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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唐七公子
橘诺抬手,不疾不徐倒一壶热茶,瞥她一眼道:“急什么,这种事譬如烹茶,要正适宜的火候,烹正适宜的时辰,或早或晚,皆不见其效,要的就是这‘正适宜’三个字。”
嫦棣哼一声站起来:“好不容易以水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术,我急一些又有什么,也不知息泽大人近日为何会对阿兰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见这位另眼相待之人与他人的缠绵之态,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冷声一笑,“倒是阿兰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说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欢她,便是宠在心尖,这种大罪之下,也不会再姑息了罢。”
橘诺悠然将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将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干净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时候了,昨夜她扫我们颜面的时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今日,只我们两人前去又怎么够。”
推门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滚滚。
小画舫外白日青天,小画舫内鸳帐高悬,为了挡风,茶茶早几日前便将床帐子换得忒厚,帐子放下来,晨起的些微亮光一应隔在了外头。
床帏略显凌乱,青年衣衫不整地躺卧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仅着一条薄似轻纱的贴身长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双手,眼神迷离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脚踝裸出,同青年缠在一处。
帐中春光,岂香艳二字了得。
凤九昏茫地望着身下的青年,着实迷惑,此时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静,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么:“拖到床上,剥衣服,推倒,压上来。”
凤九不解。青年凝目看着她:“这四步做得倒熟。”似叹息道,“但我不记得我教过你,哪里学来的?”
一向威仪的青年竟被自己压在身下,还这样叹息,凤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里柔和的星辉,又冷,又暖和。
她低头亲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颤,这也很有趣。
她唇齿间含糊地回他:“看啊,中自有颜如玉,中自有黄金屋,里边什么都有。”
青年声音极低,不靠近贴着他几乎就不能听清:“那里有没有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离开他一些,将他的脸看清,点了点头:“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懒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加亲近身下的青年,她郑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灯灭了,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抬身疑惑地道,“但灯在哪儿呢?”
青年依然保持着被她缚住双手任她鱼肉的姿势,凝视着她,良久才道:
“我觉得你看的那本,删减了一些东西。”
凤九嘴上嘟囔着:“是姑姑给我的,才不会删减什么东西。”一边自顾自寻找床上有没有灯,但想了想又觉得即便是姑姑给的说不准也有残本,好奇地道,“那你说删减了什么东西?”
青年的目光却有些深幽:“现在不能告诉你。”
凤九眼中映入青年说话时略起伏的喉结,他这些地方,她从没有认真注意过,因为从未贴得这样近。或许过去其实有这样靠近的时候,只是胆子没有今日这样大。
她对本中删减了什么已然不感兴趣,含糊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回应,放开压住青年的一只手,转而移向他的衣襟,将一向扣合得严谨的襟口打开。
她的手顿了一顿,青年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段漂亮的锁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丝毫没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为。她凑过去用手细细抚摸,摸了一阵,颇为羡慕地赞叹:“锁骨哎,我就没有。”遗憾地道:“我小的时候,有一年许愿就是许的要一副漂亮锁骨,结果一直没有长出来,我娘亲说因为我长得比较圆,就把锁骨挡住了,其实本来是有的。”边说边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挡住的锁骨要给青年看,触上去时,却愣了一愣,打了个喷嚏道:“怎么好像又有了。”
明明仅一只手能活动,青年捞被子却捞得轻松,一抬手薄被已稳稳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为不是你的身体,其实就算是你的身体,也依稀看得出有锁骨的模样。”动作间衣襟敞开得宽,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浅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个什么刀伤剑伤。
一句话没头没脑,凤九没有听懂,只将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还痛吗?”
青年僵了一僵,偏着头,明明是个年陈久远的老伤口,却坦然地嗯了一声:“还痛。”
凤九小心地挨过去,绯色的唇印上那条瘢痕,贴了一阵,伸出舌头舔一舔,牙齿却不经意撞上锁骨。青年闷哼一声,凤九担忧地道:“涂了口水还是痛吗?”
青年顺着她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可能是,因为又添了伤口吧。”
凤九蹭上去一些,贴着青年的领口找了半天,却只看见锁骨处一个齿印,指尖触上去,微微抬头,嘴唇正对着青年耳畔,声音软软地道:“是这里吗?
那我再给你涂点口水……“
话还未完,不知为何人却已在青年身下,凤九迷茫地睁大了眼睛,瞧着青年一副极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时却稳稳搭在他肩上,被子笼下来,就是一个极静的世界。
她想他刚才可没有这么用力地压着他,也没有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法动,但她也并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静地瞧着她,近得能听见他的吐息,她觉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样沉静。他瞧着自己,却像是瞧着别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着也像是别人。
她偏头好奇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青年顿了顿:“可能是在想,要点儿把你们换回来。”
她不懂他说的后半句,却执意攀问她听得懂的部分,声音仍是软软的:
“为什么是可能呢,难道刚才脑子空白了一下吗?”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忪,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点儿冷,你躺下来。”
橘诺嫦棣二位公主领着一队侍女浩浩荡荡闯进画舫的小舱时,听到的,正是厚重的床帏后头传出的软语呢喃:“我有点儿冷,你躺下来。”隐约有一两声喘息,令整个小室顷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视一笑,甚觉满意。
来得正是时候。
但捉奸,要讲个技术,有文捉之说,亦有武捉之说。文捉,讲的是个礼字,帐外头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对鸳鸯抖抖嗦嗦自出帐服罪。武捉,讲的是个兵字,一条大棒直打上床,将床上的鸳鸯打个现形。
论痛,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过苏陌叶,且未出阁的姑娘青天白日扰人红帐,也不是什么体统,只得抱憾选了个文捉。
床前歪斜着一件白色的锦袍,零落了一条玄色的腰带,由头有了。嫦棣抬袖遥遥一指,做疑惑状:“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吗?”做大惊状,“帐中难道是陌先生?”做满面义愤难以齿状,“阿兰若你出来,光天化日好不知耻,竟同自己的师父行此苟且,蝼蚁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却令宗室颜面何存?”
嫦棣这个扮黑脸的头阵唱得极好,橘诺立刻配合地揉头做眩晕状,同身旁侍女道:“去,去请父君母妃同息泽神君,就说出了大事请他们速来。
原本想瞧瞧阿兰若妹妹的身体,却不想撞着这个,该怎么办才好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蹿出舱,一看就是个跑腿的好手。画舫四围早差遣了人驻守,帐中二人此时如笼中兽瓮中鳖,帐外双目铮铮然守着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后并息泽三人延请至此,拉开的戏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戏。
前头的龙船到后头凤九的画舫,统共不过几步路,加之橘诺的妙算,上君上得画舫入得舱中,不过顷刻。
舱中大帐紧闭,传出几声衣料的摩擦,因帐前两位公主见着上君忙着跪下做戏,并未留意到这几声衣料摩擦得不紧不忙。
橘诺是个人才,嫦棣是个人才,前一刻还在帐前唾沫横飞,恨不得嘴里头飞银刀将阿兰若钉死在当场,上君的脚尖刚沾进船舱,她牙缝里头的银刀竟顷刻间变成一篇哀婉陈情,跪道万不得已惊动上君,却是因阿兰若与苏陌叶不顾师徒伦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时二人俱在帐中,她同橘诺两个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惊吓,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这出戏一步一环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尽兴。兴头之上时,眼见上君投向帐中的目光饱含怒气,且渐有乌云压顶之势,心中十分得意。
得意间一个走神,再望向上君时,却见他看着她身后,眼中滔天怒气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转而含了满目的讶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头相看。
这一看,却看得身子一软,侧歪在地上。
身后大帐不知何时已然撩开,阿兰若躺在床里侧,外侧坐在床沿上的银发青年,正不紧不慢地穿着鞋,却哪里是什么苏陌叶。虽然身上披的不同于寻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简白衫,但这位穿鞋穿得从容不迫的仁兄、她们口口声声所指的奸夫,却实实在在是阿兰若明媒正娶嫁过去的夫君息泽神君。
舱中一时静极。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诺一眼,颜色中看不出什么喜怒。
侍女们垂目排成两串,大气不敢出。几个站得远、胆子大的在心中嘀咕,从前主子们私下对二公主殿下时有耻笑,言她空领一个神官夫人的名头,却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欢心,今个日头已升得这样高,神官大人才刚起床,二公主殿下她……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欢心的吗?
因刚起床之故,息泽神君银发微乱,衣衫大面上瞧着齐整,衣襟合得却不及平日严实,晨光洒进来,是段好风景。
风景虽好,小舱中此时氛围却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并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团的列位,回头锦被一裹,将床上的凤九裹得严严实实,轻轻松松地打横抱起来,途经屏风旁的方桌时,方同上君淡淡点了个头:“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诺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头儿,世面见得不可谓不多,这种情景下也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含糊地亦点了个头,说了声:“这个事,回头查证清楚会给你个说法。”一族头儿说出这个话,已经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脸色惨白的嫦棣突然嘶声道:“他不是息泽,他一定是苏陌叶变的,因晓得同阿兰若的丑事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苏陌叶的变化之术高超,连父君你也不定能识得出来,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儿……”
上君神色变了好几遍,终于沉声喝道:“住口。”嫦棣吓得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地咬住唇。舱中一时静极,唯息泽抱着阿兰若走得利落,脚步声不紧不慢渐渐远去,嫦棣垂着头,指甲嵌进掌中,留下好几个深印,她方才那番话,这个假息泽竟敢不理会。
上君似是有些疲惫,静了一阵,突然朝着舱口道:“你怎么也来了?”
嫦棣一惊,立时抬头,身上又是一软,几乎跪也跪不稳。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舱门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抚碧绿洞箫的苏陌叶。怎么会是苏陌叶?
陌少风姿翩翩立在舱门口,脸上抬出一个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着上君施了一记礼,心中有分寸地骂着娘。
帝君,何其会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将计就计编出这场戏,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却将自己推出来唱压轴,他大爷的。
他心中骂着大爷,面上却依然含着笑意,起声道:“着实没有料到上君也在这里,今日一大早苏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兰若的名,邀我辰时末刻同她在她舱中相见。但阿兰若的字原是苏某一手教出来的,是不是她亲笔手,寻常人瞧不出来,苏某却还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个清白时辰前来探问探问阿兰若,却不想遇到上君亦携着两位公主前来探视她,倒是我没有挑对时辰了。”
一席话落地,今日阿兰若房中这桩事,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脸上一片慌乱,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别信他,他是胡说!”
苏陌叶做不明所以状:“这等事三公主却不好冤枉苏某胡说,苏某这里还存着这份不知出于何人的手为证来着。”
嫦棣原本煞白的脸色瞬间铁青,求助似地紧盯着一旁的橘诺,橘诺只做垂首不语,双手隐在袖中,身子却像绷得极紧。
上君含着怒色的目光从橘诺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诺身上,沉声开口道:“来人,将两位公主带回去幽在房中,我的命令不许出门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着像气得不轻。论是阿兰若与苏陌叶真的如何了,还是橘诺嫦棣两姊妹陷害阿兰若与苏陌叶如何了,都是桩家丑。若他不晓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偏偏两个不省心的女儿竟将自己安做她们的一步棋,让他晓得了。将这个事盖下来自然不难,如何安抚息泽的里子和面子,却需斟酌。这个事,气得他头痛。
苏陌叶目送簇拥着上君离开的一水儿女官的后脑勺,将洞箫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方才嫦棣慌极时口不择言说他胡说,胡倒是对了一回,他确是胡说。她们效阿兰若的字迹其实效得挺下功夫,连他都被摆了一道,拎着信见了凤九直到她扑上来抱住他时,他才觉着不大对头,她像是中了什么惑术。
他对阿兰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将凤九认作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习惑术,这上头造诣高,说不得他今日就顺着橘诺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钻了这个套。
他认出这是个套来,自然当务之急便是杀去小厨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换一换便罢了,让那两个使计的吃个憋也算小惩她们一番。帝君立在一个小火炉跟前,听他说了心中的打算,握惯佛经的手里头握了柄木勺,缓缓搅着炉子上的稠粥:“对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还记得利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帝君说这个话的时候,神色格外平静,声音却让他有些发冷。
他早有耳闻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关乎六界的大事,今日这桩却算是个琐屑家务,他其实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着实没有多做别的,只是拖到两位公主将上君请入船舱才撩了帐子。不过,这撩帐子的时机,他悟出来却极有学问。倘帝君撩帐子在前,顶多如自己所言令两位公主吃个瘪,帝君如今这个身份,因要卖上君的面子,着实罚不了两位公主什么。但撩帐子在后,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上君需为了安抚他的面子亲手教训两个不懂事的女儿。比之前者,既能让两位公主得教训,又须帝君动脑动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将小舱中素色的桌椅摆件照得亮堂,苏陌叶斜眼瞅了瞅凌乱的床铺,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见帝君,觉着他不如在小厨中瞧着动气。
这个事情却是那二位公主心插柳柳成荫,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开心。





三生三世枕上书 第七章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法明白,阿兰若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
王都的花,比之南边观尘宫的茶花,花期一向晚些。
赏过观尘宫的茶花,转悠回王都,正是晚樱玉兰之类斗艳的时节,满大街锦绣的花团,看着就挺喜人。
这一派大好的春光,却并未将凤九的情操陶冶得高尚,她自打回到王宫,闭门不出,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将橘诺嫦棣两姊妹坑回去。
九曲笼中嫦棣同她结了大梁子,尚未等她蓄养好精神,橘诺又掺进来一脚给她下了相思引。
她长得这么大,头一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坑成了个同花顺,自尊心颇受了些打击。
两位公主一直被上君软禁着,不说罚,也不说不罚。
凤九琢磨,照上君对嫦棣的宠爱,估摸关个几天此事也就罢了。但明显她不能作罢,她得候着她们被放出来时再将她们关进去。
这个打算倒是有胸怀也有骨气,她眼巴巴数着手指头等了数日,可终,却等了个未遂。
三月二十七,宫中辗转传出一个消息,说橘诺公主不守闺训,与人私通,怀下孽子,大辱宗室,已判削首之刑,功德谱中永除仙名,近日便要行刑。
关于嫦棣,明面上虽没有听说什么,但从内帷里也隐约传出几句私话,说是嫦棣公主因前几日打碎了上君钟爱的一盏明灯,被上君流放去了一处荒凉地界思过自省。
凤九得知此事,有些傻眼。
橘诺未婚有孕,肚子里的孩子竟还颇受上君、君后的看重,她起先亦有些疑惑,心道区区一个比翼鸟族,民风难道敢比他们青丘旷达不成?
后来问了苏陌叶,才晓得原来橘诺这个孩子怀得不一般,乃是怀的比翼鸟族下一任神官长。历代神官长皆是未婚少女感天地之灵而结孕,这也是为甚橘诺未嫁人就敢怀个胎还怀得理直气壮,且还能请动息泽神君下山特地调养她的缘故。凤九犹记得当日自己还感叹了两句橘诺的好运气,但今日,怎的又说她腹中这个孩子是与人私通?
正要差人去打探,茶茶却将苏陌叶引进了屋中。
自相思引之事后,为了避嫌,陌少其实已很少单独找她议事,今日来得这样突然,可见是有不得已的急事。
果然今日陌少不如平日淡定,少了许多迂回做派,手中的温茶只润了润喉咙,已开门见山道:“月前我曾说,有几桩决定阿兰若终局的大事情,需请你帮忙同她做个一样的抉择,这话你可还记得?”
凤九捏着个杯儿点头。
陌少沉吟:“第一桩事,已经来了。”
凤九嗯了一声提起精神。
陌少蹙眉道:“这桩事,或许你做起来不甘,但此时需以大局为重。”
看着她,低声道,“救一救橘诺。”
凤九猛地睁大了眼睛。
凤九其人,其实很有青丘的风骨,你敬她一分,她便敬你十分,你辱她一分,虽不至于十倍奉还,到头来送回到你身上的,挤巴挤巴也得是个整数。
青丘之国九尾狐一族奉行的美德,从来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宽容,也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饶恕。别提此番这样的以德报怨。
陌少生了颗西海聪明的脑子,在同辈的神仙中是数一数二的精于算计。阿兰若这个事情上,他精于算计地发现,照着这一世诸事的进展,如同从前一般,上君将橘诺斥上刑台问斩,乃是早晚之事。他精于算计地思忖,从前乃是君后处置人处置得不妥帖,方漏了个把柄,导致橘诺怀胎的真相终有一日东事发。他精于算计地打算,此次只需将这个事发的由头往后挪一挪,给凤九足够的时间让她同橘诺嫦棣先了断私怨,之后橘诺再被推上刑台,他请凤九兑现诺言勉力一救,以她爽朗不拘的性子,此事可成哉。
但陌少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东华帝君。
他记得从前橘诺怀胎之事败露是在四月十七,可宫中此次传出的消息,却早了整二十日。当是时,他脑中一瞬闪过的,竟是帝君在小厨房中平平静静地同他所说的利落二字。
他到此时,方晓得帝君说的利落是个什么意思。
帝君怕是早已晓得比翼鸟这一辈王室的秘辛。
四海之内,大荒之中,有权力,有女人,有纷争,就有秘辛。每个王室,都有那么一段秘辛。比翼鸟一族的秘辛算不得多么鲜,相关也非就是那么两件,王位和女人。
这段纠结的往事,说起来其实挺简单,传如今的上君相里阕的王位是弑兄而来,宠爱的君后倾画夫人,其实是从亲大哥手中抢过来的嫂子。
传说里倾画夫人当年也很贞烈,本欲以死殉夫,但因肚子里头怀了橘诺,相里阕爱她心切,言她不死便允她留下大哥的骨血,她才这么活了下来。
倾画如愿生下橘诺,宝贝一般养着。再后来生下相里阕的骨肉阿兰若,却因她当日深恨相里阕,孩子刚落地便亲手扔进了蛇窝。这也是阿兰若的一段可怜身世。
留下橘诺,是当年相里阕万不得已用的一个下策。眼看少女一日日出落得美丽聪颖,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长刺。相里阕早已有心拔掉她,奈倾画夫人护得周。
后头的事情,论来也是橘诺自己不争气,同教她习字的夫子有了私情,怀了身孕。比翼鸟一族体质殊异,怀胎不易,堕胎不易,动辄横尸两命。
堕胎是死,这个事被相里阕晓得也是死,为了保下前夫唯一的血脉,倾画夫人别他法,辗转思忖后,终于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苏陌叶叹了口气。这些过往都实实在在发生过,遮掩过往的木盒子再结实也未透风,有形有影的事情,帝君想要晓得,自然就有法子可以晓得。
虽然瞧着帝君日日一副种树钓鱼的不问世事样儿,但听过这位天地共主执掌六界时的严谨铁血,他自然不信帝君堕入此境后果真诸事不问。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这才是帝君。帝君他当日在小厨房中说出利落二字时,怕已是在心中铺垫好了今日的终局。
苏陌叶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犯神,橘诺绝不能死,倘若死了,后头什么戏也唱不成。既然这一次是帝君做主将橘诺的事晾在了上君跟前,是帝君他老人家要借相里阕这把刀惩治橘诺,若旁的人将橘诺救出来,岂不是等同于与帝君为敌?
果然论如何,还是只能靠凤九出这个头啊。
陌少神思转回来时,正瞧见凤九眼睁睁直盯着自己,眉间纠结成个川字,话中间疑惑道:“阿兰若虽然不如我折腾,但从前同橘诺结的梁子也不算轻,为何她当此关头却要救橘诺一命,这个理我想不顺。今日你若能说通我,我就听你的,你若说不通我,我就还要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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