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他跟他阿爷宗如舟并没有什么不同,死心眼,孤注一掷。这份心,太沉了,也太抓人,会让她失去自我控制。
耳鬓厮磨的温存持续了一会儿,外面太阳也露了脸,骊山行宫从迷雾中走出来,已是彻底醒了,有内侍在外敲门道:“殿下,贺兰先生应陛下之召,此时已经到了。陛下命殿下尽快过去。”
李淳一闻声打算上去,宗亭却又一把拽住她,冷静问道:“尚书省还未放榜,贺兰钦来做什么?”
“相公不知道吗?”她转过身面对他,面上情潮已平,只有冒着热气的皮肤还存留一些情.事之后的气味:“陛下的想法、宫里的消息,我以为相公都会是最早知道的,看来相公当真是病了,连控制力也下降——”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复盯住他的眼:“陛下钦点了贺兰先生为制科敕头,且判了从不授人的第一等,今日提前喊他来,自然是给他尊荣,刻意要抬高他的声望。”
她说完了趁其不备爬上岸,迅速扯过袍子套上。
“只是这样吗?”
她都快要走到门口,步子却倏地一顿,转过身轻轻将袍子一整,负手对池子里的某人道:“当然不是。”她顿了顿:“如果不出所料,陛下会想促成我与老师的婚事,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抛开关陇与山东最省事的办法。”
宗亭敛眸看向她。
她眸光也是一敛:“相公不要那样看我,从局势上看,倘若不得不成婚,老师的确是比相公更好的选择。”
求女 第5章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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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言行可以彻底抛开感情,因此显出冷漠。李淳一披上外袍,束好头发及玉带,套上乌皮靴,回头看一眼仅套了单袍就从内室出来的宗亭,道:“相公留步,行宫人多眼杂,还是谨慎些好。倘要休息,就在此歇下,倘要回去,请等到晚上。”
言罢她衣冠齐整地出了门,连头也没有回。那脚步声远去,宗亭瞥见了特意留在案几上的伤药盒,这才隐隐察觉到脖间刺痛。他顺手从妆奁中拿起镜子一瞥,细薄的皮肤上是明显的牙印伤口。因泡在泉池水里,血未止住,到现在还往外渗,衣袍领口血迹斑驳。
伤药盒底下放着干净手巾与纱布,“贴心至极”,却也令他胸闷气短,以至于满腔恼火不知要往哪里宣泄,最后连伤药也懒得抹,拿过手巾压住伤口便又躺回了榻上。
人生许多问题都难解,情爱更不是万能药。他眷恋彼此亲近,渴望一直占拥,然而对方却飞出纱帐樊笼,去寻她自己的天地。“从局势上看”——仅这几个字,便足证她已经跳出男女情爱去面对自己的路了。
这是好事,但也是矛盾所在。他乐得见她强大,却又担心她因此振翅高飞、将过去悉数抛个干净。在他能很好地处理这些矛盾之前,只能揣着得失心忐忑焦虑。
铺天盖地的困意沉沉覆下来,他仍在发热,后背甚至窜起寒意,纵情过后的身体十分疲惫,只能枕着锦被中她的气味,沉沉睡去。
行宫清早寒意料峭,秋意很浓了,红叶承接着晨霜,在日光下很快化成了露水。内侍端着小罐蓄了露,用来煮一些稀奇古怪的饮品。随同女皇来行宫的光禄寺少卿紧盯着食单,有些暴躁地催促饔人准备宴食。
石瓮寺钟声接连响,山谷雀鸟被惊起,越过寒冷溪涧在萧索林间追逐不停。
餐碟陆续摆上食案,说是私宴,但规格也绝不随便,从光禄少卿手上的食单上便能窥知一二。
今日来的这位对女皇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客人,她曾请他做太子的老师,那时候他才二十几岁,深得青睐,却轻抬手将富贵荣华拒之门外。而今他将成为制科敕头,女皇甚至命人悬其策文于尚书省,以示大国得贤之美。
贺兰钦静坐一室,等候召见。因还未授官,便仍是道袍白身,从简中却穿出贵气。内侍小心翼翼进屋,喊他道:“贺兰先生,筵席已准备妥当,请随某来。”
贺兰钦起身与他一道出门,迈入宴厅时,仅有几个内侍在,除此以外便只有来来往往送宴食的侍女。内侍领他入席,又道:“陛下就快到了,先生请再等一会儿。”
然这“一会儿”却整整拖了两炷香的工夫。室内连个乐工也无,只有不吭声的内侍像偶人一样杵着,再没人与他说话。气氛一阵凝滞,外面内侍忽朗声传道:“吴王殿下到——”
诸人纷纷低头行礼,李淳一着亲王服跨进了宴厅。她今日气色很好,举止也透着从容。坐于案后的贺兰钦起身看过去,唇角轻弯,竟是俯身与她行礼:“吴王殿下。”
昔日师生身份倒错,在如此冠冕的场合,他向曾经的学生行礼并不奇怪。
“请坐。”李淳一显然接受得很坦荡,随后撩袍在对面案后坐下,内侍便上前给她添满茶水。她抬首,并未发觉贺兰钦有什么变化,他永远是这个模样,七年前到现在,似乎一直都未变。
她一贯认为贺兰钦快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差那么一丁点就能得道升仙。然宗亭说得没错,贺兰钦不可能是毫无目的的人,因此李淳一信他敬他,但也不盲从他。
“江左一别,后来再见贺兰先生,却是在制科考场上。”她手执茶盏,略有停顿:“先生近来可好吗?”
他淡笑回道:“有劳殿下挂念,某很好。”
两人各自都端着讲话,冠冕又和睦,全无不妥的地方,而此时女皇正坐于帘后,闭目静听。她倏忽睁开眼,悄无声息从边门出去,外面响起内侍的传报声:“陛下驾到——”
李淳一闻声即刻移至案旁,伏跪下去,是身为子女的恭敬,多少带了些卑微;贺兰钦却不同,那脊背虽也弯下去,却仍有不卑不亢的意味。
女皇步入厅内,步子很快,甚至带起一阵风。她头风不发作时看起来总还是精神的,甚至带了几分愉悦。她至主案后坐下,对两人道:“都坐。”
一旁的光禄少卿得此言,赶紧出了门,令内侍接着上宴食。
随女皇一道进来的还有起居舍人宗立,宗立正是宗亭族弟之一,也曾是与吐蕃那场击鞠赛中的骑手。他得了女皇授意,与贺兰钦道:“陛下看了贺兰先生的策文深感触动,因求贤若渴,这才迫不及待与先生见上一面,望先生勿要觉得唐突。”
“莫大荣幸,又岂敢觉得唐突。”贺兰钦对宗立道,也是同女皇讲。
虽都是场面话,但气氛和悦,也是个极好的开端。女皇不太开口,诸多问话都交给了宗立。身为起居舍人,宗立将圣意揣摩得十分透彻,问的都是女皇的意思,最后犹豫一番,又问:“贺兰先生可有妻室了吗?”
“某不曾娶妻。”
宗立看向女皇,女皇缓缓开口:“今科敕头,总要安排一桩好婚事才妥当。”她这一言,等于同时向他点明“你得了制科敕头”、“朕要与你指一门婚”这两件事,但到此为止,也不提李淳一,只等贺兰钦的反应。
换做别人,这时自然会说“有劳陛下操心,某自有打算”、“某谢陛下挂念,一切全凭陛下安排”云云,然而贺兰钦却毫无回应,只当是很顺理成章听到了这一句,继续等她下文。
他不讲话,女皇自然不能逼着他讲。她眸光一敛,看向宗立:“依宗舍人看,谁人可与贺兰先生相配?”
宗立顿时进退维谷,他隐约知道女皇有意要撮合这一对师生,但倘若实实在在表明是李淳一,却又不好。
他接了这烫手炭,浑身都不自在,然他余光瞥到李淳一,瞬间就将烧红的炭抛给她:“两姓结好,最恰当还要两情相悦。臣对贺兰先生不甚了解,更不知贺兰先生会倾心何等女子,臣闻吴王殿下曾以贺兰先生为师,不知吴王殿下可有所了解呢?”
聪明人不会将问题留在自己手里,而是抛给旁人。不过李淳一倒是不打算抛,她直言拒绝:“身为学生又怎可揣摩老师心意,本王没有琢磨过此事,宗舍人想必问错了人。”
宗立只剩尴尬,但这尴尬好过一言不发。他无奈看向女皇,女皇面上漠无表情。就在此事,外面内侍又报道:“宗相公求见陛下。”
诸人都一停顿,女皇执在手中的茶盏也搁下。她道:“皇城内诸事都由太女处理,让他回去。”
内侍飞快将女皇的意思传达了出去,然回话也迅速传来:“宗相公执意要见陛下,说是元凤四年度支奏抄事关元凤五年支度国用,中书门下议事不决,太女殿下更无力决断,需陛下处理,才可发敕。”
女皇闭目又睁开,波澜不惊地开口回说:“让他进来。”
内侍传达完圣意,宗亭即撩袍而入,衣冠齐整,全无一点狼狈,根本不像是高烧初醒之人。李淳一也是有几分惊讶,但他看也未看她,走入殿内对女皇简单行了礼,即将手中奏抄递了上去,开门见山道:“据元凤二年国库收纳数推算,元凤五年的支度国用恐是有不妥之处。”
女皇按着奏抄不动:“哪处不妥?”
他言简意赅:“供军支用。”
帝国的财政开支,总体分供国、供御,以及供军用。所谓供国,无外乎供养官吏衙署、转运交通、兴造除害、物价水利等支用,供御则主要是皇室宗族开支,至于供军,便尤为复杂起来。
各地府兵、官健兵等等,都需国财来养,争议便在于怎么拨给,按照什么来拨给。山东与关陇素来在此事上争夺不休,尤其是两边雇佣兵员都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就更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撕破脸。
元信此次从山东回京,当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信要尽可能为山东争取利益,而关陇却称陇西去年逢大旱,原本赋税就不够吃,当然要从国库多拨给。每年支度国用都有个限度,这边多给,山东自然就不能再增,两边为这件事已经是剑拔弩张,吵得虽是一本奏抄,争的却是庞大的口粮。
女皇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让他们争,让他们夺,让他们互相残杀,而自己闭口不谈,坐收渔利。
现在宗亭显然是要来为关陇争上一口粮,但她如僧坐定,不打算理会,更不愿意翻开面前这本奏抄。
女皇闭口不言,宴厅内便如死水般沉寂。贺兰钦静等一颗石子入水,起居舍人宗立也不插话,最后只有李淳一跳入这水中,打破平静。
她开口问:“相公面色略差,是病了吗?”
宗亭不理会她。
女皇睁眸看向他,他脖颈间压着一块纱布,显得格外奇怪。她终于开口:“宗相公的脖子怎么了?”
宗亭不苟言笑回说:“臣被狗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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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本正经讲自己被狗咬了,宴厅内诸人竟没一个信的,纷纷屏息不言,就连李淳一也只是收敛了眸光。到最后只有女皇乐意配合他:“宗相公遇上的狗亦仁慈,竟未将相公脖子咬断。”
“仁慈还会咬人吗,那条狗分明凶恶至极。”宗亭面上寡淡得要命,尽管意有所指,却根本都不屑睨一眼李淳一,全当她不存在,刚才进来时甚至未与她行礼。
李淳一听到这话便知他又在生气,他那架势像是恨不能与她打上一架。然李淳一对此毫无反应,只抿了一口茶,权当听笑话。
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恼人,但要事在前,宗亭忍了一忍,将话题扯了回来:“眼下尚书省皆等着政事堂发敕,事关支度国用,时间着实紧迫,请陛下尽快做决断。”
他竟是理直气壮催起皇帝来,且还摆了一副为国事操心的冠冕模样。
女皇仍按着那奏抄不动,看都不想看一眼,化繁为简地说:“中书门下怎么吵,朕从不去管。这些事有章可偱,度支是怎么算的,比部拿出来的数又是如何,一目了然,按规矩办事很难吗?”她言语里有几分不耐烦:“何况朕已令太女监国,此事由门下省直接申与太女即可。你拿回去——”她言罢将奏抄扔到了案下:“只要有太女画喏,就发敕送尚书省去做。”
她大方地将未来一年的支度国用决策权放给了李乘风,实际上却是将鱼食抛出去,还是让他们自己去争。君相分权,政事堂才是诸衙署的领袖,李乘风身为储君,有没有本事左右政事堂,很重要。
奏抄原封不动落在脚边,宗亭低头捡起来。他明白女皇是想探一探李乘风的掌控力,不过用别的事试探也就算了,这件事绝对不行。于是他“忠言”提醒道:“陇西大旱才过,关陇兵乱刚刚平息,倘这时候再缺衣少粮,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吐蕃狼子野心愈盛,西北边上从不太平,关陇倘若不稳,陛下恐也难安眠。”
他上前一步,重新奉上奏抄:“度支侍郎拟的这奏抄,陛下还是有个数为好。”
这言语里藏了威胁。鬼知道上次关陇兵乱是什么□□,现在又拿这点来吓唬人,女皇额角隐隐跳痛,头疾似乎又要发作。她顿时满心烦躁,低头翻开奏抄将供军部分浏览了一遍。度支的计划明显有所偏向,对大旱刚过的关陇而言的确是有不妥。
她本心甚至想削关陇的兵,但西北军防一旦薄弱,吐蕃便会趁虚而入;但就这么养着这头猛虎,她既不甘心又不放心。
额颞猛地跳痛几下,带着眼眶都抽疼,她抬手一按,压着声音道:“朕知道了。”又转而与起居舍人宗立道:“让度支侍郎到行宫来。”
宗亭也不打算再拿回那即将变成废纸的奏抄,往后一步躬身行礼:“臣先告退。”
他挺直脊背堂而皇之地走出宴厅,让贺兰钦师生见识了他的得势与嚣张。然这对师生看着他背影远去、最后消失在门口,也只是各自执起茶盏饮茶,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
但筵席到底有了变化,女皇头风又有发作苗头,不可能继续待着。一旁的宗立便寻了个冠冕理由提醒她:“陛下,曹御史今晨就到了行宫,恐是有要紧事,可要召见。”
“不用让他过来,让他等着。”女皇执盏饮完茶,霍地起了身,很是随和地与李淳一及贺兰钦道:“不用送了,继续吃吧。”
师生二人随即起身,女皇飞快地穿过宴厅走了出去。
宴厅内秋风涌入,铃铎声也被带进来,显出难得的清净。无丝竹扰耳,饭食丰盛,便是怡人的宴会。师生二人沉默不言地各自享用了一会儿美食,李淳一先是起身,贺兰钦则亦跟着站了起来。
内侍恭送二人离开,李淳一走在前,贺兰钦行在后。待出了庑廊,李淳一却转头:“说实话老师前来参加制科,我感觉很突然。方才不便询问,现在老师可否告知学生为何来应举呢?”
贺兰钦却道:“殿下应先从改口开始,我已不是你的老师了,哪怕私下里也不要再如此称呼。”他袖袍被风灌得鼓起来,神情是十足文雅。
李淳一却说:“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何况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学生私下还是不能造次。”
贺兰钦继续前行,轻摇摇头淡笑道:“殿下要明白,这世上并无永恒不变的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此言,大多是一厢情愿的固执,其实是没道理的说法。”
既然他都这样说,李淳一便不必再纠结称呼。
避开了行宫守卫,两人往东去。
林木秋色浓,涧溪流水急,二人继续前行,贺兰钦随口问道:“殿下身体还好吗?”李淳一似乎在想别的事,只顾着往前走,他便喊她一声“幼如”,她这才止步回头:“哦,好,很好。”
“没人同你讲你有哪里不妥吗?”他淡淡地问。
李淳一本要脱口而出讲“没有”,但她骤想起晨间从宗亭那里获知的“难孕”一事,便皱皱眉,回贺兰钦道:“有。”
“那就是了。”贺兰钦道,“纪御医的诊断虽不易出错,但是——”他看向李淳一,缓慢提醒道:“医者也非神明,所言并不绝对,诸事都有意外,你还是小心些为好。”他分明已知李淳一难孕的事实,这话讲出来便有了另外的意思。
难孕不等于不孕,倘若放纵情.事,万一现在有孕,对她来说是不利的,因此让她小心。
李淳一心中咯噔一下,贺兰钦又说:“你与过去的人与事牵扯甚多,虽看起来扯不断,但其实都无甚要紧。”他负手看她,唇角是平和的微笑:“最要紧的是你心中有不平、有决断,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哪些又可以扔掉,这样取舍起来便没什么可为难了。”
李淳一虽几乎未与他提过宗亭的事,但他仿佛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她回来之后又与宗亭纠缠不清,还特意提醒她“要节制小心”。
他如何知道?李淳一想捕捉一些蛛丝马迹,骤想起那次贺兰钦趁她不在时到别业拜访。虽然宋珍没主动同她讲,但她后来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得知了。那时宗亭恰避住在她府上,由此可见,贺兰钦先前就在府里见过宗亭,这才有了今日这样的提醒。
贺兰钦似乎认为她与宗亭纠缠没什么大不了,简直像小孩子胡闹。他像长辈一样轻描淡写地尽到提醒风险的责任,自然不会逼她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裂之举来。
李淳一本想将女皇意欲指婚一事讲给他听,但最终想想还是作罢。她侧过身,贺兰钦十分自然地伸手拿掉落在她肩头的落叶,她道:“走出来太远了,现在回去吗?”
“我再走一会儿,殿下先回吧。”他负手立于林间,看她转身往回走,随后转过身,等那位紫袍郎君从树后绕出来。
如此“巧遇”,真是令人发笑。
他不点破跟了一路的宗亭,只对那大树说:“宗相公也觉得这林子很美吗?”
上次躲在屏风后被他戳穿,这次躲在树后又被他发现,宗亭差点以为他有眼睛在空中飘。但宗亭不纠结此事,也不打算再避,于是从树后走出来,行至他面前。
两人差不多个子,宗亭甚至略胜一筹。紫袍玉带对比起茶白道袍,是明显的士庶分别。
如果说宗亭此事全身上下都透着咄咄逼人的架势,贺兰钦则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他平和从容,也从不与人急眼,或许长到这样大都没跟人打过架拌过嘴。
宗亭将他细细打量终于得出结论,分明才三十出头,却像一潭死水,实在无趣至极,怎会有人觉得他魅力无穷。他的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男人,连策文也写得十分老气,全身上下都透着过夜菜的陈味。
老男人,宗亭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随后颇为自信地振了振紫绫袍袖,压下心头因为“贺兰钦很自然地拿掉李淳一肩头落叶”而腾起的不适感。
林间的风再次涌动起来,吹得落叶簌簌,像是要拼了命将这季节中苟延残喘的叶子都摇到地上去。
宗亭终于开口回他方才的话:“这林子确实很美,但落叶总是要化成泥,春季只归新叶所有,贺兰君说是不是?”
他对贺兰钦有预设敌意,贺兰钦却根本懒得与小孩子计较。
忽有悉悉索索声响起,宗亭低头一看,却有一条黑蛇自丛间蜿蜒而来,那黑蛇吐着信子,模样十足凶悍,似乎下一瞬就要腾起来咬人。
镇定如宗亭,喉咙竟是忍不住紧了一紧,后脊背也窜过一缕寒凉。
然那条蛇却贴近贺兰钦的足,随后盘蜒而上,贺兰钦对它伸出手,它便爬了上去,稳而自在地将头停留在他的手中,直直盯住宗亭,凶神恶煞地猛吐信子。
贺兰钦轻轻拨转它的头,它便转向不再针对宗亭。
他偏头看向宗亭脖颈间仍尴尬捂着的纱布,眼角酝起极淡笑意。他道:“相公吃相有欠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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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钦一言双关,既是说宗亭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吃相难看,又是讲其今日在女皇面前要口粮的模样很着急。言罢他看一眼宗亭,对方显然听懂了这言语中的深意,但压住不发作的模样也是好笑。
蛇头此时忽然转向,竟是猛地朝宗亭一窜,宗亭虽没被吓得往后退,但也被骇了一骇。对待禽类的进犯,他还能伸手反击;但面对蛇,宗某人明显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因为凉腻腻的实在恶心透顶。
压下心头不适,他快速回道:“文雅又有何用呢?文雅到最后不过是饿死。”
“文雅的确无法当成饭来吃,然吃得太着急太快,却更易成为同类的眼中钉。人、畜牲,皆是如此。”贺兰钦说完,黑蛇已是收回了咄咄之势,悄然钻进了他的袍袖里。他很善意地提醒宗亭不要太高调,同时又莫名地说:“宗相公在公私轻重上似很有分寸,这很好。”言罢一拱手,先行告辞。
分明还是白身平民,却占据高地有理有据地对中书相公的为人进行起评判,甚至连反驳机会也未给,捶过一拳后就自觉退得远远,宗亭哪怕不赞同也无处反驳。
仍在发热的宗亭,心里由此蓄了满腔怪火,直直窜到脑子,烧得他神智更是癫乱。
这癫乱令他无法继续待在这人迹罕至的萧瑟林间,因此步子一挪,像被魇住一般,不自觉地就往吴王殿下的居处走去。
守卫和内侍对宗亭皆是视若未见,他再次入内,李淳一却并不在。顾不了那么多,他径直走进去,随即往榻上一倒,连衣冠也未脱就昏昏睡了过去。
李淳一被女皇叫去应付前来告状的曹侍御。曹侍御与李淳一因制科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时候却翻脸不认人起来,当着李淳一的面就直言不讳地讲她治所的秋冬季勾账有问题。
告状告到本人头上,真是有十足的勇气。
此时女皇不在,许多事都甚至可以私下悄悄遮掩处理掉。但李淳一面对质疑,却回说:“淮南治所的账是经比部勾检的、且淮南监察御史也对过账实,本王倒是不知有哪里不对,那么就请曹侍御讲个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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