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萧红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地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吠,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倌还在打着梆子。
14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地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倌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离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籽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地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地,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灭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芸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卖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芸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地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黏糕”“黏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黏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待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的。
这黏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腾。进去买黏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黏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
“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这边来,这边来。”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黏糕已经出锅了。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接过黏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黏糕罢,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黏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黏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黏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查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地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抹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待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呼兰河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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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他们就在磨房里呢!他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地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他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他们搬,他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墩墩地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囱,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囱在跑似的。
我自己觉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得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
再不然就是:
“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待一会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倌,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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