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南钦站在水斗前,两眼定定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他的话叫她心里颤抖,不是害怕,是难过。她默默地哭,眼泪打在桌面上,他听不见。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再回头,他过不了多久又会故态复萌。还有寘台的人,闹得这么大,她还能奢望融入他们么?回不去了,她紧紧握住拳,“你不要再来了,如果不是谈离婚,就不要再来。”
他木雕一样僵立着,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迈向门口,走过短短的一截穿堂,扬长而去。
他走了,她绷了半天的弦松懈下来,只觉得痛苦难当。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样,重组不起来了。顺势瘫坐在地上,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她的难处他也不能理解,始终不能一起走下去,两个人的性格不合是最大的问题。她也想和他长长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有多仰慕他……她把脸靠在臂弯,眼泪没完没了,很快染湿了衣袖。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无尽的孤独等着她品尝。所以要尽快找到工作,不管干什么,哪怕是给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着她倒霉的婚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拿只铁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刚才随口搭讪的女人们看见她却噤住了,嗫嚅一下,交换了眼色吐吐舌头。
还是那个唐姐胆子大,南钦小小的个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壮,过去接了她的桶把水装满,轻轻松巧巧帮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着,“报纸上的告示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刚才那位是冯少帅吧?哎呀,没想到你居然是少帅夫人,小庙里来了大菩萨,咱们里弄面子大来!”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众人物,找过来难免被人认出来。她感到难堪,她的离婚决心表得有点大,真成了楘州无人不知的了。
唐姐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嘟囔着:“按理说人家的私事我不该多嘴,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话痨忍不住……冯少帅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是不应该,不过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发发嗲,吓唬吓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绝,到最后便宜了别人怎么办?现在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好找嘞!”
南钦不习惯和陌生人谈论私事,人家好心给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着,“我和他的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嗳,放在这里就好了,真谢谢你了唐姐。”
唐姐豪爽道:“不要紧,我们粗活做惯了的,不像你,一定没有拎过这么多水吧?看看这个身板哟,瘦唧唧,怪难为的。”知道她忌讳说起伤心事,便极力东拉西扯,“我们这条弄堂里女人都不出去做工的,帮附近工厂做做零头工,领点珠子回来穿。有时候断档了,下午经常摸两圈。你会打牌伐?下次给你介绍几个牌搭子,打的不大,几个角子的输赢,全当打发时间。”
南钦笑道:“我不大会打牌,好多牌连认都不认识。”
唐姐啧啧摇头,“不是说富家太太闲着没事就做做头发打打牌吗?你怎么不学呀?”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说:“我看不是,冯少帅出去的时候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他对你有感情的,只要你愿意,照旧可以做你的少奶奶。”
南钦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也无趣,往外指了指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炉子上还炖着腌笃笋,不说了,我得去看看火……回头给你送一碗过来啊!”也没等南钦说话,闷着头出去了。
她叹口气,打水洗了把脸。看看手表十点多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小菜场还有没有菜卖。她找了个网袋出来,从柜子里拿了挂锁准备锁门。一只脚刚迈出去,看见前面红砖沿上站着个人,带着不确定的姿势往她这里看,看清了一挥手,难掩喜悦地叫了声南钦。
她眯着眼看他走过来,心里没有什么起伏,“姐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寅初托托眼睛道:“给你做房子中间人的老徐往我的洋行跑业务,今天无意间提起你和良宴的事,说起前几天做的一单生意,这里承租人和冯少帅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里的网袋问,“你要出去买菜?”
她嗯了声,“不知道现在菜场落市没有。”
他伸手把网袋接过去,三下两下绕了起来,“不要买了,我带你出去吃。”
她总有点顾忌,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姐夫小姨子本来就瓜田李下,难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为然,“你发了那则声明,以后就和冯良宴没有什么关系了,别怕,有什么我担着。”看她犹豫,扯了她的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压力太大,这样不好。咱们去吃饭,下去两点有场电影,我请你看。”
南钦摇头不迭,这太不像话,她知道寅初的心思,莫说她没离婚,就是离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却说:“做什么这样见外?那时南葭不管你,我觉得你是我的责任,我虽是外人,你的一切我却都要担负起来。现在你和冯良宴分开,你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许我对你好么?你大概不晓得,我习惯性的想照顾你。你是别人的太太,我没有权利过问。现在你从冯家脱离出来,我不能坐视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当成哥哥,遇见坎坷投靠娘家,不是应当的么?你前怕狼后怕虎,我倒要觉得奇怪了,你对我……”
她吓了一跳,他拐了个弯反问她,她不至于心虚,但是难堪终归有的。他又含笑望着她,她连搪塞都不行,只得无奈道:“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这么想。我如今的情况是这样,万一带累了你的名声,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他扬起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你想得太多了,于我来说没有没有什么名声不名声。当初南葭和金鹤鸣闹得沸沸扬扬,我的面子早就折尽了,又怎么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眼里,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离婚么?他不同意吧?我觉得索性叫他误会也好,死了心,协议自然就签得下去了。”
那一双人缓缓朝巷口走去,石库门门洞里的女人们探身一看,“册那,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姘头这么快就找来了,难怪吵着要离婚。”
另几个只顾摇头,有钱人声色犬马,哪个说得清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yok、阿猫9801、何其朵朵的地雷!
感谢我的高跟鞋的手榴弹!
鞠躬!
透骨 27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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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钦一直闷闷不乐,东西吃得也不多,不爱说话,搁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没有焦点,散漫的,左右游移。
寅初试着和她沟通,“现在只是不小心跨进了低谷,慢慢会好起来的。高兴点,人要往前看。把那些伤心事都忘了,后面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她迟迟地回过眼来,“谢谢你,我没什么,只不过一时难以适应,过阵子就好了。”
她临窗坐着,外面变了天,脸看上去也有些模糊。他觉得心疼,她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从容平和的人,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眼下这样,或者这段婚姻令她刻骨铭心吧!痛且由他痛,痛过了早晚能够超脱出来,从绝望里重新找到方向。
“我在想,你现在住在共霞路,一个人难免诸多不便。我打算雇个苏州娘姨照应你的起居,”他把筷子搁在鲤鱼筷架上,又道,“哪怕是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也好。说实话,你在那种地方住着,我不能放心。虽说不是贫民窟,可是三教九流汇集,左邻右舍是什么来路也不清楚。找个人做做伴,好歹有照应。”
她摇头道:“那倒不必,我现在这样,还要人伺候么?横竖也没什么事,雇个人实在多余。”
“你从小到大何尝离人伺候呢?如今样样靠自己,冯良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这里是万万不能不管的。”他沉吟了下,“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可以考虑考虑。等离婚手续办好了,你还是搬回白公馆来吧!终归在那里住了三四年,回来至少可以安逸些。”言罢又一笑,“你大约觉得我这个提议很疯狂,毕竟南葭和我离婚了,你住到我那里不成体统……现在的局势,说开战就要开战的。乱世里还要墨守陈规,到时候炮火连天,你一个女人举目无亲,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和嘉树在一起,万一打起来,我们三个好一道撤出楘州。去国外避过这一劫,愿意的话再回来,如果不愿意,在外面定居也可以。”
他的用意再明显也没有,南钦却不想面对。先不说该不该跟他逃难,真的打起来,良宴就要参战。她知道离了婚他和她再无瓜葛,可她还是不能离开,也许这辈子会钉死在楘州,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对寅初笑了笑,“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住进白公馆绝无可能。南葭在尚且不方便,更何况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再靦着脸投靠你,人言可畏,非得被人戳弯脊梁骨不可。”
“你要是担心那些……”他切切看着她,“那我们……”
南钦站了起来,“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还晾着衣裳呢,就不多说了。”
他也站起来,脸上有些难堪。她这样抵触,后面的话想谈也无从谈起了。他迟疑道:“你稍等,我结了帐送你。”
她说不必,“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一路走回去就全置办妥当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寅初急忙招伙计来,也不知道点了多少钱的菜,扔下五块钱匆匆追了出去。
南钦只想尽快离开,再说下去就都是没意思的话了。就算和良宴离婚,她也不能再接受别人,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她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着头往回走。街道上的水泥方砖一棱接着一棱,重重叠叠没有尽头。她心里惘惘的,脑子里也发空,盘算着经过报摊时应该买两份报纸,看看有哪家洋行或工厂招人。一抬眼,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站在了她面前。
没有接触过,但是这张面孔她认得,正是冯少帅的红颜知己司马及人。
“少夫人,你好呀!”司马及人笑弯了一双眼,“一直没有机会去拜会你,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南钦对她很反感,但是她有良好的修养,绝不会做出任何有失风度的事来。她保持微笑,微颔首,“司马小姐,你好。”
“相请不如偶遇,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不了,天气不好,我赶着要回去呢!”
“噢,那可惜。”司马及人蹙起了两条细细的眉,“对了,前段时间出了那件事,真不好意思。唉,我也没想到哪个人这么无聊,跳跳舞说说话也要拍下来登报。少夫人你误会我们了,一定很生气吧?你看你马上登了脱离关系的声明,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和良宴说要来找你解释,他偏偏不让……你离开陏园了?现在住在哪里?过得好伐?如果过得好我还安慰一点,要是不好,哎呀,那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恶意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永远这么面目可憎。南钦心里拱着火,却不好发泄出来。她不能乱了方寸,在她面前失了颜面,岂不比死还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份天赋,居然笑得比她还灿烂。既客气又矜持地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我眼下过得很好,司马小姐千万不要自责。我和良宴脱离关系并不是因为你,我也知道你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仅仅为了几张照片就决意离婚,那实在说不过去。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也不足为外人道。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见不见面,要是能见到他,最好帮我劝劝他。早点办完了手续对大家都有好处,总这么拖着我熬不起。司马小姐如此热心肠的人,看见他这么粘缠,一定比我还着急,对吧?”
不知怎么回事,司马及人的笑声是“嗬嗬”的,同平常人不一样。都说相由心生,笑也应当由心生吧!她明明很挂不住,还要极力掩盖。涂着红蔻丹的手划了个缠绵的弧度,解嘲道:“少夫人真爱开玩笑……哦,现在不好叫少夫人了,应该叫南小姐才对呵!”
南钦莞尔道:“叫什么不重要呀,我上次听雅言说起司马小姐和张先生的爱情故事,实在很钦佩司马小姐敢爱敢冲的精神。怎么样?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一定要来讨杯酒喝。”
说起她那个穷未婚夫,司马及人立刻变了脸色。心道这个姓南的哪里像人家口中传言的那么温婉动可爱,分明就是个会戳人痛肋的厉害角色。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她抖擞起精神正待反击,却看见白寅初从后面缓缓走来了。她一口气松懈下来,不得不换了个方向,冲他妖俏笑道:“咦,白先生也在?这么巧!”
寅初礼貌地点头,“是很巧,司马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司马及人眼风往南钦那里瞥了瞥,含笑道:“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看电影的。”捋起网眼罩衣下的钻石手表,大惊小怪地一叹,“啊呀晚了!好不容易缠了他来陪我的,晚了只怕他要生气。不说了,下次有空再叙,我就先走一步了。再会噢白先生,再会了南小姐!”
她花摇柳颤地走了,南钦只觉无边的苦,连舌根也一并苦起来。
“你不要管她说的话,一个交际花,不值得你为她动气。”寅初看她脸色不好,忙过来搀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抽回手道:“没有,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他还想争取,但是看她神情决绝不容反驳也无奈。垂着手目送她走远,只是怅惘着,爱的越深受到的打击越大,她到底爱着良宴,他们的离婚协议一天不签,她就有动摇的可能。
南钦走得很慢,倒希望来一阵大雨把她浇醒。她还是眷恋着良宴,可是司马及人那些话,让她更加确定先前的决定做得对。她是没有受够冤枉气,要来被这种人打击么?她朝远处看,天灰蒙蒙的,路边上有个卖小竹椅的人,满满一担椅子垒起来,堆得比人还高。他在前面挑着走,扁担吱扭作响。看看别人,重压下尚可以前行,自己怎么就不能够?
她挺了挺胸,迎面有风吹来,撩起了她的长发。
她进杂货店买了两个罐头,一管牙膏。特地绕到小菜场,发现了烘山芋和黄泥螺。她拎着那些东西,突然感到满足,有种最大的平民化的快乐。上流社会的厨子,采购目录里绝没有这两样东西。烘山芋不说,单说黄泥螺。因为只吃舌头部分,余下的壳和脏器得吐出来,那么吃相就难看了,所以难等大雅之堂。可是南钦却特别喜欢,她一般不吃腌渍的东西,但这个醉泥螺却是例外。外面兜一圈,似乎品出了陏园锦衣玉食里没有的松散,她果然还是适合这样的生活。北京叫胡同味儿,楘州叫弄堂文化。不需要多高档,平平常常地活着,从头开始再活一遍。
回到家,把东西都归置好,前两天买回来的米也要处理一下。马上黄梅季要来了,连绵的阴雨,米缸里受了潮要生虫子的。她知道花椒粒能防虫,从网袋里翻出纸包来,细细地把花椒拌进米里。都收拾好了关门,早早做好泡饭、洗好澡,担心过会儿要停电,黑灯瞎火不方便。
阴天,时间过得比平常快似的,一会儿就暗下来。锦和不在,她擦黑就上了楼,坐在灯下翻报纸,拿笔把招人的信息一条一条记下来。现在的社会,招收女性的地方有限,很大一部分都是聘业务的,头一个要求就是男。她长吁短叹一番,要找个工作实在不容易,或者等天放晴了再出门看看。有的铺子招人,直接写张纸贴在橱窗上,并不是所有雇主都舍得出钱登报的。
共霞路在万家灯火里寂静下来,她倚着床架子看新闻,双妹牌雪花膏的广告那么老大,边上还有一则男青年征婚的启示。择偶标准有十来条,罗列着各项标准:不要自我太强、不要态度虚浮、要有缜密而周到的心思、要有治家的兴趣和能力……她笑起来,现在娶妻也像招聘一样,条件一一谈好才能作配。
正看得入神,隐约听见一点响动。她心里跳了下,不确定是谁家的门环在响,总疑心会不会是良宴又来了。她挨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亮着,勉强能照到她门前……果然是他,独自一人站在砖阶上,一下一下笃笃地敲门。
她心里乱起来,退回床沿坐着,不想听,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囡囡,开门。”终于他对着窗户喊,“要下雨了,开门。”
南钦硬起心肠不应他,然而他制造出来的动静叫她烦躁不安。忍耐再三,终于忍无可忍,这样下去要把里弄的住户都吵出来了!她打开窗,隔着铁栅栏冲下说:“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他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你开开门。”
“我不会开的,你走吧!”她放下窗帘上床,顺手拉灭了屋里的灯。
底下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伴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她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酸得不知如何自处。雨越下越大,敲门声也时断时续,听不见的时候她拉长了耳朵听,听见了又是一轮心酸。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还不走?俞副官有没有给他送伞?她翻身坐了起来,再往下看,他果然站在雨里。里弄的石库门房子是没有屋檐的,他无处躲避,淋得浑身稀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和老妖的赏,鞠躬!
透骨 28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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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着脸往上看,那个窗口灯始终没有再亮起来。她不会下楼,也不会心疼他了。良宴木然站着,脑子里无意识,机械式敲门,一遍又一遍,到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凄风苦雨,他拿手遮住眼睛,眼睛进了水,又痛又涩。帽檐雨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身上冷不算什么,心冷了才是真正难以根治。南钦对他已经再无一点感情了,他这样苦苦纠缠,只会令她愈发反感。他抬起手,落门环上,又顿住了。也许不应该再来打搅她生活,他拥有时候没有珍惜,现挽回,为时已晚。
路灯突然灭了,政府为了节省电力,到了一定时间段会停止供电。这种地方不像寘台或陏园,有独立一套供电系统。街道里弄晚上靠蜡烛和洋油灯,多人家为了节省物资,天一暗就上了床,所以这个时候看不见哪家窗户透光。他茫然立这个幽暗孤独世界,像落进了黑海里,踮不到底,也摸不着边。
门已经不再敲了,他想她或许觉得受到逼迫,对他厌恶会进一层。他就这么站着,脚下仿佛灌了铅,树一样被栽种这里,无法挪动。
俞绕良来了,撑着伞,打着军用手电,把一件大衣披到他肩上,“二少,还是先回去吧!”他抬头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饱受打击上峰,眼下唯有缓兵之计,他带着央求口吻劝他,“先回去,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不说话,半晌缓缓长叹,“你去准备协议,我签字。”
俞绕良吃了一惊,“二少……签了字就不能反悔了,你舍得吗?”
他何尝不知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不应该再牵制她了,叫她没法昂首挺胸另嫁,要论落到去给人做外室。他苦笑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舍不得又怎么样?你也看见了,她那么绝情。”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俞副官来扶,被他拧过胳膊拒绝了。局势一日紧张似一日,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响起第一枪。一旦开战生死未卜,太平天下时赫赫扬扬少帅,到了动荡里就要身先士卒。烽火连天,谁又顾得上谁?还是放开她让她自由吧,没了少帅夫人头衔,目标也许还小些,就不会有冯家政敌对她不利了。
车开回了寘台,他母亲见到他这个样子,简直悲愤难言。忙叫人放热水给他泡澡,打发他上了楼,喊住了俞绕良问:“又去找南钦了?弄得这副半死不活腔调,不是要我命么!”
俞副官道:“二少眼下还别不过弯来,等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冯夫人哼了声,“情伤不比枪伤,子弹挖出来,只要不伤要害,用点抗生素就能养好。他伤心上,心能挖出来缝补么?我竟没想到他这么不成就,被个女人搞得六神无主。这样天,淋得水里捞出来似,铁打身子只怕也扛不住。”一面说着,吩咐人熬姜汤给他送上去,又道:“南钦现哪里?既然不愿再回来,就叫她从楘州永远消失。冯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她毁我一个!你去办,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走还罢了,要是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俞绕良心都提起来了,“夫人千万不能插手,动不得少夫人。”
冯夫人狠狠回过身来,“为什么?”
“二少对少夫人感情很深,现要是有什么动作,只怕会惹他发狂。依着卑职想法,两个人无非是意气用事,当真没到山穷水地步。夫人现出手,伤了少夫人倒是小事,万一牵连二少,岂不是因小失大么!”他想法子周旋,因为别人爱恨纠缠他看不透,世上什么都好办,唯有情字难断。就像一场修行,终归要自己走,才能绝处逢生。要是有第三个人强硬地插手,到后就变了味道,要背离初衷了。
冯夫人爱子情切,委实有点着急,“这不行那不行,就瞧他这样意志消沉么?”
“所以好还是能让少夫人回心转意。”他斟酌道,“请夫人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办法。”
冯夫人转过身去,冷声道:“你要想法子让少帅死了心,不是想法子让南钦回来。我们这样大家子,经不得她挑起那些风浪。她就是想通了,我冯家也无处安放她这尊菩萨。”说完一甩袖子上楼去了。
俞绕良站煌煌吊灯下发了一回愣,他职责是替上峰排忧解难,既然二少也说要签离婚协议,那他就得连夜起草,明天再拿来给二少过目。
他转过身,正看见雅言端着水杯出来,那一头蓬松发张牙舞爪,像燃烧起来火,腾腾冒着热气。他站定了敬个礼,“四小姐。”
雅言一颔首,“南钦现怎么样?”
俞绕良道:“租了个石库门房子,今天早上我们找过去,她正巷口买早饭。排着队,提着锅子打豆浆,总之和陏园时生活是没法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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