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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一湾碧水如薄薄春绸无声蜿蜒过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里花木日渐萌发出鹅黄翠绿,芳草青郁如茵。隔着丛丛佳木枝丫微叶的空隙,一抹明黄之色意外地撞入眼帘,皇帝只对着身前的青衣宫女道:“朕记得昨日在纯妃宫中见过你,怎么今日你又在御花园中撞进朕的眼睛里。”
那宫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后召唤大阿哥去慈宁宫,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书房,便往御花园走回钟粹宫,不是有心要打扰皇上的。”
皇帝笑着托了托她小巧圆润的下颌道:“朕有说过你打扰朕了么?春色撞入眼帘为欢悦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
那宫女旋即明白,忙从皇帝的手指底下闪开,含羞带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夸奖。”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风,化开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树树的花开艳灼:“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极好,念来口舌生香。是哪个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南朝沈约的《丽人赋》中说,‘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可是从女旁的嬿婉?”
嬿婉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好像天边的云霞凝在她细巧的眉目间,依依不肯离去。她似乎有些畏惧,声音虽柔和,却有些克制的疏远,道:“皇上念的诗真好听,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里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为你便是那个嬿婉如春的丽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与明白了。”
皇帝似想起什么,便问:“嬿婉,你姓什么?”
嬿婉似提到不悦之事,却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汉军正黄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宽慰:“魏这个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儿。但是汉军正黄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难过的阴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郁的眼:“虽然是汉军旗上三旗出身,父亲死得早,又没有争气的兄弟,实在不算什么好门第。”
(备注:出自南朝梁朝沈约的《丽人赋》。沈约,南北朝时期,在宋、齐、梁三朝为官,乃一代文坛领袖。《丽人赋》之丽人乃南北朝艺伎的典型形象。
上三旗:清代由皇帝直接统辖的三个旗。满洲八旗有上三旗和下五旗之分。清军入关前,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由皇太极亲自统领,是皇帝的亲兵,身份高贵,条件待遇优厚,称为“上三旗”。入关后顺治皇帝凭借中央政权的政治经济力量,掌握正白旗,拨出正蓝旗,上三旗调整为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下五旗调整为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白旗、镶蓝旗。)





后宫如懿传 032 嬿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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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手似乎无心从她手背上抚过:“门第好不好,长辈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争气,争出一副好门第来。”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回避与羞涩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妩动人。她娇怯怯道:“奴婢不过一个弱女子,可以么?”
皇帝一笑:“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无尽情思涌过,迷乱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着有一日,‘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皇帝独自离去,唯余一袭青衣春衫的嬿婉,独自立在春风斜阳之中,凝思万千。
嬿婉走到冷宫前的甬道时,已觉得双腿酸软不堪,好像自己已经走了千里万里路,将这一生一世的力气都花在了来时的路上。凌云彻冷不丁见她到来,不觉喜不自禁,忙嘱咐了九宵几句,便赶上前来道:“嬿婉,你怎么来了?”
嬿婉勉强一笑,便道:“我正好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云彻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
嬿婉缩回手,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低声道:“九宵大哥在呢。”
九宵看见二人都望着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个鬼脸,往远处去了。
云彻关切道:“你现在在纯妃娘娘身边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来见我了。”
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云彻温柔的语调像轻轻流过手背的碧绿春水,带着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顽皮的年纪,你得学着给自己偷些懒,别太辛苦了。”那声音一向是温柔惯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时此刻,她听来却只觉得遥远而陌生,像浸浴在艳阳底下的人,一脚踩进了冷水里,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让人着惊。她心底反反复复念着皇帝那一句:“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那便简单了,那便简单了。这句话不能不让她动摇,汉军旗包衣出身,虽比下五旗高贵些,可还是个包衣。且阿玛犯事丢官,弃下他们一门孤苦。罪臣之后,这是一生一世的禁锢,会随着她的血脉一代一代传延下去,挣脱不得。她看着眼前的云彻,心下更是难过。云彻,他何尝不也是这样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宫多年,也只能是个看守冷宫的侍卫,没有出头之日。她伸手替他掸了掸肩头沾染的蛛网尘灰,心疼道:“只能在这里,没有别的办法么?”
云彻虽然无奈,却也宽慰她:“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的。”
嬿婉的手轻轻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机会。而我到了二十五岁就要出宫,在这之前没有机会,便没有可能了。”
云彻有些糊涂:“什么机会?你在纯妃宫里不好么?”
嬿婉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觉得鬓边一只紫云绢蝴蝶的绢花,颤颤地在风里颤动着,恨不能张开翅膀立时飞起来。这样振翅飞起的机会,真是稍纵即逝吧,或许今生今世,都没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终于道:“云彻哥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云彻似乎被一个闷雷狠狠打在了头顶,嘴唇有些发颤:“你说什么?是不是纯妃娘娘不许底下的宫女和侍卫来往?”
嬿婉不敢看他,只是迅速地退开两步,盯着自己的鞋尖道:“云彻哥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是汉军旗包衣出身,我也是包衣出身,我们若是在一块儿,以后的孩子也不过是包衣,一辈子奴才的命,生生世世都脱不了。你就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吧,别再理会我这个人了,就当不认识我便是了。”
她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云彻愣在当地,几乎目瞪口呆,只觉得甬道里无穷无尽的穿堂风如呼啸的利剑,冰冷地贯穿了自己的身体,将血液的温热一分一分地,冷冷冻住。
嬿婉回到钟粹宫的时候,大阿哥已经下了学,正在四处找她,见了她进来便道:“嬿婉,我一向爱吃金针木耳馅的豆腐皮包子,怎么今天点心不是你准备的么?居然拿青菜蘑菇馅的应付我。”
嬿婉郁郁不乐,见大阿哥缠着,只得打起精神道:“好阿哥,今日就将就吃了吧,明日奴婢一定给您准备好金针木耳馅的豆腐皮包子,好么?”
大阿哥缠着嬿婉进了书房。海兰陪着纯妃在暖阁的窗下冷眼看着。
海兰轻声道:“这丫头这么晚才回来,不知上哪儿去动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了。”
纯妃含着压抑的怒气:“妹妹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海兰秀丽的双眸轻轻扬起,清澈而澄明,蕴着十足十的关切:“纯妃姐姐觉得妹妹编得出这样的谎话么?妹妹想着,皇上如今常来姐姐这儿,怕是已经对那小丫头留上了心思,若再被那小丫头狐媚几下子,宫中可又要添新人了。纯妃姐姐您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荣宠,难道要被这狐媚子分去么?”
纯妃咬了咬唇,苦恼道:“可是皇上要喜欢她,本宫能有什么办法?再说皇后病着,嘉嫔才出月子不能伺候皇上,怡嫔也殁了,后宫里统共就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皇上要纳一个新人,咱们也没有办法呀。”
“就算皇上要纳新人,也不能出自姐姐宫里。纯妃姐姐您细想想,您已经有了两个皇子,若嬿婉得宠,旁人必定以为是姐姐举荐的。这本是无心事,落在有心人眼里便以为姐姐趁着皇后病重私下勾结,迷惑皇上,要捧高了三阿哥争宠。姐姐倒也罢了,那三阿哥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么?”
纯妃大惊失色:“那怎么行?本宫自己不要紧,但不能害了自己的儿子!”
海兰乌黑的眼眸微微一转,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而且能彻底绝了皇上的心思。”
纯妃又惊又喜,笑纹里都是舒展的笑意:“妹妹真有把握?”
海兰笑着弹了弹指甲,低声道:“姐姐是第一天认识我么?”她附耳低语几句,纯妃喜上眉梢道:“可心,去传嬿婉过来。”
嬿婉即刻便过来了。她低眉顺眼地请了个安,显得格外恭敬。纯妃本来觉得她清秀可人,眉眼间隐隐有几分亲切,可此时看着她,即便是一身青碧的素色宫装,亦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不成个样子,不觉皱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海兰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取过一枚橙子,用并刀慢慢切着。
纯妃扬了扬绢子,缓缓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本来本宫是想让你留着继续伺候大阿哥的,但今日钦天监过来替大阿哥算流年,本宫拿你的生辰八字和大阿哥的一合,发现不仅和大阿哥犯冲,和皇上也犯冲,这就不大好了。所以本宫思量来思量去,为了皇上和大阿哥,只好委屈你了。从今日起,你就去花房伺候花花草草吧。如此,也不会再有犯冲相克之事了。”
嬿婉本听纯妃夸奖,显是分外器重。想着日后若是在皇帝身边,想来纯妃也不会反对了,却不承想纯妃骤然说出这一篇话来,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那花房本在后宫最偏远之地,除了几个花匠便是宫人,事务繁重,想要出来亦不能了。没想到自己刚有转机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处,没有翻身的余地。
她听着纯妃口气虽然客气,但却决绝到底,求情必定是无用了。想来想去,只得磕头谢了恩道:“奴婢谢纯妃娘娘恩典。只是大阿哥一时还离不开奴婢,能不能请娘娘稍稍通融,容奴婢和大阿哥交代几日再去。”
海兰慢悠悠道:“既然命数相克,多留又有何益?赶紧去了,免得生出什么意外,那就不是去花房能了的了。”
嬿婉死死咬着嘴唇,忍住眼底泫然欲落的泪水和喉中的酸楚欲裂,磕了个头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
她缓缓站起身,看见海兰将切好的橙子递到纯妃手中,笑脸盈盈:“姐姐尝尝。并刀如水破新橙,便是这种滋味了。”
嬿婉望着那被剖成八瓣的橙子,自己的腔子里几乎要沁出血来。她无望地想着,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如那只橙子,由着人肆意划破、剖开,半分由不得自己,也从来由不得自己。




后宫如懿传 033 相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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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立时下了令遣她出去,嬿婉再委屈,也不敢在面上露出分毫来,只得赶紧收拾了东西去了。大阿哥见她要走,原也有些依恋,奈何嬿婉不过是个新来照顾他的宫女,虽然好,但身边总有更好的嬷嬷乳母在,他寄养在纯妃宫中,更不大敢出声,只得罢了。
海兰回到宫中,便也有些乏了,自在妆台前慢慢卸了首饰,换了青玉色暗纹梅花衬衣。那衬衣是云呢缎的料子,着身时光滑如少女的肌肤,且在烛光下,自有一种淡淡的烟罗华光,仿佛薄薄的云彩雾蒙蒙地贴上身来。她却格外喜欢袖口上玉白色缠绕了深青的梅花纹样,小小的一朵并小朵,是临水照花的情态,都用极细极细的金线勾勒了轮廓,有一种含蓄而隐约的华贵繁复之美,恰如她此刻的心思,丝丝缕缕地密密缝着,不漏一丝缝隙。
海兰托着腮,凝神望着镜中的自己,骤然也觉得心惊。从前温顺无争的一张面孔,如今也精心描摹起了脂粉,画的是皇帝最喜欢的杨柳细眉,只因他爱着江南的柳色新新,朝暮思念。腮上的胭脂施得极轻薄,先敷上白色的珍珠茉莉粉,再蘸上蔷薇花的胭脂,只为玫瑰色泽太艳,月季又单薄,只有月光下带露的红蔷薇拧了汁子才有这般淡朱的好颜色。胭脂之上还需再压一层薄薄的水粉霜,须得是粉红色的珍珠研磨成粉,才有这样的天然好气色。这胭脂也有个名字,是叫“嫩吴香”,是觅了唐朝的古方子做的,敷在脸上,浑然天成,仿佛吴地女子的轻婉娇媚,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这样精致的描摹,自然得到皇帝的圣心常顾,亦是因为她从前实在不太打扮,一旦用起心来,才有这样的惊艳。可是从前的自己,却是铅华不御得天真的。
真的,才是多久的光景呢。如今不说旁人,连自己看着也是另一个人,另一副心肠了。
正凝神间,却从铜镜里瞧见叶心捧了热水进来,要伺候她盥洗。她有些心思恍惚,叶心便道:“小主今日心想事成,还有什么不高兴么?”
海兰摘下护甲将双手泡在热水里,道:“我有什么可心想事成的。”
叶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摩着手指:“小主不喜欢嬿婉在皇上面前那股子水蛇身段妖媚劲儿,借着纯妃娘娘的手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料理得一干二净了,小主也可以安枕了。”
海兰秀丽的眉峰微微皱起:“怎么?连你也觉得嬿婉不容轻视么?”
叶心仰起脸笑道:“奴婢就不信小主看不出来,除了那股子妖妖调调的娇媚劲儿不像,嬿婉那丫头的脸容,长得倒与冷宫里的如懿小主有两三分相似呢。”
海兰本拿着雪白的热毛巾擦手,听得这一句,将手里的毛巾“啪”地往水里一撂,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来,扑了叶心一脸,她怒声道:“作死的丫头,嘴里越发没轻重了。如懿姐姐虽然在冷宫里,可她是什么身份,岂是你能拿着一个低贱宫女浑比的?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说这样的话,仔细我立刻打发了你出延禧宫,再不许进来伺候!”
叶心伺候了海兰多年,忠心耿耿,深得海兰信任。海兰又是个极好性子的人,何曾见过她这样气恼的面孔。当下叶心也慌了神,狠狠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肿着脸道:“小主别生气,为奴婢气坏了身子不值。都怪奴婢说话没轻重,以后再不敢了。”
海兰这才消了气道:“你永远要记得,不管如懿小主身在何处,从前待我最好的人是她,如今和以后待她最好的人就是我。你若要分出彼此来,就是你自己犯浑作死了!”
叶心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伺候着海兰铺床叠被一应齐整了,又点上了安息香道:“小主,时候不早,早些安置吧。”
海兰拿着犀角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冷不丁问道:“叶心,你说皇上突然看上了嬿婉,会不会也是觉得嬿婉和姐姐有几分相像?”
叶心吃了方才那一惊,哪里还敢开口,只得诺诺应着,嘴里一味含糊着。海兰知道她是吓怕了,便也叹了口气道:“今儿是我的气性大了些,宫里那么多人和事,哪里有不添烦的。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不要往心里去就是了。”
叶心吓了一跳,脸上虽热,心里头也热了起来,感激道:“小主别这样说,奴婢知道小主自从得宠之后,事情也多了,心里难免难受。”
海兰怅然道:“或许你说得对。我就是不喜欢皇上跟前有一个和姐姐长得相似的人。因为这样,皇上很可能时时惦记着姐姐,也会彻底忘了姐姐。”
叶心答应了“是”,再不敢多嘴。
海兰坐到床上,看着叶心放下了帐帷,便道:“明日皇上要过来用午膳,你早些叫我起来,我好亲自预备些拿手小菜。等午后皇上走了,你记得去太医院找一个叫江与彬的人,带他来见我。”
叶心答应着将帐帷平整垂好,又将地上海兰的绣花米珠软底鞋放得工工整整,方退到自己守夜的地方,躺下睡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大安稳,海兰心里装了重重心事,只是辗转反侧。如懿亦犯了风湿,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强行灌入铅酸一般,被一点一点地腐蚀着。惢心虽然自幼操持身体强健,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坐在床边,借着一灯如豆的残光,用纱布裹了生姜挤出汁液,一点一点替如懿擦拭关节。
如懿忙扶住她道:“别蹲在那里了,等下仔细腿脚疼,又站不起来。”
惢心咬着牙关一笑:“奴婢熬得住。”
如懿看她的神情,似是隐忍,似是期盼,总有无限情思在眼底流转。她轻声问:“那个江与彬,你与他很熟么?”
惢心微微一怔,脸上带出些许温柔之色,一双眼睛如同被点亮了的烛火:“奴婢与他自幼相识,后来家乡饥荒,各自跑散了,奴婢入了王府,他凭着一点家传的医术入宫做了太医。奴婢其实与他在宫中遇见也是近几年的事情,只是想着,若是同乡也帮不上忙,那就没人肯来帮忙了。”
如懿道:“他的医术很好么?”
惢心微微一笑,继而叹息:“好有什么用?他在太医院中没有关系,没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视,只是个最末流的小太医罢了,只能给宫女侍卫看看病。不过也好,若他都不能来,那就真的谁也不能来了。”
如懿站起身,又拿姜汁替她擦拭手腕和手肘关节,柔声道:“来是他的心意,不来也无需怪他。富贵之中难见真心,你若落得这种地步他还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继续相交。否则,不见也罢。”
惢心道:“小主,奴婢自己来涂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涂过姜汁的地方会继续发热才暖得过来。”
如懿走到院中,只见月光不甚分明,雾蒙蒙的似落着一层纱。她蓦然听见一声叹气,那声音便是外头来的,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如懿听得耳熟,不自觉便隔着疏疏的门缝往外望去,却见凌云彻满脸胡楂,意态萧索,举着把酒壶往嘴里一个劲儿地倒酒。她看了不免暗自摇头。进了冷宫这么久,这个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见得到的难得的正常人了。虽然贪财些,倒也有一颗上进之心。宫里的人,谁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与他一起的侍卫一般终日糊涂度日,只是如今,怎么倒也颓丧起来了。
她素性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总有不遂心的时候,你却只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后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
凌云彻本自心烦,所以连一向要好的赵九宵都打发了不在身边,自顾自地喝着闷酒。此时听她这么说了一句,心下愈加不乐,嘴上也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自己也不过是晾在泥潭里起不来,还有心思理会别人。”
如懿受了这将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宽,也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在月色下将白日里晾着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虽然身在泥潭里,可总不愿沉沦到底。我要是将心口上的一口气松了,便永远沉沦苦海,无法脱身了。”
“难不成你心里还想走得出这鬼地方?”云彻冷冷笑着,“别痴心妄想了。这个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
如懿抬头望着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个人样来。我若稍一松懈,一口气撑不下去,和这里那些疯疯癫癫整日在地上墙角打滚的女人还有什么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里,尸体也没得善终。”她蹲下身,看着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处爬动的蚂蚁:“你见过蝼蚁么?蝼蚁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么艰难,所以无论怎样,我都要忍耐下去。”
“忍耐就够了?”他仰天倒着酒喝,冷然道,“还不如痛快一醉,万事皆忘。”




后宫如懿传 034 相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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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摇头道:“看你这么个喝酒的样子,大约不是为了前程,就是为了女人。偏偏这两样东西,都不是醒来就可以忘记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浇愁,越是没有半分起色。”
“前程?我这种汉军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里又贫寒,能有什么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烈酒,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所以没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离开我。”
如懿冷笑连连:“你是汉军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么了?我还是出身满军旗上三旗的大姓乌拉那拉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这里,终身见不得天日,难道我不比你凄惨可怜么?只是做人自己可怜自己就罢了,要说出这等可怜的话来让人可怜,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没有了!”
云彻陡然被人奚落了这几句,又借着酒意冲头,便不管不顾起来:“我能有什么法子?生定了的身世,还有能力往上爬么?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宫是你没本事。而我呢,一点本事都使不上,便彻底没了希望。连我喜爱的女子也离我而去,嫌我给不了她翻身的机会!我还能怎么样?”
月光朦胧,是个照不亮万千人家的毛月亮。那么昏黄一轮,连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来。门外的凌云彻固然是没有指望的,可是她能有什么指望?只不过是含着冤屈,受着悲怨,拼死忍着一口气,不愿彻底沉沦至死而已。是,她是个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个七尺男儿,偏偏这般自怨自艾。
如懿忍不住道:“能与你共患难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还要嫌弃你的出身前程,这种女子,若是早早离开,换了我便要买酒大醉一场额手称幸,以示庆贺。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声大笑庆贺也来得及!”
云彻的酒意兜头兜脑地冲了上来,一股悲怆之意自胸中直冲而上,几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这样子冷心绝情的话,也只有你们女人说得出来。我见过你,你的那张脸,和她竟有几分相像,难怪说出来的话都是这样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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