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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后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少。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庄皇太后为力保顺治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多尔衮。”他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至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妹妹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后宫如懿传 055 女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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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如懿与海兰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海兰搀扶着如懿缓缓行走,端详着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如懿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永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海兰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懿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如懿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兰瞧了瞧四下,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海兰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如懿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海兰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清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海兰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海兰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新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三宝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如懿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宝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竟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宝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开!”
海兰忙扶着了如懿,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撑起腰肢,正声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如懿和海兰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
如懿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着她,心口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海兰一眼,海兰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如懿和海兰。
海兰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海兰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来,好么?”
意欢微微松了松手,不知是否该放下怀中的孩子。如懿好声好气地哄着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该换一换啦!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十阿哥,本宫来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欢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如懿怀中,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浅笑如冬日里最贴身的锦衾一般暖和。她柔声道:“额娘去喝口水,立刻回来。好孩子,你别怕啊!”
意欢双手放开的一瞬,如懿摸到了孩子的脸,那脸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有些僵硬了。如懿心中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她如何敢给意欢瞧见,慌忙背转身擦去了。
意欢匆匆喝完水,只盯着如懿怀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便要抱回。她迫切而不舍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给我吧。”
如懿见她如此,仿佛还不知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声道:“意欢,你累了。本宫替你抱一会儿吧。”
意欢脸上的慈爱之色顿时消去,如一匹警觉的母狼,狠狠盯着如懿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海兰忍不住拭泪道:“舒妃,十阿哥已经过去了。你……”
她话音尚未落,意欢用力搡了如懿一把,扑上前从如懿怀中夺过孩子紧紧抱住,将脸贴在他全然失去温度的小脸上。她的神色旋即温和,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蹁跹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间。她继续轻轻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点儿声,十阿哥睡着了,他不喜欢别人吵着他睡觉呢。”
海兰看了看如懿,带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轻声道:“舒妃妹妹怕是伤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转而担忧不已,“这可怎么好?”
暮色以优柔的姿态渐渐拂上宫苑的琉璃碧瓦,流泻下轻瀑般淡金的光芒。穿过重重纱帷的风极轻柔,轻轻地拨弄着如懿鬓边一支九转金枝玲珑步摇,垂下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风里有几丝幽幽甜甜的花香,细细嗅去,竟是荼的气味,淡雅得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斜阳庭院,如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日,仿佛还是意欢初初承宠的日子。某一日绿琐窗纱明月透的时候,看她独立淡月疏风之下,看她翔鸾妆详、粲花衫绣,轻轻吟唱不知谁的词句。那婉转的诗句此刻却分明在心头,“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荼花片、损春痕”。
如今的余晖斜灿,却何尝不是淡烟疏雨冷黄昏,眼看着荼落尽,一场花事了。




后宫如懿传 056 醉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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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与如懿陪在一侧,看着意欢神志迷乱,满心不忍,却又实在劝不得。海兰便问守在一旁的荷惜:“皇上知道了么?可去请过了?”
荷惜揉着发红的眼睛:“去请了。可皇上正和内务府商议端淑长公主再嫁准噶尔达瓦齐之事,一时不得空儿过来。”
海兰看着如懿,忧烦道:“怕不只是为了政事,皇上亦是怕触景伤情吧?”
如懿心底蓦地一动,冷笑道:“触景伤情?”
是呢,可不是要触景伤情?十阿哥生下来便肾虚体弱,缠绵病中,与药石为伍,焉知不是当年皇帝一碗碗坐胎药赏给意欢喝下的缘故,伤了母体,亦损了孩子。
所以,才不敢,也不愿来吧!
如懿的心肠转瞬刚硬,徐徐抬起手腕,玉镯与雕银臂环铮铮碰撞有声,仿佛是最静柔的召唤。她探手至意欢身边,含了几许柔和的声音,却有着旁观的冷静与清定,道:“孩子已经死了!意欢,去!去给皇上亲眼瞧瞧,瞧瞧他的孩子是怎么先天不足不治而死的!只有让他自己瞧一瞧,才能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意欢猛然抬首,死死地盯着如懿,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不!我的孩子没有死!没有死!”她紧紧搂着怀中的孩子,“他会笑,会哭,会动,会喊我额娘了。我的孩子不会死!不会死!”
她的哭声悲鸣呜咽,如同母兽向月的凄呼,响彻宫阙九霄,久久不散。
海兰扶住她肩膀,落泪道:“舒妃妹妹,十阿哥真的已经过去了。你若有心,就让他皇阿玛见见他最后一面。这个孩子,毕竟是你和皇上唯一的孩子啊。”
许是海兰所言的“唯一”打动了她,意欢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喷薄而出。如懿牵着她的手出去:“把你的眼泪去掉给皇上看,你的丧子之痛,也应该是他的痛彻心扉。”
意欢抱着孩子疾奔而出,海兰依傍在如懿身边,仿佛一枝婉转的女萝,奇怪道:“娘娘此举,仿佛是深怨皇上?”
如懿的唇角含了一缕苦笑:“或许是本宫在宫中浸淫日深,本宫所能想到的,是这个孩子不能白白死去,意欢不能白白伤心。且孩子的死,难道皇上没有牵涉前因于其中么?”
海兰浅浅一笑,好似一江刚刚融化的春水:“娘娘这样,臣妾很高兴。”她眸中微微一亮,仿佛虹彩的光霓,“这才是深处宫中的存活之道啊!”
十阿哥的丧仪已经过了头七,而意欢,仍旧沉溺于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
许是十阿哥死去后的凄惨模样刺激了身为人父的皇帝,皇帝特许恩遇早夭的十阿哥随葬端慧皇太子园寝。这样的殊荣,亦可见皇帝对十阿哥之死的伤怀了。
意欢深深谢恩之后,仍是伤心不已,卧床难起。如懿前去探望时,她仅着一层素白如霜的单衣躺在床上,手中死死抓着十阿哥穿过的肚兜贴在面颊上,血色自唇上浅浅隐去,青丝如衰蓬枯草无力地自枕上蜿蜒倾下,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将被暖阳化去的春雪。
如懿倚在门边,想起自己从冷宫出来时初见意欢的那一日,墨瞳淡淡潋滟如浮波,笑意娆柔如临水花颜。那样明亮的容颜,几乎如一道雪紫电光,划破了暗沉天际,让人无法逼视。
如懿自知劝不得,亦不忍观,只得将带来的燕窝汤羹放在她身前喂她喝了半盏,才默默离去。
离开春雨舒和之后,如懿心情郁郁不乐,便扶了容珮往四宜书屋去探望正在读书的永琪。
彼时正在午后,宫中人大多正在酣眠,庭院楼台格外寂静。天光疏疏落落,雨线漫漫如纷白的蚕丝,将这渺渺无极的空远的天与地,就这样缠绵逶迤在一起,再难隔离。如懿穿着半旧的月白色团荷花暗纹薄绸长衣,漫着明珠丝履,扶着腰缓缓走过悠长曲折的回廊。雨滴打在重重垂檐青瓦上,打在中庭芭蕉舒展开的新嫩阔大的绿叶上,清越之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绕过武陵春色的绾春轩时,如懿尚闷闷不觉。武陵春色四周遍种山桃千百株,参错夹杂林麓间。若待三月时节,落英缤纷,浮漾水面,或朝曦夕阳,光炫绮树,酣雪烘霞,其美莫可名状。
而此时,亦不当桃花时节,再好的武陵人远,也是春色空负。
吸引如懿的,是一串骊珠声声和韵闲。
那分明是一副极不错的嗓音,若得时日调教,自然会更清妙,一声声唱着的,是极端艳袅娜的一首唱词: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静静的午后,延着雨声绵绵,那声线清亮好似莺莺燕燕春语关关。过了片刻,那女声幽咽婉扬,又唱道: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虽无人应和,但那歌声与雨声相伴,似鸣泉花底流溪涧,十分动情。
如懿沉下了脸,冷冷道:“十阿哥新丧,皇上与舒妃都沉郁不悦,谁在这里唱这样靡艳的词调?”
三宝上前道:“回娘娘的话,绾春轩是令妃的住处。听闻这些日子皇上都甚少召幸令妃,所以她闲下来在向南府的歌伎学习昆曲唱词呢。”
如懿面无表情:“三宝,去绾春轩查看,无论是谁在十阿哥丧中不知轻重唱这些欢词靡曲,一律掌嘴五十,让她去十阿哥梓宫前跪上一日一夜作罚。”
第二日,如懿便在为十阿哥上香时,看到了双目红肿、两颊高高肿起带着红痕的嬿婉。
嬿婉见了如懿便有些怯怯的,缩着身体伏在地上:“臣妾恭迎皇后娘娘。”
如懿并不顾目于她,只拈香敬上。许久,她才缓缓道:“本宫责罚你,算是轻的。”
嬿婉哀哀垂泪,十分恭谨:“臣妾一时忘情,自知不该在十阿哥丧期唱曲。皇后娘娘无论怎样责罚,臣妾都甘心承受。只是娘娘……”她仰起墨玉色的眸子,含了楚楚的泪,“不知为何,臣妾总觉得娘娘对臣妾不如往日了。是否臣妾莽撞,无意中做了冒犯娘娘之事,还请娘娘明言,臣妾愿意承受一切后果,但求与娘娘相待如往日。”
她楚楚可怜的神色在瞬间激起如懿最心底的不屑与鄙夷,然而,她不认为有必要与之多言,只淡然道:“这两年来你所做的这些事,当本宫都不知道么?”
嬿婉伏下身体,如一只卑躬屈膝的受惊的小兽,俯首低眉,道:“皇后娘娘所言若是指臣妾当日一时糊涂未能劝得皇上饮鹿血酒之事,臣妾真心知错。若娘娘还不解气,臣妾任凭责罚。”
如懿看着她姣好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摇首道:“本宫对你所做的责罚只是明面上之事,你私下的所作所为,你自己当一清二楚。若以后你安分度日,本宫可以不与你计较;若再想施什么手段,本宫也容不得你。”她说罢,拂袖离去。
嬿婉在她走后,旋即仰起身体。春婵忙扶住嬿婉起身道:“小主,仔细跪得膝盖疼。”
嬿婉冷笑数声:“好厉害的皇后!好大的口气!”她到底有些许不安,“春婵,你说,皇后到底知道了什么?”
春婵柔顺道:“皇后娘娘此举,大约只是因为与舒妃交好,同情她丧子的缘故。若真知道了什么,以皇后娘娘今日的态度,哪里能容得下小主呢?”
嬿婉的脸色如寒潮即将来临前浓翳的天色,望向如懿背影的目光,含了一丝不驯的阴鸷神色,宛如夜寒林间的孤鸮厉鸷,竦寒惊独,在静默中散出怨恨而厉毒的光芒。
比之伤心欲绝,更让如懿担心的是意欢的彻底麻木。意欢仿佛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觉,不会哭,不会笑,对任何人的言语都置若罔闻。待到数日后意欢能勉强起身之时,便只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抄录皇帝的御诗之上。
皇帝亦来看望过她几次,甚至不得已硬生生夺去了她手中的笔墨。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皇帝,伸出手道:“还给我,还给我!”
皇帝不禁揽住她落泪:“意欢,你还年轻,会有孩子的。”
她只死死将孩子的衣物抱在怀中,喃喃道:“我只要这个孩子,只要这个!”
然后,在悲痛之余,将自己更疯狂地沉浸在纸张与笔墨之中。
一开始没有人敢去动意欢辛苦手抄的御诗,直到最后,众人渐渐明白,她是在皇帝早年所作的御诗里,寻找着自己爱过、存活过的痕迹和那些爱情带来的短暂而苦涩的结果。
意欢迅速地憔悴下去,像一脉失去了水分的干枯花朵,只等着彻底萎谢的那一天。
有几次如懿和海兰在她身畔陪守着她,亦不能感觉到她抄写之余其他活着的痕迹。连每一次前往十阿哥的梓宫焚烧遗物与经卷,亦是不落一滴眼泪,更不许人陪伴,只她一人守着孩子的棺椁,低低倾诉。
宫人们私下都议论,舒妃因着十阿哥的死形同疯魔,连太后的劝说亦不管不顾,充耳未闻。唯有海兰向如懿凄然低诉,那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死,不可挽回。




后宫如懿传 057 醉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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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意欢方到十阿哥的梓宫前,正见嬿婉穿了一袭银白色素纱点桃氅衣,打扮得十分素净,跪在十阿哥的棺椁前,慢慢地往火盆里烧着一卷经幡,垂泪不已。
意欢静静在她身边跪下,打开一个黑雕漆长屉匣,将里面折好的元宝彩纸一一取出,神色十分冷淡:“不是你的孩子,你来做什么?”
嬿婉的泪落在咝咝窜起的火苗内,溅起骤然跳动的火花,哀戚道:“姐姐是来哭十阿哥,我是来哭一哭自己的孩子。”
意欢自永寿宫之事后便大不喜欢嬿婉的妩媚惑主,她又是个喜怒形于色不喜掩饰之人,所以见了嬿婉便淡淡地不甚搭理。然而,此刻看嬿婉如此伤心欲绝,亦不觉触动了心肠,放缓了声音道:“你有什么孩子?”
嬿婉伸出手,试探地抚上意欢的小腹。意欢下意识地退避了寸许,见嬿婉神色痴痴惘惘,并无任何恶意,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直直僵在了那里不动。嬿婉的手势十分柔缓,像拂面的春风,轻淡而温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低柔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是为十阿哥伤心,伤心得连自己都不要了。其实细想想,你总比我好多了。你的孩子好歹在你的肚子里,你享了怀胎十月的期待,一朝降生的喜悦,你看过他笑,陪过他哭,和他一起悲喜。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睁大了凄惶欲绝的眼,盯着意欢,喃喃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嬿婉的双手冰凉,隔着衣衫意欢也能感觉到她指尖潮湿的寒意,意欢有些不忍,亦奇怪:“你的孩子?”
嬿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魔怔了一般:“是啊,姐姐。你的孩子好歹还在你的腹中活过,好歹还在这个世间露了个脸,陪了你一遭。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紧紧抚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惶然落泪,“我的孩子连到我肚子里待上片刻的运气也没有。我盼啊盼,盼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孩子也来不了!他来不了我的肚子里,更来不了这个世上。”她睁着泪水迷蒙的眼,近乎癫狂般伤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意欢怔怔地道:“为什么?”
嬿婉仰天凄苦地笑,抹去眼角的泪,打开手边的乌木填漆四色菊花捧盒,端出一碗乌墨色的汤药,药汁显然刚熬好没多久,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嬿婉端到意欢鼻尖,含泪道:“这碗汤药的味道,姐姐一定觉得很熟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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