一阵,慢慢地开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们管我叫四哥不因为我跟这个四有个缘法。”
“在家里,我排行老四,也是老幺,前头三个都是姐姐,我自然成了独苗。在家里,上至外公外婆爷爷姥姥,下至三个姐姐,没人不宝贵我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农村的传统,男丁以后要撑住门梁、传宗接代,更要紧的是我爹妈生我生的玄乎。当时,我妈怀我的时候,刚好是村子里头搞结扎节育的前一阵,家家户户没有妇女主任上门,还能接着生多胎。偏偏,赶巧了,十月怀胎,打我从娘胎里出来的第二天,从公社来消息,村里就不准再随随便便怀胎生育。因为这,我姥姥觉着我就是老李家命中注定的香火种,说我这叫侥天之幸,一家人可不得更疼我嘛”
咚咚咚
突然,门外有人重重地敲着门,打断了李工长的思绪。
他罕见地发火,冲外面喊“次你、娘给老子到外面憋着,什么时候老子说可以进来,你们这帮私呀咯仔死了、爹的种再给老子进来,搓打门娘咯。”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沈清曼披着微湿的长发,宛如出水的芙蓉,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一年多的相处,尽管慢慢适应了沈清曼的秀丽脱尘,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晃动自己的脚,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看他迟疑的神态,答案显而易见。沈清曼扬起笑“你想过,对吗”
身体抖了一抖,离三别过头,不敢直视着沈清曼。他难得犹犹豫豫不果决,嘴轻微地砸吧着,想干脆说谎,却明白是在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原则。思索了很久,绷直了背的离三,叹了口气,弯下腰,从牙缝里憋出个字。
“想。”
声音如振翅的蚊蝇,却如惊雷般,震得沈清曼内心波涛汹涌。她激动地哆嗦了下,身子前倾,两眼死死地盯住离三,急切地说道“那三儿,我们干脆结婚吧。不,姐的意思,是跟你做夫妻,姐想过了,姐想跟你在这里当一对神仙眷侣”
离三如遭雷劈,头脑发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难道你不想吗难道你不是也想娶姐吗难道”
既然坦白,索性告白。沈清曼顾不上矜持,越说越激动“其实姐,想了很久很久,只是姐不想耽误你,姐不能自私,不能再像干妈那样拖着你。你应该走,这里的池塘容不下你,它到底是农村,是农民的土地,你不该留下来,你应该去闯,去江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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