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这家伙孤孤单单长大,性情古怪又散漫,能看的唯有一张脸,偏偏阿爷又对他要求极严苛,于是关起门来兀自读书,连太学也不去,更不用说与宗族里的从兄弟们往来或是外出交游。
他在家也不与桓绣绣讲话,只在吃饭时偶尔会碰个面,井水不犯河水。寄人篱下的孤女察觉到“长辈”的不高兴,不论做什么都缩手缩脚,连吃饭都小心翼翼,自然也不敢主动与“长辈”攀谈。
日子过得像结了冰的河流,看不到一点涌动。
那时桓绣绣唯一热衷的事便是深更半夜走出房门看月亮,她阿爷曾与她讲这天下的月亮仅这一个,隔着万千山水,不论在关陇还是在长安,只要抬头,便能共赏同一轮月。
对故乡的思念日益深,然她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她像囚在长安的一只雀鸟,无法飞,也感知不到远方冷暖。这时有个少年从院墙翻了进来,醉醺醺湿嗒嗒,不知是在哪里灌了酒,也不知是从哪个沟里刚爬出来。
而这少年,正是宗如舟。
桓绣绣被他这模样吓到,本要去喊人帮忙,却又觉得舅舅这样反常大约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否则也不会翻墙进宅。年幼早慧的孩子瞬时手忙脚乱,找来灯笼与帕子,给瘫倒在地板上的宗如舟擦脸。
她擦得认真又仔细,宗如舟忽然抬眸展露笑颜,哪怕是这样的狼狈模样却依然笑得十分好看,模糊意识中又带了些孤单的、无处告解的难过。
桓绣绣一愣,宗如舟却忽然抬手去揪她的睫毛。桓绣绣吓了一大跳,手里灯笼都落地,烛苗歪斜飞快地在一旁烧起来,她惊愕得要出声,宗如舟却恍若未见地说:“睫毛好长,送我一根吧。”
然后他笑起来,手里当真捏了一根小孩子的细长睫毛,忽然很快乐地起身走了。小孩子后知后觉地按住眼皮,但她好像也未觉得疼,回过神,眼前一团火却烧得正旺,灯笼罩面都将燃烧殆尽。
后来他送了一卷字帖给她,当是被照料的谢礼,再后来又像模像样督促起她的功课,树立起“长辈”的权威来。
庭院里的春夏秋冬仍轮转,时光推着人往前走。当年幼童长成少女,而昔日白衣少年郎也肩负重担入朝为官。至此时,春日里仍可坐下来共饮一杯桃花茶,夏日里寻个休沐日摘梅子泡酒,秋日偶尔一道出门拜佛寺、站在山头看层林尽染,冬日里到曲江赏雪景,然二人之间却横亘着沟渠,难以逾越。
宗如舟早到了婚龄,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宗家甚至为他物色好了合适的妻子,然他却悉数拒之门外,转头风平浪静对阿爷说:“等绣绣再长大一些,我便娶她。”
他有这个耐心,并十分笃定。因女皇为稳固政权需大量借助关陇力量,关陇势力一成长,桓家形势随即大变,从昔日如履薄冰,摇身一变就会又底气十足起来。
因分家强势,宗本家的威望这些年逐渐式微,本家需要外力来维持自己的体面,而迅速成长起来的桓家对本家来说便是上选。世家之间的联姻并非一两个人的事,裙带交织起来的关系错综复杂,借着恰到好处的时局,宗如舟挑了个极好的日子填平了阻隔在两人间的沟渠。
此后宗桓两家的势力都如乘了春日东风般蓬勃壮大,与此同时,宗桓夫妇也迎来了独子宗亭的降生。
桓绣绣一向体弱,但常年悉心养着,倒也无大碍,至宗亭十七八岁时她还是老样子,不见好也不会变差,只是这时平静湖面却泛起波澜,起初是一圈,之后越漾越远,最后波及到了远在长安的桓绣绣。
关陇的壮大远超出了女皇的预计,她过分放任了关陇,最后将桓家养成了一只大老虎,雄踞西北,嚣张至极。而就在这时,桓绣绣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她当年不过是逃离风暴中心的关陇孤女,而随着桓家几位继承人的相继死去,桓绣绣很是自然地要接手一部分的兵权。
这让女皇不安,也让宗分家不安。
女皇想要收回军权,而宗分家不希望本家与关陇太密切,毕竟太引人猜忌也容易招祸,他们不乐意遭受本家的牵连,同时他们也见不得本家借关陇势力重掌绝对的控制权。
而宗家与关陇桓家之间最天然的牵扯是裙带关系,倘要切断这一切,最妥当的办法自然是设法教桓绣绣与宗如舟和离。
但就在诸人筹谋之际,桓绣绣启程去了关陇,去参加桓家某个继承人的丧礼。那一日天朗气清,宗如舟千叮咛万嘱咐,然就在次日天黑时,车驾折返,传来了桓绣绣暴毙的噩耗。
那一年,宗亭十八岁。
他母亲亡于途,长安蛮不讲理地下起大雾,天地都被遮蔽,看起来根本不想交代当中情委,更不想露出真面目。
身为独子的宗亭几乎失控,而爱妻甚于己命的宗如舟却出乎寻常的平静。他简直像个死人一样寡淡,从小殓到大殓,到最后送灵柩回关陇故里,他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宗亭无法接受父亲不近人情的冷静,守丧期甚至拒绝与他说话。宗如舟由着他悲痛,自己则回了皇城,回到中书外省,开始了作为帝国中枢要臣的忙碌。
他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食宿都在中书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这一日,他照例在中书外省楼下与几位轮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楼去,却见宗亭站在楼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显然是被祖父逼着来送饭,因他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甚至蕴有愤怒。宗如舟难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轻松地说:“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随后绕过他上楼,径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进去,将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饭。
宗如舟坐在案后,并不着急打开食盒,却只抬头看他。他眉目与桓绣绣极像,因此是个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资不错,将来的路应当也不会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一样,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
身份与责任与生俱来,注定无法只为自己活;且他也似乎是情痴,将来情路恐怕也不会太顺当,这样一想,他的人生似乎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
宗如舟没有继续往下想,他低头打开食盒,又同宗亭道:“你出去站一会儿,想想到底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想明白了再进来。”
宗亭转身出了门,宗如舟低下头,稀松平常地吃完了家中饭菜。
随后他打开一只药瓶,将药末悉数倒进了茶水里,仰头饮尽。
宗亭在外面站着,长安城已没有了雾,但他心中却藏着太多谜团未解,这些谜团堵得他寝食难安,让他难过,也让他怒。
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呢?他低下头展开掌心,再次握起时却骤然想通,他转过身抬手敲门,然门内却毫无回应。他骤然撞开门,冲进公房内,案后却已没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长了多年却随季节进深而委顿的大树枝孤独地探进公房小窗内,屋内一炉香还未燃尽,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数整理妥当,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唯有通往里间的一扇小门,随风轻晃,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
他选择自裁结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丧妻痛还那样平静,过了极其漫长又难捱的这段岁月,到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告别了人世。
也许他早就死了,在开始料理桓绣绣的丧事时,就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还能回忆起某个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狈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谨慎眸光看向他时的那一瞬明亮。
一只白鸽从窗户跳进又飞出,周遭无声,宗亭跪倒在门前以额贴地,窜进来的风从他耳畔轻拂过,仿佛蕴了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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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年的中书外省中书令公房内,宗亭忽从榻上惊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头仿佛看见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时期的自己,那样孱弱不堪一击。
为何难过又为何愤怒呢?因为没有力量,没有足够的力量。那时他对一切都没有掌控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无法保护心爱的少女。
风将案上的一卷陈旧药案翻起,他抬手按住了心口,强抑下了那撕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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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 第5章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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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科阅卷进行到尾声,李淳一将庶仆喊进来:“去中书外省请宗相公。”庶仆得令出门,脚步声消失在庑廊里。
过了一会儿,对面曾詹事道:“中书外省事繁且剧,将近年尾更是无暇他顾,宗相公抽不出空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庶仆便气喘吁吁跑来,站定将回话传达给李淳一:“相公称中书事务繁忙,请殿下自行定夺。”
“你转告他,诸事都有规矩,既然是应下的差事,便绝无半路退出的道理,让他哪怕不睡觉也要过来,本王在这里等他。”她神情言态都十分平静,心中却生了揣测——他先前一副必要将贺兰钦黜落的姿态,然到了最后即将呈递名单的关头,却突然不再插手,实在是有异。
想起先前分别时他的反应,李淳一竟是有几分担忧。宗亭父母忌日在即,难道是这个缘由?
她思忖着起身,并将一份策文放入了炭盆西侧一只箱子,又同庶仆道:“请曹侍御及吏部书令史到尚书省来。”庶仆闻声又跑出门,曾詹事一看这就是要提前处理先前批好的策文了,余下的只需待宗亭再阅毕,便可完事。
曾詹事一看已没自己什么事,便拱拱手,先行告辞往东宫复命去了。吏部书令史将其中阅毕的卷子抬走,在御史台曹侍御等人的监督下,进行策文等第的誊录。
李淳一则仍坐在尚书省阅卷公房内,等着宗亭到来。她侧身拿钳子拨炭盆时,屋外骤响起卫兵通报声和问礼声,她抬头即见宗亭走了进来。
宗亭也不与她打招呼,径自坐下拿起余下的策文批等第,风平浪静的脸上藏着疲倦,亦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情绪。他对李淳一无疑是冷淡的,这冷淡中甚至藏了几分莫名逃避,李淳一察觉到异常,遂移坐角落,避开他的视野。
宗亭补批等第,李淳一取出幻方排演,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一点声息也没有。期间公厨陆续有人进来送食,两人也出去过几回,但都占据一角各自为政,缺乏基本的交流。
至夜间,因熬了太久,李淳一困顿得不行,便伏下来小憩一会儿,可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早。宗亭将最后一卷阅完的策文扔进箱子里,抬手拍了拍案桌,李淳一闻声惊醒,头痛欲裂地抬首看他:“相公批完了吗?”
对面的宗亭一脸寡淡,公事公办地问道:“殿下欺负臣不识数吗?”他眸光一凛:“还有七十三卷去了哪里?”
“那七十三卷已经批好,故送去了吏部,这会儿等第恐怕早誊录好了。”
“批好了?”宗亭反问:“臣在来之前可是从未批过等第,那七十三卷上臣签字了吗?”
李淳一坐正,冠冕地胡说八道:“相公太劳累所以忘了,那七十三卷是已经批好的,不信可让曹侍御调来查签字,那不是相公的字还会是谁的呢?”
活见鬼,无中生有,竟是被她摆了一道。
一定要他来将余下的批完,是为了让阅卷结果名正言顺。而提前送走的那七十三卷,却是她力保的策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贺兰钦的策文,而签字则是她自行伪造。
她忽然上身前倾,靠近宗亭压低声音道:“相公的字本王并没有忘,甚至习得比以前更精进,倘曹侍御肯将那七十三卷策文给相公过目,相公可比照一番字迹,看到底有几分像。”
她深知宗亭很介意她改习贺兰钦的字,却在这节骨眼上告诉他“你的字我从未抛弃”;又提曹侍御肯不肯给,也是一探宗亭在御史台的势力。
语毕她立刻起身,唤来金吾卫:“余下策文封箱送吏部。”宽袖下她握住宗亭的手,压低声音道:“相公累了,该去休息了。”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却也有几分怜惜真心,在金吾卫将最后一只箱子抬出门之际,她骤然松手,只说一声:“我亦往吏部去了。”便留下宗亭兀自离开。
她像一只游出竹笼的鱼,尚书省现在似乎都是她畅游的天地。
这些年他们都蓄积了力量,尽管表达得不同,但初衷却如出一辙。宗亭走出房门,身旁金吾卫对他行礼,他精神显然有些不济,便不再往中书外省去,而是径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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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恰是分家的人前来议事,宗家偌大堂屋里坐满了人,又是为区区田产奴婢斤斤计较,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宗国公早不管事,只随他们去,连面也不露。
宗亭刚进门,执事便迎上来道:“相公总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堂屋怕都要掀了顶。”宗亭伸手,执事将簿子递给他:“是按照先前相公嘱咐写的。”
他面带倦容,颇有几分颓废,走进堂屋时,堂内倏忽安静了下来。倘说宗国公面对分家还有几分客气的话,他面对亲族的态度则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甚至连场面上的和悦都做不到。
当年分家等不及宗如舟与桓绣绣和离,便在桓绣绣途中饮食上做了手脚,致使原本就体弱的桓绣绣暴毙身亡。此事做得隐蔽,宗如舟追查下来得知牵扯太深,发觉这并不仅仅是分家的动作,因此他将这难题留给了宗亭,自己则追随桓绣绣而去。
这两件事都十分突然,对关陇而言,桓绣绣的死让他们损失了极重要的继承人,关陇因此十分生气;而宗家,也平白牺牲了一名嫡子,对子息向来单薄的宗家而言也是沉重打击。尽管宗国公当时十分悲痛,但为局势、为平息一点就炸的关陇,甚至不惜将嫡子的遗体送去关陇与桓绣绣合葬,同时——也将桓绣绣唯一子嗣、亦是宗家嫡孙的宗亭送去了关陇,事情这才没有闹大。
然强行平息的怒火总是藏得更深,宗亭从关陇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对分家进行了清算,他手段虽算不上有多娴熟冠冕,却令分家陡生惧意。有了强势关陇作为后盾的昔日少年,在历经数年磨砺之后,回来后简直是个小魔王。
但这清算到分家就结束了,没有再往上,关陇素来以为当年桓绣绣一事是宗家内部的纷争,宗亭做到这份上,关陇多年来的一口怨气也得以平息,但宗亭清楚,此事并不止于分家,他没有继续追究,是为持握更有用的筹码。
平息的堂屋里似能听得到呼吸声,宗亭眸中是冰冷的厌恶,他将手中簿子丢在主位上:“下次不要来这么多人,本家没有这么多饭吃。”言罢负手就走,执事赶紧上前,拿着那簿子对分家的人道:“诸事按簿子上来处理,勿要再吵了。”
堂屋人多热闹,庭院却仍旧冷冷清清。宗亭习惯这样的清静,曾几何时他甚至想带着心爱少女隐居田园,回头一看简直是痴心妄想。
自嘲与自我厌弃感纷涌而至,脚步也变得虚浮,庭院里一片惨白的光,庑廊里随即一声惊叫骤响:“相公晕了!快来人哪!”
此时李淳一却从吏部侍郎手中接过誊好的名录,与曹侍御等人一道往宫城去。
经由考策官审阅后初拟的名录,需要呈上御览,由女皇进行最终定夺。到了这一步,李淳一已不太担心最后的结果,因女皇特开制科,本就是为帝国补充新鲜士族的血液,她只要有本事替女皇将这些人写进候选名录,就已经合了女皇心意。
炭盆静静烧着,守在一旁的内侍时不时翻动一番,小殿中除了女皇,其余人都如雁般列队而立,等待结果。女皇边看名录边阅策文,看到贺兰钦名字时眼角更是微微一挑。
她本意的确想要贺兰钦登第,因这对于新士族的发展而言,将是一个重要开端。然她摩挲着策文末尾的批阅结果,不由轻蹙起了眉。宗亭竟会给贺兰钦批高第?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淳一,李淳一却一脸无害又坦荡。
再低头看那名录,她发觉自己有些小瞧了幺女的本事,唇角竟是隐秘地轻勾了一下,只随口说了一句:“吴王辛苦了。”
“为陛下效力,儿臣不敢言辛苦。”
女皇抿唇未再讲话,提了朱笔进行最后定夺,又将卷轴交给身旁内侍。她抬首道:“诸卿都辛苦了,都回去歇着罢,吴王留下。”
曹侍御等人纷纷行礼,之后鱼贯而出,只留下李淳一一人。
白天殿中也点灯,那灯永不熄,灯座上的一条铜鱼也日夜睁着眼,仿佛洞悉一切。女皇看着她,和颜悦色地说:“天冷了,明日朕便要搬去行宫,宫里的事、皇城里的事,便都交给你姊姊处理。”她顿了顿,又问:“你风寒好些了吗?”
李淳一回:“劳陛下挂念,都好了。”
女皇颔首:“那你将手中事务暂放下,明日便随朕一道去行宫歇一歇,劳累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养一养身体。”
“喏。”李淳一低头应道,“倘无他事,儿臣便先行告退。”
“走吧。”
李淳一刚转身出门,遥遥听得女皇向内侍询问宗亭的事,内侍了如指掌地回说:“宗相公病了,似乎病得很重,早上还在府里晕过去了。”
李淳一跨过门槛,心却一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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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 第5章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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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宫城地势低洼,哪怕不是阴雨天气也十分潮湿。遭遇暴雨,全长安的积水都好像要灌涌过来。因为潮冷难捱,女皇对旧宫城的厌恶这几年愈盛。
这厌恶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约是从某个夜晚开始的,频繁的同一主题的梦,像深宫中的恶魔,纠缠不休。宫人们总讲在这高墙之内很少有安眠之人,心中有贪欲有恶毒或有惧怕有懊恼,又怎可能睡得好?于是将罪过全推给了天冷地潮上天不悯,让将作大匠想方设法去高地建一座新宫城,好像从此便可高枕酣睡,不必再被愁扰。
如此冠冕,说白了却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李淳一在殿外站了一站,天地之间白光刺目,周围鼓满了风,她正要沿阶梯而下时,却有内侍报道:“元都督到!”循声瞥去只得一高大模糊的身影,虽看不清脸,但李淳一知道那便是太女李乘风的丈夫元信。
元信回朝是例常汇报,同时也是与太女李乘风“培养感情”。李淳一几乎未见过他,印象中只记得他英气十足不苟言笑,是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角色。
她没有停留,更不打算同他打招呼,只低头佯作未见地匆匆下了阶梯。
耗时已久的制科举终于告一段落,她也回家好好洗漱睡了一番,次日醒来后看到前来送饭的宋珍,这才想起了生病的宗亭。
以她的立场,并不适合登门慰问,于是沉默吃完饭,抬头一本正经与宋珍道:“给相公送张符箓去,就讲可以保他身体康健。”言罢将符箓往案上一拍,起身又吩咐道:“我今日要去骊山行宫,午后就走,行装尽快打点好。”
“喏。”宋珍俯身忙拾起那黄澄澄的符箓,揣进袖中飞快地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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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短暂得很,何况李淳一还得在吃饭前带着行李赶到宫城外等候,再随宫里的车驾一道去往昭应城。
日头移至当空,紧挨着东宫的延喜门外停着李淳一的车驾。她撩开帘子闭目晒秋阳,快要睡着时,忽被辚辚车马声吵醒。她探出头一看,却见是南衙卫兵们都出来了,紧接着又看到与元信一道走出来的李乘风。
李乘风显然是来恭送圣驾的,这意味着女皇应当快到了,李淳一遂赶紧下车。可她才刚下了车驾,便被李乘风倏地握住了手臂,李乘风偏头看她,笑着道:“陛下还未出来,何必这样着急。”她说着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她肩头:“有褶子。”
自殷舍人一事之后,李乘风收敛了许多,御史台对她的攻击也明显少了。这阵子李淳一在前面为制科奔走,她却窝在东宫颐养身体,摆了无争的姿态,过得十分闲适。
元信站在不远处,只偶尔朝这边瞥上一眼。因常年分居,李乘风对这个丈夫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对她而言,这桩婚姻也仅仅是政治结盟罢了。哪怕元信再好再威风凛凛,她也不会放太多私心在他身上,盟友关系不该耽溺,感情更应当节制,这是她处世的逻辑。
她与李淳一站得很近,手仍握住对方手臂,却平视前方若无其事地说道:“听闻陛下已做了定夺,向来从不授人的第一等给了贺兰钦,这是要将他抬到什么位置呢?”
她有意泄露制科最后的结果给李淳一,李淳一却心平静和地听着,像个偶人一般不表露意外或欣喜之情。
她见李淳一无甚反应,忽偏头看她,提议道:“将贺兰钦给你如何?”
她话音刚落,宫门内便响起内侍传报声。车舆将至,女皇及皇夫就要到来,诸人齐齐下跪行礼,然李乘风却不着急跪,她握着李淳一手臂不慌不忙续道:“先前那几位你既然都没能看上眼,那曾经朝夕相处过的老师如何呢?制科敕头尚天家幺女,简直绝配,且亦能成为一桩美谈,你说是不是?”
李淳一简促地回了一声“是”,李乘风却仍不松手,她语气不变,但话锋却分明是在警告李淳一:“还有,在前面行事手千万不要伸得太长,姊姊一向以剁旁人的手为乐,这个你是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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