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从他今日的反应看,想必是早就盯上了贺兰钦,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得到其行踪。
李淳一将字条扔进炭盆,这天气理所当然地冷下去,她也早早燃起了火盆。手移在上方停留片刻,是炽烈又干燥的热意,字条成灰,她将手一拢,起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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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举子奔赴京城,给即将步入寒冬的长安增了些鲜活气。平康坊像是彻底泡进了酒缸中,南北二曲处处弥漫着酒味,龟兹舞者似乎日夜旋转也不会倦;精明的粟特商人千方百计地掏挖举子的钱囊,打算借此机会大赚一笔;而尚书省上上下下,却忙得连休沐日也搭进去,只为制科这一天的到来。
天气平平,阳光也并不热烈,风不大小,有一点点干燥,但也不至于令人难受。
应举者一大早就到了,排成长龙立在尚书都省长长的庑廊之下,由令史逐一核对家状文书,并由金吾卫进行搜身,结束后等在一旁,直到所有人都检查完毕。礼部令史焦急地掐着时间催促:“快点快点,你们不能再加几个人手吗?这得等到什么时候?”他焦虑地走来走去,又命庶仆将看热闹的闲杂人等赶走。
宗正卿这时却恰好跑来看热闹,他在冷风里缩着手对一旁的太常寺少卿说:“看到了没有?最后那个人就是贺兰钦。”太常寺少卿眼都直了:“真是比传闻还可怕呀,单单是站在那就能显出周围这些人的不堪来。真的是吴王老师吗?既然已是吴王老师了,怎么还跑来考制科,他是不是有点毛病的?”
宗正卿嗤了一声,面上现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来:“朴少卿,某问你,倘若你最景慕的对象来考制科、甚至入仕了,你会不会追随?”
“这个嘛,倘若十分景慕,应是会的。”
“某再问你,倘若十个这样的你都考进来了,但你们都以为自己很厉害,各自为战不愿合力,倘这时你们都景慕的对象出现了,你们可会共同追随他?”
太常寺少卿终于回过味来。贺兰钦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值得追随信任,且很可能有本事将朝中如一盘散沙的新晋士族力量凝聚起来,也会引得更多新士子投赴朝堂之路。
他曾是吴王师,如今吴王为主考,他却来应举,师生二人身份虽然倒错,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这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将来贺兰钦麾下聚集的力量,也只会为吴王效力。
真是好老师啊,竟能做到这地步。太常寺少卿沉思感叹之际,却有庶仆匆匆忙忙跑来,对他二人一躬身,下了逐客令:“多有得罪,但可否请二位暂离开此地呢?”
宗正卿拢拢袖撇撇嘴,又嗤了一声,也不带太常寺少卿,扭头就往宗正寺去了。
考前的勘验搜查也终于快到尾声,礼部令史紧盯着最后一名检查完,暗舒一口气,松了拳头与左金吾卫中郎将道:“妥了,有劳傅朗将。”
中郎将遂令卫兵带着诸举人浩浩荡荡跨过承天门,两边钟鼓楼同时敲响,位于广场正北方向的太极殿打开大门迎接诸举子的到来。
这是百官大朝所在,亦是天子为帝国挑选人才之地。女皇坐于大殿主位,偌大殿中已陈满小案,纸笔策问皆列于案上。千名举子入殿,齐齐跪拜天子,这才依次落座,等礼部官员宣读完冠冕之辞后,这才被允动笔。
考策官的位置就在诸举子座次之前,但软垫放在了案后,显然是与举子们面对面坐着的。
贺兰钦的位子被安排在了最前面一排,正好在西侧某考策官位置对面。他坦然翻开策问时,空气里忽有隐约桃花香浮动,一人从他身侧走过,走到考策官案后,从容坐下。
他抬眸,对方却不看他,只随手翻了翻案上策问,举手投足俱是贵族的优雅。一身紫袍将其衬得如玉般纯净温润,似乎相当无害,漂亮的皮相无可挑剔,绝不会轻易输人。而此人正是考策官之一,宗亭。
宗亭将策问看完才抬头看贺兰钦,姿态有几分慵散,但眸光里却暗藏挑衅。贺兰钦与之对视一瞬,眸中却平静无波,眸底漆黑,深不可测。两人初次见面,虽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这区区对视,就已经剑拔弩张。
贺兰钦低下头,开始磨墨。诸举子面对策问还一筹莫展之际,他已是提笔开始作答,行云流水,思路似无任何停顿。隔着一张案,宗亭甚至看得到他的行文,亦能感受到他十足的笃定与自信。
就是此人,在李淳一身边待了七年,此次瞒着李淳一回长安、甚至应举制科,而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帮扶李淳一吗?
宗亭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寡淡的脸上却慢慢有了不得的倨傲和压迫感。这座次安排只需他一句话就能办到,他若无其事坐到贺兰钦面前,名正言顺盯着他答题,实在是别有用心。对面案上正在书写的答卷看着十分令人窝火,因李淳一如今的字迹当真就是从这个模子上刻下来的,连细枝末节都仿得精妙,她真是不将本事用到正道上。
尽管很不爽,但宗亭仍努力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在诸举子奋笔答题之际,他则提笔写信。贺兰钦只要抬头,便能看到他在写什么,然贺兰钦却只是埋头写策文,理也不理他。
三科同考,一口气选了三科并全部考完的举子,几乎个个都挨到了傍晚。而宗亭也是写了厚厚一沓,全是书信。
女皇早已离开,考策官也纷纷起身给余下的举子蜡烛,宗亭坐着不动,而他对面的贺兰钦答纸已是不够,贺兰钦抬眸看他,他却恍若未见,拿起茶盏饮茶,兀自将最后一封信写完。
恰这时李淳一走过来,将答纸递给了贺兰钦。李淳一自江左一别后,到今日才见到贺兰钦,先前宗亭给了她地址,然她去拜望,却吃了闭门羹,小仆说是为了避嫌,所以未能见到。
她俯身亲自给贺兰钦点了蜡烛,抬眸欲直起腰时恰好对上宗亭的目光。她几乎是没好脸色地看了他一眼,用唇语道“相公太孩子气了”,宗亭轻弯起唇,亦用唇语回道“他未问臣要,臣又不知他答纸不够”。
李淳一听懂了这狡辩,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要走,却忽被他拽了一下袍子。她扭头,厚厚一叠信纸却递来,对方用唇语道:“不许退回。”
求女 第17章 【一七】心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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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毫不犹豫接了那沓信,转回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殿内光线愈发黯,数支宫烛如萤火跳动,只剩寥寥举子还在作答,殿外鼓声沉甸甸响起来,长安也随之入暮。
李淳一在案后坐下,一只手伸到旁边炭盆上方取暖,另一只手则打开面前信件,借着微弱烛火然她只大致浏览了开头,便忽然将整个一沓都放进了手边火盆里。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腾起一些纸张燃烧的气味,却惊到了坐在大殿东侧的曾詹事。曾詹事方才就瞧见宗亭给了她一叠信件,正揣摩那其中会有哪些猫腻,没想到李淳一却只瞥了眼便将其投进了炭盆中。
再看她举止,也只是若无其事收回手,神情寡淡地饮了一口杏酪。
偌大殿中的一点烟尘味并不明显,许多人对此都毫无反应。此时贺兰钦最后一科的策文也终于收了尾。他起身,将策文留于案上,走到李淳一面前,躬身行礼。此举引得殿中诸人侧目,但碍于环境所限,也无人敢交头议论,贺兰钦遂得以安安静静离开了大殿。
从他起身、到他给李淳一行礼,自始至终,宗亭都未看他一眼。宗亭的目光仍停留在李淳一身边的炭盆上,他几乎目睹了那些纸张火速燃为灰烬的过程,它们消失得那样彻底、又无情无义。一瞬讶异之后是黯然,最后转为一腔怒火,仿佛自己的心也被这样粗暴无情地投进了火盆。
半个时辰不到,最后几名举子起身离开,内侍与吏部书吏即刻上前封卷,在殿中侍御史的监督之下,将举子策文依次糊名装箱,最后交由金吾卫押送至尚书都省。
而等这些都妥当,实在是要等很久。曾詹事坐了一整日,已十分疲倦,遂同李淳一建议:“殿下不若先去用过晚饭再来处理此事,这里有曹侍御等人盯着,也应是无碍。”
李淳一却道:“曾詹事倘若饿了可先行去用晚饭,本王不饿。”
她既然这样说了,曾詹事也不好真撇下她自己走,但就在他决定留下来之际,却见宗亭闷声出了殿门,竟是连声招呼也未打。
“宗相公他——”曾詹事说着瞥向李淳一的脸,然她面上实在没什么波澜,对宗亭的擅自离去简直是无动于衷。
“曹侍御,那边有一份落地上了,不要忘了。”她敏锐地捕捉殿内诸人的一举一动,丝毫不遗漏任何细节,却也顺利转移了话题。
殿外这时天已黑透,长安城的鼓声也是尽歇。几名举子跟在金吾卫兵后面往承天门去,其中一名举子红着脸激动炫耀:“吴王殿下在某跟前坐了将近一天!还给某点了蜡烛!殿下太美了,哪怕不笑亦是很美!”
“殿下看你了吗?”、“那是当然!某好几次思路打顿不知如何继续,抬头就见殿下正在看某!”、“殿下不过是恰好坐在裴兄对面罢了,你以为她在看你,或许不然。”、“不会不会,一定是在看某,某十分确定!”、“裴兄,这样的话可要小心讲,你没在长安久待过,毕竟不清楚早年间殿下的一些旧事,倘若知道,你便不会如此乱讲了。”、“旧事?何等旧事?”、“是这样——”
那举子正欲开口同裴姓举子解释,却忽嗅到空中飘来的隐约桃花香,顿时吓得脸色一白,赶紧闭了嘴低头往前走。裴姓举子不明情委,追问道:“姚兄怎么了?如何突然闭口不谈了?”
姚姓举子急得跳脚,瞪眼腹诽:姓裴的真是蠢到家了,怎么连眼色也不会看的?!
那裴姓举子仍是无畏追问,却见路过的一紫袍高官朝他瞥了过来,那一眼短暂又透着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如利刀一般,好像直接就要送他去死的。
裴姓举子稍惊了惊,抓着姚举子道:“方才走过去那位是中书侍郎罢?”
姚举子瞥了许久,等那紫袍背影走远,这才喘口气道:“哪里还是甚么中书侍郎?马上就要升中书令了!将来更是了不得!某跟你讲,裴兄,倘你将来真是登第了,可万万不要得罪这位宗相公,不然会死得极惨。”
姚举子言罢哀叹两声,哪怕裴举子再三追问,也闭口不再往下谈。
承天门闭了又开、开了又闭,最终将应举者悉数送出了宫城。待过了酉时,承天门前广场已是空空荡荡,太极殿中一点微光也灭了,金吾卫抬着箱子出了殿门,李淳一与曾詹事及两位御史走在前面,在一路的昏昧宫灯中穿过冷寂的广场,往尚书都省去。
尚书省留了一间公房专供考策官阅卷,出于保密及安全考量,同时安排了南衙卫兵守卫,甚至连窗角都站了人,当真是一只苍蝇都难入,更别说妄图潜进来的闲杂人等了。
曾詹事看着金吾卫将箱子抬进去,杵在门口肚子直叫唤,他已饿得不行,可偏偏李淳一压根不提吃饭这件事。她只转过身来问道:“宗相公还未来吗?”
守卫郎将回她:“相公不曾来过,可要去唤他来?”曾詹事插话道:“宗相公许是饿了,故而先去用晚饭,应当过会儿就来了罢?”
他反复提吃饭,李淳一瞥他一眼:“曾詹事也去用饭罢,不用顾忌本王。”
天大地大无事比吃饭大,曾詹事得了这话顿松一口气,撩袍跨门出去,直奔公厨。
朗将紧接着也退出去,只留李淳一一人在房内。为阅卷方便,公房内原先几张案桌悉数拼成大长案,两边各放了软垫,为照顾怕冷的吴王殿下,更是一早燃起了炭盆。
烛火摇曳,李淳一倦乏地坐下来,双手撑额,掌心覆住了眼。然眼皮刚刚合上,写满字的信纸便跃上脑海,仿佛就在眼前。
她倏忽睁开眼,将双手搁放在冰冷案上,侧身要去找炭盆取暖之际,门却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
严格来讲不算闯,朗将甚至同他行了礼,因他是考策官,进阅卷公房实在是名正言顺。门被关上,宗亭走到李淳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李淳一抬首,风平浪静地开口:“相公用过晚饭了吗?”
“臣吃不下。”他道。
李淳一低下头,边磨墨边说道:“不吃会饿的,相公快去用饭吧,公厨里已是备好了。”她语声和气,公私分明,无可挑剔。
“臣怎么会饿呢?”他俯身撑案,“殿下将信都投进炭盆时,臣就饱了。”他语声里压抑的不满和怨气,李淳一听他竟连“气饱了”这种幼稚的意思都要传达给她,瞬时就不打算再理会他。
她从容磨墨,打算开始接下来的工作。可没想到宗亭却径直越过案桌到她这一侧,还未待她反应,便不由分说将她压在了地板上。
他眸中藏着这些年的怨愤与不平,好像一腔真心悉数喂了狗,现在必须要同狗讨个说法。
“为何要烧掉?”他双手钳制她双肩,地板又挡了她的退路,李淳一便只能直面这咄咄逼问。她回看他藏满怨气的眼,哪怕心疼也不想表露,只一脸平静回道:“我记得上次同相公说过,以前的事最好是不要再纠缠,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没有好处。”她顿了顿:“何况相公当着那么多人给我书信,我能收下吗?朝中猜忌是最讲不清的,因此为避闲话,我只好烧掉。”
“殿下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他胸膛起伏不定,甚至濒临失控,完全不像他一贯作风。
“知道。”她直视他双眸,回得坚定而果断:“相公将本王以前退回的信,一字不落地复写了一遍。”
“一字不落,殿下以前难道看过吗?!”
李淳一倏忽闭了闭眼:“封信口热气熏一下就能不留痕迹地打开,我以为相公是知道的。”当年她受尽监视,贺兰钦让她将所有信件都退回,但她还是拆了好多,最后悄悄封好再退回:“相公写给本王的每一个字,本王……都记得很清楚。”
她语声轻慢地陈述事实,却几乎击溃宗亭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想要一股脑儿全抛给她的怒气。
她又道:“相公是想告诉本王‘以前没有看过没关系,现在给你看’还是为了炫耀‘你没看的这些信,我都已经烂熟于心了,现在一字不落写给你看’呢?既然相公心中记得这样清楚,又何必拘泥形式,那烧掉的一沓纸,不过也就是一沓纸罢了,相公倘能这样想,会轻松得多。”
她心如明镜,比他通透,比他更理智。
但她却十分想要拥抱他,她并不想让他难过,可有些事无法做,有些话说出口就变了样:“我知道,那些是信,也是相公的心。相公觉得被辜负,我可以理解。所以我才让相公不要再执着,无意义的揣测会伤到自己。”她瞥一眼自己的肩头:“同时也会伤到别人,我觉得很痛,相公可以松手了吗?”
她今日几乎击溃了宗亭,心意相通的分离更让人难喘息。她不能抱他,他就回抱她,将胸腔里翻涌上来的酸涩,悉数压下去。
屋外骤响起问礼声,曾詹事酒足饭饱推开门,贸一看却连一个人也瞧不见,他扭头问门口守卫:“咦?殿下出去了吗?”
“没有,相公方才还进去了。”
求女 第18章 【一八】食生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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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多识广的曾詹事骤然回神,皱眉为难起来。是捅破呢,还是悄悄出去好呢?灯光黯淡看不清,他本可以装作一无所知扭头出门,坏就坏在多嘴问了一句。这下好了,他倘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出门去,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但留在这儿,难道就只能捅破吴王与宗亭的不轨之事?
中年男人脑海中早已经浮想联翩,喉结甚至都不住滚动,但他及时打住,转过身不解地说:“都不在啊,难道从窗子出去了吗?”他踱步出门,煞有介事责问卫兵:“屋中哪有宗相公的身影,连殿下的人影都看不到,你几人方才是不是玩忽职守?”
“属下并没有!方才好像还有说话声呢!”卫兵为自己的清白辩驳,曾詹事猛地拍他后背:“还狡辩!”随后又往前走两步:“容老夫出去寻一寻。”
曾詹事刚出门,屋内宗亭却忽起身,顺将李淳一也抱了起来,二话没说竟当真从北面的窗子出去了。而守在窗口的卫兵,宛若瞎了眼似的全当看不见。卫兵们平静的反应显出宗亭的肆无忌惮,他愈是如此明目张胆使用特权,李淳一对他如今的实力便愈多一分了解。
行至公厨门口,他才将她放下:“既然要熬夜做事,殿下现在必须吃饭。”他全没了先前在公房的失控感,浑身上下书尽体面二字。李淳一抚平衣上褶皱,坦然回之:“相公所言很有道理。”随后踏进公厨,在一贯靠里的位置坐下来。
矮案临北窗,晚风从窗缝中窜进来,因时辰太晚,周遭已没了旁人,只有庶仆闻声匆忙跑来,认出是宗亭与吴王,便十分机智地闭口不问,径直跑回后厨知会饔人准备。
这两位都是对待食物十分长情的角色,吃惯了的决计不随便换花样。吴王一贯食素,钟情杏酪粥与时令菜,最简单的烹煮即可;而宗相公到尚书省公厨来,常食鲙饮酒,对其他倒没什么偏好。
庶仆将食物摆放至案桌,老老实实躬身往后退一步,眸光却往上瞟,借黯光确认他二人面上无甚不满,这才松一口气,连忙再往后退几步,倏地溜了。
李淳一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杏酪粥,蒸熟的藕片淋了糖整齐排放;宗亭面前则是一盘新鲜鱼鲙,又额外加了一壶酒。
过了很多年,难得的是口味从未变。
味蕾相对诚实,对喜爱的东西,总是忠心耿耿。
心意则不同,心意像风一样善变,故而难以捉摸,更难确定。没有人能拍着胸脯保证心意永不变,时间更是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感。今晚他二人虽有心灵相触的一瞬,甚至差点为之颤栗落泪,但这之后,却是重新占据上风的理智。
李淳一瞥向那盘新鲜鱼鲙,忽然开口:“相公知道我幼年时很喜欢吃肉吗?”
宗亭抬眸看她。
她看着那鱼鲙淡淡地说:“那时在掖庭吃得并不好,偶尔有肉吃就会很开心。最开始,姊姊会悄悄带我出掖庭,拿吃的给我。她很大方,也十分乐意与我玩,有时她捏捏我,我虽会觉得疼,但不要紧,她能因此开心就足够了。有一天,我坐在夹城一座殿里,吃姊姊拿来的一罐肉,我抱着陶罐子,姊姊就将肉一块一块地塞给我,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她便捏住我的脸,讲‘真是个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喂什么你都喜欢吃,真是同你阿爷一样听话’,那时候我很小,还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头进来,又揭开遮蔽的布,那只人头就血淋淋地看着我。”
李淳一说话间面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里塞一块肉,同我讲‘你看他长得这样丑陋狰狞,但他的胳膊肉却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边的酱汁,笑盈盈地讲‘不要浪费掉’。我那时吐了,我甚至并不清楚为何会吐,但我很害怕。后来她仍带我玩,有时是填满水的浴池,有时是沙坑,再后来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愿喘气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无表情,却抬眸看向宗亭:“玩偶不会讲话,因此我也不爱开口,但她养出了我的犟脾气。我想玩偶大概不会这样犟,后来应也不会同相公为了一张案打架,更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到这时,她才顿了一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诚挚:“遇见相公,是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认当年的真挚与满腔热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开了那扇门,感激他将她带回正常的世界,尽管那所谓的“正常”,后来再回头看也不过是虚幻假象。
“相公于我,就如这些鲙食。”她道,“当年爱吃,如今虽无法再吃,但我对其他食物,再无那样的感情。”
她承认他的独一无二,承认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今夜将旧事都倾倒,这样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夜晚的言语最荒诞往往又最真实,可以更好地睁眼说瞎话,也能像今晚这样毫无节制地袒露实情。
她分明讲得风平浪静,却像在他胸腔里倒满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
“那为何不再试试食肉或是重新接纳我?”宗亭将鱼鲙推至她面前,语声里藏着节制的揣测:“因为害怕吗?”
李淳一欲言又止。他压下所有情绪,冷静追问:“当年可还有事是我不知道的吗?有什么是我被瞒在鼓里、却令你害怕的事吗?”
她掌心发烫,喉咙口不自在地紧了一下,看着那鱼鲙道:“我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了。”他表露极少有的温柔,将手伸过去给她,但她却没有握。于是他起身,隔着食案俯身轻捧着她的头,垂首亲吻她前额。那额头发凉,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体温,于是他道:“倘若将过去扔掉,殿下能走得更好,臣不会再提旧事。”
说话间唇缓慢下移,又轻抬起她下颌,鼻尖相触,呼吸亦交融,亲吻依然眷恋而热切,宛如飞蛾欲扑火,丧尽理智,下一瞬就会焚身而亡。他甚至越过长案,在冷寂空旷的尚书省公厨里,将她压在临窗墙面上,继续这个压抑了很久、又格外火热的亲吻。
回应比预想中更热切,他腾出手推开窗,寒冷夜风涌进来,撩灭微弱烛火,刹那间一片漆黑。冷风令人清醒,热情却无法被浇灭,喘息声在黑暗中不断升温,像焦渴的鱼,想要潜入水底,重获生机。
战栗的指尖几近烫人,紧紧交握的掌心溢满潮湿渴望,贴合的身体传递久违热力,在这寒冷深秋夜里,几乎要烧起来。
吻落到细薄颈间,衣带都散开,黢黑夜里喘息声甚至盖过风声,像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秋风冷却撩人,是交织着复杂情绪的亲密交流,云掩去满月,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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