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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当日的笑语,如今已然遂愿。今时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而嬿婉,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
锦上添花,固然美不胜收。
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仰首望见天际一轮近乎完满的月。近乎完美,便总有些许残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风得意后的一抹残影。有沉缓的春风柔暖拂过,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红的波光星点中漾动,连勉强维持的圆满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势态。
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爱的女子之后,即便想要奋发图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卫,受尽那些出身贵族的侍卫的冷眼与暗讽。连样的苍凉孤寂之中,唯有那个人,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死寂如坟墓的冷宫里挣扎的女子,偶尔投来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励着他忍耐下去,继续去寻找可以撑起未来的任何微小的契机。
所谓半分残缺的圆满,大概如是。
惊动凌云彻痴念的,是那一声突然的响动。
他分明看见,皇后以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态落入水中。
有那么一瞬,几乎是本能一般,他冲上前一步,想要将落水之人救上来。可毕竟久在宫中,他很快发觉了奇怪之处,尽管皇后的青雀舫与嫔妃所居之船的距离并不近,但皇后的侍女们,都并未随在身侧。
他警觉地止住脚步,不肯再向前。心中惊动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宫的无限苦楚,与眼前落水的女子,无一不隐隐相关。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样困窘时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敌意。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样,自己的前程来路有所指望,那么此刻,是平生再难一得的时机。
已然不能停驻,向前或退后,都是举步维艰。
河中水花翻腾,隐约是女子的明黄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于河水中央,惊起粼粼波泽。他从未这般为难过,一颗心像是成了一撮烟叶子,被汗湿的手心来来回回地揉搓着。须臾,他的面色渐渐淡然,逐渐成了一种彻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静静注目,直到看着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澜越来越小。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无半分犹豫,跃身跳入水中。
皇后被救上来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合宫慌乱,随行的太医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诊治,连太后和皇帝亦被惊动,急急赶往守在皇后阁中。
皇帝焦急地踱来踱去,懊恼道:“朕本与娴贵妃在赏画,因觉得风声略显嘈杂,才传了乐班弹奏,谁知丝竹盈耳,竟未听见皇后落水之声。”
太后轻叹一声:“皇后也真是不当心了。”说罢,便又数着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词。素心和莲心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帝看着二人的模样便生气,喝道:“李玉,给朕狠狠掌这两个贱婢的嘴。”
李玉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
皇帝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犹不解气,叱道:“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婢,竟然不时时跟着,才致使皇后落水,杀了也不为过!”
嫔妃们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声。一屋子莺莺翠翠沉默不语,气氛愈加显得沉闷不已。绿筠听见说皇后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们闲聊的时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与海兰、蕊姬在一起而没发觉皇后失足落水,便想自己开口分辩几句。海兰在旁侧看她嘴唇一动,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望着自己的鞋尖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绿筠犹自不安,但见蕊姬只是百无聊赖地拧着绢子玩儿,便也勉强安定下心神。
太后听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道:“停手吧。说到底也是皇后让她们去取东西才没跟着的。平日这两个丫头都还算尽心,还要留着伺候皇后的。”
太后这句话多半有安慰皇帝说皇后身体无事的意思。皇帝忍耐着道:“罢了。”
如懿立在绿筠身边,船在水上漂浮,总觉得足下不安稳似的晃动。太后缓声道:“该罚的也罚了,听说救皇后上来的是皇帝身边一个低等的御前侍卫,是么?”
如懿低眉颔首道:“是。当时凌侍卫发现皇后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点点头,李玉忙道:“那侍卫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蓝翎侍卫[蓝翎侍卫:御前侍卫处的侍卫品级及编制为:一等侍卫,也称“头等侍卫”,正三品,60人;二等侍卫,正四品,150人;三等侍卫,正五品,270人;蓝翎侍卫,正六品,900人。
],叫凌云彻,汉军旗正红旗包衣出身。此刻刚换了衣裳,在外头候着回话呢。”
太后颔首不语,只看着皇帝。皇帝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头,随口道:“既然是蓝翎侍卫,那就传朕的旨意,救护皇后有功,赏白银三百两,升为三等侍卫。不必叫他进来谢恩了。”
如懿淡淡含笑,余光所及之处,见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转过首只看着李玉传旨去了。
齐鲁从皇后殿内出来后,面色便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见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后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经控了出来。经微臣和几位太医诊脉,落水对娘娘凤体影响不深,但看娘娘脉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状,此刻痰气上涌,已经迷了心窍。而且皇后娘娘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的话,只怕……只怕……”
绿筠听得齐鲁的话,不自觉地往里缩了又缩,恨不得融在人群里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时恼道:“只怕什么?”
太后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齐鲁,长叹一口气:“哀家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听不得的。你便直说罢了。”
齐鲁道:“皇后娘娘气虚体弱,是油尽灯枯之兆,只怕是在弥留之际了。”他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道,“但……但……皇后娘娘福泽深厚,上天庇佑……”
齐鲁话未说完,和敬公主已经忍耐不住,呜咽着呵斥道:“你胡说什么?皇额娘正值盛年,怎么会油尽灯枯?分明是你们医术不够,才胡言乱语!”
太后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声地劝慰着什么。太后见皇帝端着茶盏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替皇帝取过茶盏,温和道:“皇后病得凶险,太医这样说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齐鲁这样伺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说。不管皇后境况如何,皇帝,得赶紧通知内务府的人在京中将喜木准备着,哪怕冲一冲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闭上眼睛,发白的面孔如被霜雪蒙被。殿阁中静极了,只听到河水蜿蜒潺涴之声,恍若流淌的生命,静静消逝。良久,皇帝才能出声:“一切但凭皇额娘做主。”
太后微微颔首,吩咐道:“齐鲁,好好儿在这儿领人伺候着,有什么动静,赶紧来回禀哀家。”她放柔了声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后吧。”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嫔妃们出去。嬿婉有些依依不舍,还想跟皇帝说些什么,但见太后目光严厉森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着众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后,徐徐步出船舱,但见凌云彻已守在船头,似是戍卫皇帝。她目不斜视,淡淡道:“恭喜,这么多年,终于进益了。”
凌云彻并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谢令贵人。”
嬿婉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语道:“拼了性命去救皇后才得一点小小晋升,值得么?”
凌云彻的神色淡得不见丝毫喜怒:“贵人用血肉之躯去换取的,微臣也是一样。既然贵人觉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会为难。”
嬿婉听出他语中讥诮,不觉莞尔:“原来,你还是在乎的。”说罢,她只报以一丝了然的冷艳笑意,径自离开。
云彻本也不欲多留,方才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来,目似无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会意。眼见嬿婉纤柳似的身姿盈然离去,他只觉得满腔郁塞之情亦如明月出云,稍稍纾解,便觑着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润泽焦枯的唇舌,便见惢心引了凌云彻进来。她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凌云彻见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络,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侥幸,得此机遇,实在是意外荣耀。”
如懿何等耳聪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间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你是说,你救了皇后,不是偶然?”
凌云彻俯身,一脸诚恳:“微臣不敢辜负小主劝诫,极力自强。这次机会实在千载难逢,但微臣也从未忘记小主冷宫之苦,小主的敌人,便是微臣的敌人。同仇敌忾之意,微臣时刻牢记,所以皇后落水后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如懿的面色稍稍见霁,轻拢的云鬓便簪着一支鎏金玉蝶银丝镂翅步摇震颤不已:“谢你有心想着,进退都保全了自己与旁人。”
凌云彻微微思忖:“多谢小主体恤,只是微臣眼见皇后孤身落水,实在不是寻常。”
“你也觉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唤过惢心,“你方才告诉本宫什么,再说给凌侍卫听一遍。”
惢心恭声道:“是。奴婢发觉,皇后失足落水之处,有新刷桐油的痕迹。桐油防水,涂上也无可厚非,但也应该是船只下水前便涂抹好的。咱们出巡改走水路那么久,才突然涂上,岂不奇怪?”
凌云彻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腻却无色,涂上后不过许久就会干透,根本无迹可寻。若真是有心,那当真百密而无一疏。”
如懿的思绪有一瞬的飘忽:“原以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后,原来还有人比本宫更想要她死呢。”
绿筠回到自己船上,过了好一会儿,一颗心犹自惊荡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窝来,绿筠立刻接过一气喝下。可心惊异不已:“小主是累着了还是饿了,仔细呛着。”
绿筠慢慢抚着心口,小指上的白银玛瑙粒珐琅护甲闪着幽微的光泽,如她此刻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可心去请海兰和蕊姬过来说说话,只见深翡花色金丝边帘子一闪,一个穿着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锦袍的女子闪身进来,口中道:“皇后娘娘病重,姐姐这儿离皇后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里慌得很,还是来姐姐这儿坐着等消息吧。”
绿筠正巴不得海兰来,听得这一句,便往榻上让了让,急惶惶道:“我正等着你来呢。可心,去上壶好茶来。”
海兰奇道:“我是借姐姐的宝地候着消息,若皇后娘娘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过去。怎么姐姐倒盼起我来了?”
绿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齐太医的话你可听见了吧?说皇后娘娘从水里捞上来之后,一直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的。我想着皇后娘娘的船就在咱们的船前面,不会是方才我们说的话,那么巧便给她听去了吧?”绿筠心慌意乱,“要是皇后娘娘苏醒,找我们算账可怎么好?都怪玫嫔说话没遮没拦的,还扯着嗓子说这些话,如今可害了我了!”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来,绿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强静了片刻。海兰腻白的手指摩挲着细白如玉的瓷盏,仿佛二者浑若一色一般。她含着一缕宁静的笑意,斜签着身子坐着,恍若一枝凝在风中不动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兰面上的宁和之色是秋阳底下的涟漪,微微漾着炫目的光晕,是细细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说来,玫嫔不是说话这般不稳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怕是玫嫔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浑身不自在。都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怜见儿的。”绿筠见宫人们退下了,复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说皇后娘娘要真来寻我的麻烦可怎么办,还是我自己先去跪着请罪?”
海兰见她真着了慌,笃定笑道:“皇后娘娘都那样了,如何会来寻姐姐麻烦?且到底也是玫嫔说话不谨慎,姐姐且安心坐在这里,好好儿看着三位阿哥,做您的贵妃娘娘就是。”
绿筠犹自不解,发髻上一支汉白玉红珠凤钗沥沥作响,晃得如风摆杨柳,显是担心不已。海兰轻轻吹着茶水,氤氲的热气拂上面来,那朦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为她的原本柔和的面庞更添了几许可亲。
海兰温言道:“皇后娘娘是不敢来找姐姐的。她听了咱们这一句‘一报还一报’,就能吓得失足掉进河里去,被捞上来了还絮絮不止。皇上虽然担心皇后,但听见这些话,只怕皇上心里也在犯嘀咕,皇后娘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这个地步?”
绿筠稍稍松一口气:“真不干咱们的事儿?”
海兰笑道:“真不相干!”
绿筠抚着胸口,笑逐颜开:“阿弥陀佛,那就好!方才吓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敛,又有些不自在起来,“说到报应,七阿哥死了,皇后又成了这个样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总想起那时永琏夭折时的样子……”她的瞳仁碌碌转动,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们……”
海兰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几分悲悯的神色:“贵妃姐姐悲天悯人,真是菩萨心肠。二阿哥的死,哪怕咱们再惋惜,也是没有办法。”她清冷的口吻里多了几分无所畏惧的坚毅,“从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连着皇后娘娘自己,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双全,正是您曾经积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这样福寿平安。这正是从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没有错事。”
其实自从生下永琪之后,海兰虽然被封为愉妃,但她身体丑陋,已经多年不能侍寝,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欢心。也曾在生下永琪后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时兴致想到了她召进养心殿侍寝,但是当她被锦被裹着抬入养心殿寝殿后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来。恩宠于她,已经是再难得到的东西。所以这些年来的海兰,活得太像太像一抹云淡风轻的影子。也便是这样一缕影子般的生存,才让她可以游走于嫔妃之间,从容自得,亦不让人戒备厌烦。
绿筠听得她这样的话,终于松弛下来,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开解我,否则我可真是怕呀!”
海兰的笑意温存而妥帖:“没什么可怕的,我和姐姐在一块儿呢。”





后宫如懿传 020 薨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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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的汤药不断灌入之后,皇后终于在亥时一刻清醒过来。皇后的脸色不复方才绝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点点珊瑚色的红晕,人也有了力气,可以慢慢说出话来了。
她轻微地咳嗽几声,隔着薄薄的素纱屏风,看见外头一道明黄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边,她齑粉般碎凉的心头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齐鲁闻言出来:“皇上,皇后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惫,手边的浓茶喝完又添上,已经好几回了。他听得齐鲁来请,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后。”
皇后的殿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味,混着一个女人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种气味,好像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与悲惜,却亦不自觉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时,晞月临死前的那副样子。晞月垂死的面孔与皇后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头,嘴角蕴了一缕彻寒之意,还是坐在了皇后床前,温沉道:“皇后,你醒了?”
皇后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绵绵无力地滑过她苍白而发皱的面庞,缓缓道:“皇上,臣妾与您结发多年,经此一劫,即便太医不说,臣妾也知道自己寿数无多了。可臣妾不承想,一睁开眼来还能一眼看到您在身边。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兴。”
皇帝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融:“皇后,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好好儿歇着,你只是落水后受惊,养一养便会好的。”
皇后想要摇头,但此刻,摇头对她而言业已是十分劳累之事,费了半天力气,她也不过是轻轻地偏了偏头:“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无福,无法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经有了好归宿,臣妾请求皇上,不要因为臣妾离世,而让璟瑟守丧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个好年头。再不然,就当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补上婚仪罢了。她已经十七了,从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帝颔首,眼角有微亮的泪光:“璟瑟是朕与皇后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会好好疼惜她。皇后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了决心,“再不然,朕就破例准许璟瑟出嫁后可另立府邸,与额驸留驻京师。”
皇后眸中一亮,颇有欢欣之意:“臣妾多谢皇上。皇上,可臣妾还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无福,上天不肯垂爱,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边身体,欲要出言相劝,却见她一脸执着,只得道:“皇后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皇后依着皇帝的手臂,分明觉得他的手不甚用力,虽是扶着自己,却有着克制的距离和力气。这些年,他与她,名分上是结发夫妻,可这份相守之情,何尝不是如此?这样健硕而温热的身体,却从来不是只属于自己的。皇后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只觉得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于世。虽然舍不下与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际不可无月,后宫不可无主。”她仰起身,保持着最后一丝皇后的尊严,郑重道,“臣妾以执掌凤印的六宫之主身份,向您举荐继后人选。纯贵妃苏氏诞育皇子,于社稷有功,勤谨侍奉,温厚襄赞,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后执掌后宫,继任皇后。”
皇帝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无垠的旷野。他依旧含着最温和得体的微笑,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亲近之意:“皇后多虑了,你会好起来的。”
皇后咬着暗紫的下唇,勉力摇头:“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面等着臣妾了。皇上,纯贵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强再度浮起:“皇后,这些事不该是你思量的。皇后不仅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更是朕的枕边人。那是朕该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后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她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纯贵妃、舒嫔,哪怕是您要另选女子为中宫,臣妾都不担心。可有一个人,断断不能。”她眼中闪过一丝隐忍而怨毒的光芒,“娴贵妃出身乌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宫皇后有多恶毒,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女人的后裔,断断不能入主中宫。”
皇帝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却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皇后,朕说过,你是多虑。多虑的话朕是不会听的。”
皇后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跃着几乎要迸出森蓝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潜邸,您便只叫臣妾为福晋。臣妾得蒙皇上垂爱,正位中宫,您却也只称呼臣妾为皇后。福晋与皇后,不过是一个身份和名号而已。”她喘息着道,“皇上,您很久没有叫过臣妾的名字,您……您记得臣妾的名字么?”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抚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你身子不好,不要再伤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经之处,有男子特有的温暖力度,让身体渐渐发冷的皇后,生出无尽的贪恋之意。曾经,曾经这双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从未有过一日,这双手真正属于自己。这一日,它拂过谁红润而娇妍的面颊;那一日,或许又停留在谁饱满而蓬松的青丝之上。皇后这样恍惚地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过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琅,是‘琅嬛福地,女中光华’的意思。”
皇帝点点头,眼里露出几分温情,柔缓道:“你的名字,很像一个皇后。”
“皇上!”皇后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
外头即刻有宫女入内,小心唤了声:“皇上,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温和地摆摆手:“下去吧,皇后只是叫朕一声罢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没朕的传唤,都不许进来扰了朕与皇后说话。”
宫人们恭谨退下,皇后的神色软弱下去,半边削薄的肩靠在苍青色嵌五蝠金线的帐上,整个人恍如一团影子,模糊地印在那里。她的喉间有无声而破碎哽咽:“皇上,为什么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唤一句名字,是这么难?臣妾有时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轻轻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长女,曾经的宝亲王嫡福晋,朕的中宫皇后,你有什么可怕的?所谓不甘心,也不过是你贪婪过甚,不肯满足而已。”
烛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却仿佛照不亮她暗郁心境。这一刻,她并不像一个母仪天下的尊贵之女,反而像某种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臣妾自闺中起就被教养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够嫁与皇子,是臣妾的福气。臣妾自知道这个消息起,每一日欢欢喜喜,满怀期盼。哪怕是知道诸瑛先嫁与了皇上为格格,臣妾也不过是稍有忧伤,转头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给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并不好过。您有那么多的宠妾,除了族姐诸瑛,高氏娇柔,有她阿玛辅佐您;乌拉那拉氏骄傲,出身却高贵。二人专宠,连臣妾这个嫡福晋也不得不让她们两分。个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过?您眼里的妻妾争宠,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在臣妾眼里,却是攸关荣辱的莫大之事。还好她们彼此争锋不得安宁。但臣妾知道,无论她们谁赢,下一个要争的就是臣妾的福晋之位。还有后来的金氏妩媚,苏氏纯稚,臣妾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诉之于口,失了自己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个好妻子,对得起自己多年教养。可臣妾也不过是个女人,想得到夫君的爱怜,看着您夜夜出入妾室阁中,看她们娇滴滴讨您喜欢,臣妾身为正室,虽然不屑这样讨好,可心里如何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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