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这一副一切尽在掌握、诸事都了然的模样,令宋珍无端生出些景仰,但他毕竟忠心耿耿,遂立刻收了心,恭敬送贺兰钦出门。身为亲王执事他面对白身的贺兰钦或许不必这样谦卑,但贺兰钦是吴王老师,便要尽到礼数。他将贺兰钦送上车,目送那车驾腾腾而去,转头撩袍就匆匆折返回西厅。
宗亭未走,独身一人坐在厅中饮茶。小炉烧着,沸水翻滚,他饮得闲适从容,宋珍心里却是好一阵琢磨。末了,他终于开口:“贺兰先生方才点破相公在屏风后坐着,小人真是吓到了。依相公看,他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他知道又怎样呢?”宗亭低头又饮一口茶,似乎根本未将贺兰钦放在眼里。他不信道,也不信神,贺兰钦唬人的本事在他眼里并不值一提;府里被安插眼线?他无所谓,要查总能查得出来,何况就算查出也无用,不过是逼着对方换个人,实际防不胜防;试探?更没劲了。
唯一令他不舒服的是,贺兰钦讲“她是个好学生”时那仿佛伴着笑的声音。他是她老师,一当便是七年,真是诲人不倦,且多管闲事,连她的字迹也要篡改,妄图将她之前的痕迹全部抹去。
贺兰钦今日所递拜帖上的字迹,和李淳一眼下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难道当年学了他的字还觉得不够,非要再改头换面学贺兰钦的吗?真是毫无道理,闻所未闻。宗亭抬手一口气饮尽了茶水,金箔假面下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烦躁和气恼。
宋珍见势不对,闭口不谈此事,只在旁边站着,小心提醒:“相公还是勿在厅中逗留太久的好,毕竟府中人多口杂。”
宗亭轻放下杯盏,外表镇定,就连一贯敏锐的宋珍也察觉不出他内心的咬牙切齿。他虽然心中极不舒服,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贺兰钦看起来光风霁月毫无瑕疵,但今日还是暴露了一些弱点。他虽不能十分笃定,但也猜了八.九分。
宗亭稍稍平复,独自往卧房行。而宋珍则双手拢袖站在庑廊里,不由自主神游了一阵。忽有小厮唤他道:“宋执事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可是有事要吩咐给小人吗?”
宋珍回过神,莫名地回说:“噢,我是方才突想起了一则故事,是讲二狼为夺另一只狼,趁那只狼不在时碰头打架,最后不欢而散、闹得两败俱伤。”
小厮听他饶有意趣地说完,无辜地亮了一张懵懵脸给他,内心哀叹读书人的故事真是怎么也听不出趣味,无聊,实在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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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钦出入亲王府邸之际,亲王本人却在吏部督促举书的审覆。制科应举者可是前任官员,也可是白身,应举方式可是自举或他举,与进士科相比要宽松得多,也更利于招揽各色人才。
应举者多至数千人,但最后审覆合格顺利应考者,却还要再减少。这些应举者从出身看,有世族门阀子弟,又有寒门才子;地域上则集中在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处,不过前两者一贯是重中之重,江左则相对薄弱得多,只在今年才格外多了起来。
先帝出自关陇,与关陇贵族多有牵扯,但这些年女皇与关陇势力之间矛盾重重,关陇遂在朝中自成一派,十分强势;而皇夫出身山东,当年也因握有雄兵成为先帝麾下的重要力量,后来他将世族的力量交给了女儿李乘风,连给她安排的丈夫元信,也是山东贵族,拥持重兵,十分显赫。
庙堂中的制衡与反复令人精疲力尽,维持极难,眼下几乎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水面下,似乎一触即发,就看谁去点燃这爆竹。
制衡一贯的要点在于引入新的血液,倘若这血液拥有足够力量,便会令许多矛头转向,至于结果是新血液被彻底吞噬,还是顽强存活下来自成一股新力量,靠人为,也看造化。
李淳一是开闸的人,她如今守在闸门口,只身召唤新的血液。姿态上事必躬亲、勤恳,给足信任,但似乎还不够。
时近中午,她去政事堂办事,穿过庑廊快到窗口时,却闻得熟悉声音传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瞬收住了步子,悄无声息站在窗外,轻拢袖等待里面的人下完棋。
庑廊里的风似也跟着静了一静,她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与里面落子的声音。交谈声沙哑老态,是两位不折不扣的老人家。其中一位正是已经被封为国公的宗亭祖父,时人尊称宗国公。
李淳一只在很久前见过他,那时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
宗国公如今年逾八十,已不复当年严苛。比起衰老,岁月更多带来的是无可奈何,暮年丧子,嫡系只留下宗亭这个独孙,尽管宗亭年纪轻轻已位及中书长官,但他仍是宗国公的一桩心病。
“那臭小子也快从关陇回来了罢?”、“快了快了。”、“去了关陇大约要更睡不好了,年纪轻轻便不得安睡,老了可要如何是好?”、“鬼知道。老家伙你不要乱动棋,这是耍赖。”、“别打岔,小孩子的事你不打算管管吗?”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是落子声与叹息声一道传来:“如何管?心里的病,都是枉治。”
白日里也有秋虫鸣,一只苟延残喘至今的蚱蜢跳上庑廊地板,停下来与李淳一对峙了一会儿,又孤独地跳下去,最后消失在了酢浆草从里。秋风又活泛起来,李淳一觉得天有些凉了,她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宗亭父母的忌日,快要到了。
他父母合葬在关陇,若他没有提前回京,到忌日时他一定还在那里。但他却选择了提前回来,几乎是以一种自我欺骗的、躲避的方式避开忌日逃了回来。
李淳一神思略是芜乱,她在庑廊下站了一会儿,看到有吏卒朝这边走来,遂赶紧回过神,独自往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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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有时也热衷趋利避害,她这些年努力回避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稍稍一点拨,便又全记了起来,这滋味实在糟糕透顶。
好在事务繁忙,这糟糕也只持续了片刻。待到日暮时分,尚书省留直官纷纷往公厨去寻一口饭食,她也得挟着疲倦回府了。安上门的灯格外凄冷,车驾晃动时觉得灯也在晃,鼓声落尽了,坊门也闭着,只能靠金鱼符挨过一道道门往家里去。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李淳一胃痛难忍,皮囊里像塞满了尖锐冰碴,动一动就折腾得人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长长久久地停下来,她不出声也不动作,车夫便也不敢动。掀开帘子便能见到家门口,但她在车厢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宋珍在外提醒“殿下,已经到了”,她才回过神,若无其事地下了车。
“殿下很累吗?”、“恩,睡了会儿。”、“晚饭已是备好,是在堂屋用还是送回房?”、“不用了,我不太饿。”、“喏。”
宋珍的周到全打了水漂,只能目送亲王殿下径直往里走。和她初来的那个夜晚不同的是,尽管两次都显得很疲惫,但那晚尚能看出露在外的利爪,今日却多少有些委顿。
李淳一行至卧房门口,只有一盏廊灯照路,而屋里并未像往常那样亮起灯迎接她回归。乌鸦栖在窗棱上,似乎不太想进去,见到李淳一也无动于衷,只低唤一声,便再无动静。李淳一双手轻按在门框上,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小心翼翼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冷屋寂,案前没有人,饭菜早就凉了,动也没动过。借着屋外廊灯的黯光,李淳一走到床榻前,终于看到了宗亭。他侧身朝里,被子只覆到胸前,手臂露在外,袍袖往上缩了一截,手腕和半截小臂就裸.露在空气里。
李淳一下意识想将他缩上去的宽袖拉好,然而手刚伸过去,却瞥见了他用来蒙眼的黑缎带。玄色长条覆在白皙皮肤上,冷硬而无解,就像她不清楚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她同样不知道他是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睡得很沉很痛苦,皮肤竟然是冷的,李淳一甚至明显感觉到他的肩头颤了一下,那露在外面的手也下意识地握了起来,像在拼命忍住哭一样。她骤想起白日在政事堂外所闻,胸中微滞,费劲叹一口气,鬼使神差地伸过手,去探他蒙眼的缎带。
是出乎意料的潮湿,带了一点不起眼的温度,当真是在哭。
她略惊,却又不觉得奇怪,只是心跳得有些厉害,十分飘忽,连日来的疲惫没了盛放的位置,弥漫开来要将人覆盖。
就在这时,他忽伸手抓住了她覆在缎带上的手,同时十分痛苦地蜷起了身体。这一刻,李淳一甚至恍惚以为他是以前那个会哭会笑会发怒会失落的少年,对她毫无戒备,也没有任何目的与设计。
“相公。”她垂眸低声唤他,想将他从噩梦中带回,但却反被他攥住了心,随他一道往下沉。她俯身靠近他,在他耳畔低声问:“相公,做噩梦了吗?”她语声是难得的温柔又发自肺腑,将噩梦中的宗亭一点点唤回,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
宗亭显然未彻底醒来,于是她挨着他续道:“上次给相公的符没有带着吗?”声音低软如呓语,像安慰人的贴心少女:“带着那个符,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即便如此,宗亭紧绷的肩膀却还是无法放松下来,手将她握得更紧,好像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内心是如此害怕失去,噩梦反反复复,无有止境。李淳一几乎是俯身拥着他,想借他一些力量与温度,但收效甚微,他的身体仍然僵硬,尽管已经醒了,却还在对抗虚无缥缈的梦。她也很疲乏,闭了眼靠在他颈侧,忽然叹息一般道:“相公,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呼吸萦绕在他颈间,盘桓不去,是固执的坚持,她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安慰他:“噩梦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假的。”
直到她说“我不会走的”,宗亭才骤然醒来,同时推开她,兀自下榻光着脚往外走。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示弱,对自己哭醒的事实也十分厌恶和抗拒,秋夜里庑廊地板都好像下了霜,潮湿又冷,沿着脚底往上窜,他无知无觉走了一段路,忽停下来解开缎带,黯淡的廊灯照下来,却让他觉得刺眼。
李淳一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头顶一盏廊灯轻晃。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块碎瓷片,视线延展出去,是一路斑驳血迹。她从不知道他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人,踩了锐物也不自知,于是她直起身,遥遥看着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晚雾悄然弥漫开来。
求女 第15章 【一五】拨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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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伸过来的一只手,虽无法将晚雾挥散殆尽,却能够拨开方寸间的混沌。
宗亭转过身,看她穿过晚雾走来,看她垂眸又抬首,看她将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听她问道:“不疼吗?”他迟钝低下头,只见一双冻得发白的脚裸.露在空气中,血迹从脚底延展出去。是什么时候伤到了呢?他都没有察觉到。
其实很好找,沿原路走回去,到血迹结束的位置,就是受伤的地方。
人生是否也一样呢?所有的伤痛皆有迹可循,所有的噩梦也有源头,倘能将那些起因都遗忘,又是否能不再痛、是否能不再做噩梦?
不能,就如受伤的足底一样,哪怕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也还是会疼,甚至还会留疤,再也无法消去。
他回过神,李淳一却上前半步,抬起双手揽下他脖颈,同时踮起脚亲吻他额头。身高差了许多,她的亲吻显得格外费力,却也是郑重的安慰。她松开双手,脚后跟垂落着地,抬首看他,却没有出声,只再次牵过他的手,带他往回走。
卧房门重新被推开,她点起灯,让他在软垫上坐下,抛开周身疲乏端了一盆水放在案旁,绞干手巾,忽握住他冰冷的脚踝,微微敛眸将他脚底清理干净。她像对待幻方一样仔细地处理他的伤口,专注又负责,似乎已将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
然她收手,松开他脚踝看向他,却道:“相公的身体是朝堂的财富,要格外保重才是。这样的事本王只会做一次,相公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她擦了手,瞥一眼案上早已冷掉的饭菜:“我忽觉得饿了,得去吃些东西果腹,相公先睡罢。”
她起身就要走,宗亭却抓住了她的袍角。她回身,轻挑眉看他:“有事吗?”
“为何退我的信?”她当年不告而别,他又远赴西疆,多次将书信交付驿站,却几乎每次都是绕一大圈退回。从西疆到江左,隔着千山万水,思念和心意屡经辗转,明明都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却又原封不动地再落寞归来。
李淳一没有着急回答,她只转回身背对着他,压下喉间即将上涌的胃液,这才答道:“都已经退回了,就没必要再徒增烦恼,以前有些事,还是忘掉比较好。我以为,我们会是很好的盟友。”她讲完两边唇角骤然下压,胸口也明显多了一些滞闷,显然是不打算再纠缠以前。
人都是得往前走,然理智重新占领上风的感觉却不如预想中那样好,尤其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孤绝又无情。她以为宗亭要放手了,可他却牢牢攥着她的袍子,像个患得患失的白衣少年郎。
贺兰钦的出现加剧了他的得失心。他无法确定李淳一的真心,不知她是否会像当年那样一走了之,更不知她会不会转过身来给他一刀……这些疑虑担忧都让他丧尽优势。
夜太长了,快点结束才好。李淳一心中作了决断,毅然掰开他的手,大步走出了门。
她甚至让出自己的卧房,只随意寻了一间屋子休息,连乌鸦也不放进来。躺下去大半个时辰,又冷又难眠,疲乏更是无解。最终她披袍出门,坐到堂屋,宋珍赶忙跑来,妥帖地预备了满案的饭菜。
热意腾腾,香气诱人,她低头大吃了一顿,宋珍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因吴王吃饭从来都只用寥寥几口,如此恣意倒是头一回见。她看起来有些愉悦,像是这些食物当真安慰到了胃腹和心,令人畅快。
胡椒发汗,散寒健胃,她手心也热起来,于是起身打算折回去睡觉。宋珍赶忙令人前来收拾,自己则跟在不远后送她回去。
灯在晚雾里睡眼朦胧地亮着,两人一道经过她的卧房时,那里面灯却已经熄了,而门也没有关好。宋珍止步不动,大约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而李淳一皱眉踯躅了会儿,最终伸手轻推开门。
与先前相比,这次她明显察觉到了不同。待宋珍进屋点起灯,她才发觉屋中已没有了宗亭的踪迹,就连行李也悉数被带走。
“宗相公似乎已经走了。”宋珍在一旁小声提醒她。
“我知道。”她语声里甚至透着轻松,令宋珍着实有些讶异。在宋珍眼里,这两人关系虽捉摸不透,但何时这样无情无义过?他方才看到宗亭走时,发觉宗亭面色极差,还以为是身体不适或是与李淳一起了争执,可没料到李淳一却自顾自大吃了一顿,眼下回到房中欣然接受了宗亭离开的事实。
李淳一确实松了口气,近来头脑与内心的反复斗争扰得她不安。送走了宗亭,她也能静一静。宋珍见状赶紧告退,并主动替她关上了门,就在这一瞬间,李淳一倒在榻上,扯过仍带着隐约花香的被子,闭眼入眠。
香气终会消散。秋阳明媚,被子曝晒一两回,风吹一吹,原先的香气便没了踪迹。亲王别业与先前似无不同,只是流言从“殿下养了一位新男宠”换成了“那家伙应是失宠被殿下逐出去了,专宠也不见得有好下场,要引以为戒”云云。
白面郎君们仍大气不敢出地替李淳一抄书、印符箓,哀叹红颜易老没有富贵命。而他们暗中抱怨的亲王殿下,日子过得也丝毫不轻松。
制科举的筹备已接近尾声,最后要定的是策问(考题),应举者名录、以及考策官。
因这次三科同时开考,各科策问争执取舍了好几次才最终定下来;至于应举者名录,到今日未时应全部检勘结束,由吏部书吏誊录整理好就算妥当;考策官设三名,其中一名是李淳一无误,而余下两个,则必然是关陇和山东籍官员各占一席。
朝堂虽是天家的朝堂,却处处透着地域之争,连帝王要招揽新鲜血液也无法例外。关陇和山东的矛盾是老早前结下的,明里暗里一贯对着干,但这两派在面对新晋士族尤其是江左势力时,立场却是出奇的一致。
排斥打压新士族,是他们共同热衷的。
李淳一面对这两位可能到来的“敌对势力”,却可能无法强势表达自己的立场——她内心是偏向新势力的,因李乘风仰靠的山东势力她无法去拉拢,宗家代表的关陇势力她也无法全信,她在江左多年,与名士多有交游。她唯有培养新士族的势力,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未时将至,她在公房坐着,等待其他两位考策官的到来。承天门内的钟楼敲响了大钟,铛铛铛声将疲惫了近一天的皇城官员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拽回来,也提示着下直的官员该回家去了。
公房门乍然敲响,李淳一抬头,却听外面庶仆报道:“殿下,吏部侍郎到了。”
李淳一应声,吏部褚侍郎低头进屋,略一躬身,捧着誊好的名录禀道:“今秋制科三科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名举子名录吏部勘核已妥,请殿下予以审覆。”
一千三百二十一?
“为何又多了一个?今早不是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吗?何时加上的?”李淳一问。
褚侍郎面上现出一丝难色:“一个时辰前,是淮南举子,勘验也是合格,并无不录的道理,遂加上了。”他言罢将名录双手递上,往后退一步道:“请殿下过目。”
赶着最后的点报上来虽说未必违制,但几乎不会有人这样冒险,所以十分稀奇。李淳一打开长卷,目光移到最后,恰是“淮南贺兰钦”五个字,她讶异至极,那褚侍郎也是欲言又止,贺兰钦可是亲王之师!且他又是江左名士纷纷追捧景慕的对象,女皇更是想要请他出山,如此之人已非凡辈却前来应区区制举,实在是出其不意,瞬时令今秋这场制科变得莫测起来,也更是引人期待结果。
李淳一按下卷轴,轻吐了一口气。老师这一招已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但他却笃定她会让他考。
就在室内一片沉寂之时,外头忽又响起敲门声。庶仆报道:“殿下,考策官到了。”
褚侍郎避至一旁,门被推开,有二人撩袍进屋,顺带进了一阵秋风,将案上薄纸撩起。
李淳一抬眸看去,视线却落在右边那人身上。那人也看过来,唇角轻挑,似乎笑了笑:“见过殿下。”他不躬身更不行礼,举手投足尽是权臣的倨傲,甚至暗藏了几分对立的挑衅。
考策官由女皇钦定,在此之前李淳一也无法确定另外两位会是谁。现在这其中一位考策官对她笑道:“殿下很惊讶吗?”
李淳一倏地敛眸:“相公此时难道不该在关陇吗?”
“陛下开制科,此等要务,臣定是要为陛下分忧的,因此提前回来了。”他笑,分明胡说八道却是一脸真诚坦荡。
求女 第16章 【一六】考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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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简直无言以对,她敛眸移开目光,看向宗亭身边另一位考策官,其为詹事府的曾詹事。詹事府隶属东宫官署,是制拟外廷宰相府与尚书省而设,属太子重要僚佐组成,而曾詹事明摆着就是李乘风的人。
这下齐了,关陇宗亭、山东曾詹事、江左李淳一,地域之争、旧门阀与新士族之争,悉数都摆到了案上,三人坐下来和和气气,但实际却剑拔弩张。吏部褚侍郎略有些忐忑地杵在一旁,看他几人共同审覆最后的举子名录。
曾詹事看到最后,眯了眼问:“淮南贺兰钦?是江左那位赫赫有名的贺兰先生吗?”宗亭瞥了一眼,却不以为奇,似乎早早就得知了此事。
曾詹事又道:“陛下当年曾请贺兰先生为太子师,却被他婉拒,不过转头却收了刚到江左的殿下为徒。不知殿下是如何认识贺兰先生、又如何打动他的呢?”他说着看向李淳一,明面上是求答案,心中则藏了几分龌蹉猜测,当年吴王少女初长成,美丽又聪慧,俘获一个老男人的心也不是难事。
李淳一若无其事端起茶盏:“机缘巧合,不是什么值得探究的稀奇事。”
曾詹事获一盆冷水,不再自讨没趣,只关注宗亭的反应。宗亭只问:“殿下的老师前来应举,殿下又是考策官,倘若登第,将来殿下与贺兰钦的师生身份可是要颠倒?昔日尊师无谓身份投于学生麾下,图什么呢?”
“很重要吗?”
“是啊,很重要。”宗亭续道,“我朝开制科是为招揽贤才,为造福社稷、造福天下苍生,倘若图谋纯为私利,这样的人是否能取,很值得商榷。”言下之意,贺兰钦素来清高、不屑仕途,但此次却因吴王主持此次制科而应举,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李淳一忽然上身前倾,罔顾一旁的曾詹事,盯住宗亭笑道:“相公以己度人的本事是不是见长了呢?”
宗亭也不避退,将她气色还不错的脸打量一番:“殿下不要这样咄咄,左右最后审覆做决断的也是殿下,殿下想让他考就让他考吧,只是作为考策官,判卷可不要偱私情。”
他轻易让了步,曾詹事也想看难得好戏,遂跟着道:“殿下能辨得清公私即可,贺兰钦应举,倘陛下得知,大约也是十分欣悦的。”
三人愉快达成了共识,旁边褚侍郎松一口气,等审覆盖完印,接过长卷就匆匆告退。
曾詹事随后也借口离开,待他出门,宗亭亦站起来,然他霍地俯身撑住案头:“看殿下吃得好睡得好,臣真是放心极了。”他简直是讲反话高手,明明心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李淳一,却只是风平浪静抬手将一张字条塞进了李淳一袖子里,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她柔软微凉的皮肤:“恩师到京,怎么也该去拜访一下,殿下说是不是?”
他倏地收手直起身,留下坐在案后的李淳一,兀自出了门。李淳一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指探进袖中摸出字条,展开阅毕,上面所书正是贺兰钦在京中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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