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它的出现像白纸洇了墨点一样令人不舒服,然这对李淳一来说,却是某个人到来的信号。
她站着不动,听仪官宣读诸方进献之礼。各国使节挨个露面,寿礼大小、列队排次都互有比较和说法,礼部与鸿胪寺、四方馆先前为此事简直愁得掉光了头发,到最后深思熟虑定下来,仍是得罪了好些使节。
使节们暗中瞪眼互相不服之际,仪官已是宣朝臣进万寿酒。众人齐齐伏地拜贺,太常寺礼乐再次奏响,高台上的白鹤展翅跃上青天,朝臣们待礼毕再抬头,高远天空里一缕云也没有,是久违的明净。
长安的天空哪,倘能一直这样干净就好了。
可这片天空,数百年来见证着权力的此消彼长,被铁蹄震得发颤过,也被战火熏得满面乌红过,为天门街上累累白骨纵情哭过,也为满城繁花飘香美酒温柔笑过。风雨有时,晦暗有时,如今它目睹一位垂暮帝王谢幕前的盛会,清朗平静,却透着几分难言的寂寥。
和它一样的是站在高台上的女皇,经年累月对抗病痛的身体,早学会了麻木的平静。身着盛装,面对来使朝臣,她面上是体面的愉悦,跟个人无关,只关乎帝国。这是她的时代,大权在她手中,但如今她越握越觉得吃力。
就在日头快移到当空之际,礼部安排的仪程终于走到尾声,底下朝臣均松一口气,恭送女皇及皇夫的离开。下了高台,背向日光,女皇走得很快,皇夫甚至赶不上她,她早年也是英姿飒爽巾帼英雄,眼下老了,却仍存了当年几分风姿,可面上一星半点的笑也没有。
承天门外的热闹寿宴即将开席,另一边却仍是空旷冷寂的宫城。不过朝臣外使现在并不关心墙内的世界,他们站了许久饥肠辘辘,只惦记光禄寺即将送来的美酒佳肴。
大鱼大肉,都不合李淳一胃口。她饮了一些酒,低头琢磨方才到来的那只乌鸦。那乌鸦属于她的老师贺兰钦,但他久居江左不出,在她离开吴地之前,也同她说不会来长安。那么老师的这只乌鸦为何到了呢?
她正思忖之际,却有外使前来打招呼。身为亲王,她有义务代天家招待外使及朝臣,一盏盏酒饮下肚,她也不觉得醉。喝多了的吐蕃使者渐渐放肆起来,想要拉着她的手与她对饮,然却被李乘风攥住。李乘风与身旁的四方馆小吏道:“这位来使都已醉了,还不送回去吗?”
四方馆小吏赶紧带着外使离开,李乘风却忽然十分用力地握住李淳一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他若真拉了你的手,姊姊就将他的手剁下来。”
她说得非常轻松,似乎剁手与拔一根头发没什么不同。
李淳一脸上瞬浮了些醉意,她说:“姊姊,我有些醉了。”
“那就歇会儿,等天黑了,更热闹。”李乘风似也有些醉,她直起身看向不远处的高台,神情里有炫耀的意味,仿佛那已是她的领地:“登上去,你就能看到长安最大的灯轮。”
二十丈高,衣锦绮饰金玉,灯有五万盏,大约是开国以来最大的灯轮。
如此奢侈,是女皇执政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先例。此次寿辰由李乘风督办,从头至尾,都隐隐透着属于李乘风的偏好,而这举止中仿佛藏了深意。
她将是新的女皇,她需要拥有全新风貌的帝国。
——*——*——*——*——
李淳一安静等来了夜晚,承天门前已是残羹冷炙一片。朝臣使者皆散去,或回家,或簇拥上街头,融入更大的欢愉中。
光禄寺官吏和宫人们留下来收尾,李淳一瞥向李乘风的位子,那地方早已经空了。傍晚时她最后一眼看到李乘风,是见她吞下丹药,愉悦地饮下了满满的一盏酒。
李淳一迎着满月,负手登上高台。蕴着酒气的晚风有一点点冷,不断纠缠袍角鱼袋,劝人醉。长安城夜景尽收眼底,她也如愿看到了那座灯轮,人们在偌大灯轮下踏歌,前俯后仰,婉转回旋,似无休止。
人世也是一样,反复其道,无有不同。
她算了算时辰,走下高台进得承天门,回宫给女皇请礼问安。
女皇的寿辰还未结束,对她来说,今日就不算完。
内朝的灯火明显比前面要黯淡得多,虽有往来侍卫巡夜,但还是显得冷清。她走得很快,却不期迎面撞上了一名女官。
李淳一驻足,女官亦停下来同她行礼:“殿下。”这女官身上带着酒气,细细分辨甚至还有一些隐秘的潮湿气味。李淳一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确信。这女官是从何处而来呢?夜色里虽然辨不太清楚她的面目,但李淳一微妙察觉到了她透露出来的一丝局促。
李淳一与这位女官并非初见,先前她为小郡王丧事在宫城内奔走时,同这位女官打过交道。
这位女官当时甚至开口想问李淳一要一张辟邪符箓,不过被李淳一拒绝了。
李淳一知她是女皇身边近臣,官阶虽不高,却接触许多机要。以李淳一的立场,她并不适合与女皇近臣走得太密切,更不能私相授受落人以把柄。
“殷舍人。”李淳一客套回礼,“是要回去了吗?”
“是。”女官低头应道。
“夜路小心。”李淳一随口叮嘱。
女官“喏”了一声,低头快步离开。就在她脚步声即将消失之际,李淳一面上忽闪过一瞬恍然,那气味——
她霍地转过身去,却不见了那女官身影。
此时有侍卫走来,领头朗将同她行礼,问:“殿下可是前来给陛下贺寿的吗?”李淳一颔首。朗将道:“夜路不安全,末将奉命护送殿下。”李淳一便只好按捺下心中汹涌揣测,与卫队同行。
朗将送她至殿门不远处,便躬身告退。待他们走后,李淳一刚转过身,黯光中却有一名小内侍不长眼睛似的冲了过来,突然得几乎将她撞到。然就在她恍惚之际,手心里却忽被塞了一张字条。
她被吓了一跳,站稳后连忙转过头,那内侍却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夜色里,而她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她低头搓开那字条,黯光中只模糊看到一个“忍”字。她心跳得厉害,黢黑深宫中这突如其来的、不知善恶的提醒,又踩在这个时间点上,让她进退维谷,也令她嗅到了一丝莫测的恐惧。
然这时殿门外的内侍已是宣她进殿,庑廊宫灯昏昏沉沉,一副浓浓疲态,又压抑着几分厌倦。她手心那张字条像热炭般烫人,脊背却冒冷汗,每一步都走得心有余悸。
此时的女皇阖目独自坐着,头风欲再发作,这无休无止的疼痛快要将她折磨疯。她呼吸声有些沉重,殿里熏香燃出逼仄的味道来,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怒气,一触即发。
李淳一进殿之际,恰遇这一幕。
她跪伏下来,循礼恭贺寿辰,随后抬头,女皇却像蛰伏的兽一样忽睁开眼,抬手极狠戾地给了她一巴掌。
求女 第10章 【一零】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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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耳光怒气冲冲,李淳一被打得头昏耳鸣。回过神她才察觉到钻心灼人的痛,那痛从面颊烧起,窜入耳蜗深处,尖锐噪音持续嘶鸣。
女皇出手暴虐,戾气比起以前更甚,但使尽力气后再垂下来的手却一直在颤抖。她面色惨白,额头甚至沁出冷汗,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是满腔怒火,难掩难控。头风又犯,额颞跳痛,血管皮肉都在痉挛,呼吸亦愈发沉重。
她一向定力惊人,但面对令人发狂的疼痛,意识仍展露出了错乱的马脚。李淳一忍下耳鸣与疼痛带来的不适,抬首看她,她痛苦眉目里既有克制,又有厌弃,甚至有转瞬即逝的懊恼。
李淳一捕捉到了这微妙情绪,忽伸手抓住女皇的袍子,继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冷如冰,却反握得十分有力,她抓着李淳一的手指,气力大到似要将其指骨捏碎。这世上疼痛能够传递,有时亦可共担,尽管那可能是平白加倍的痛,但内心却可以得到补偿纾解,或许更容易承受。
女皇痛到目不能视,只隐约感知火光,模糊听到悲伤哭声。那哭声压抑又委屈,好似已将这些年的真心都掏了出来,每次抽泣都如尖利竹签往女皇心窝里扎。
女皇意识几乎混沌,但唯独这哭声在耳畔纠缠不休,格外清晰。对抗耀武扬威的疼痛,等它暂时撤退,也非常耗时耗力。等这一切都缓下来,女皇后背已经湿透,唇色白如纸,她像打完仗一样失力地瘫下来,挺直僵硬的脊背也终于松弛弯曲。
然她内心却一点也不轻松,负疚感与自我厌弃感一道袭来,几乎将原先的愤怒掩盖。她低头瞥见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的、属于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丢开污秽之物一样,倏地松开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声音沙哑,透着疲倦:“滚。”
然李淳一却伏在地上不动,她的手被捏得几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单薄的肩头因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声响在空旷殿中,愈发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远处钟鼓声响,似还有歌舞,而这殿中却只有她母女二人,因为疼痛精疲力尽。
她声音缓下来,显得更无力:“你走吧。”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着身退出了大殿。
宫灯摇晃,连影子也跟着摆动,李淳一转过身,沿着寂寥庑廊前行,等下了台阶,避开了守卫与内侍,她抬手抹掉眼泪,低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口腔里的伤痛不足为道,耳鸣也不值一提,她更没什么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几乎被捏碎指头,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怎会真正哭呢?
眼泪只在逢场作戏时有用,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来的懊恼与负疚,实在难得一见,但对她来说,却是转机。
她不确定女皇今日这反常到底是为何,但她猜这与她死去的父亲或许脱不了干系。当年的事,宫里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传言可有数种,但真相却只能有一个。这真相被捂得严严实实,其中情委大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她反复筛选确信的部分是,当年直到临盆前一日,女皇与她父亲都十分恩爱,反目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时她迎着朝霞降生,而她的父亲枕着前一晚的雨夜,长眠于世。
此后她被交由宫人在掖庭抚养长大,而女皇从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后来的事,乏善可陈,她没什么心情去回忆。
女皇之后再没有过其他男人。她生命中仅有的两个男人,一个陪着她“长长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个在风华最盛时猝然离世。而为帝国耗尽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个孤独的老者,看起来竟有几分孤立无援、大势已去的情状。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应该出宫,然她却忽然转了向,快步往东行去。那里有一处小殿,是李乘风少年时期的居所,因有舒适合宜的汤泉池,李乘风如今也常回去小住。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仅有宫灯环绕,内殿的灯也亮了起来,足见李乘风的确来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却被侍卫拦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
“已经歇下了吗?”李淳一脸上似闪过失望,又朝里瞅了两眼,从袖袋里摸出一小瓶丹药来递过去:“那将这个转交给姊姊吧。”
她的举止俨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为道士给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药,不是讨好是什么?不过事关药物,侍卫倒也警觉:“此物还是由吴王亲自交给太女殿下为好。”
“罢了。”李淳一说着就要转头走,却有小内侍从里出来:“吴王留步。”李淳一倏地站定,转过身:“不是说姊姊已经睡了吗?”
内侍未多作解释,引她入内才道:“殿下适才在沐浴,不便见外客。”他说罢带李淳一继续往里走,进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间,尽是潮气。
李淳一只在幼年时来过这里。那会儿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里全是水,她十分恐惧,但李乘风却笑着将她拎下水,看她扑腾扑腾沉下去,又将她拎起来,捏住她双颊说:“连凫水都学不会,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说完再松手,让她沉下去。
后来她仍不懂水性,但学会了在李乘风松手时屏息沉进水里,这样便不会呛到水,也不会慌张。李乘风不会让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呛水扑腾的蠢笨模样,便觉得没趣,不乐意再玩。
从那之后,李淳一就再没来过这里。但这浴室内的气味,她却记忆犹新。何况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时,就已经复习了一遍这久违的气味。潮湿的,包裹着李乘风一贯喜欢的线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隐秘的、纵情之后才有的气味。
李乘风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这件事,执事宋珍曾隐晦地与她暗示过。她曾想李乘风或许只是贪恋年轻美貌的身体,但她未料到,李乘风甚至染指女官,而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着大量机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医案。
帝王的医案,对储君来说,是绝对的忌讳。
因此李淳一才自觉与那女官保持距离,连对方求一张符箓她都不肯给。
李淳一此时回想起狭路相逢时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觉得那局促中藏着害怕。毕竟在这四处都是眼睛的宫廷大内,与太女密切纠缠,是件极冒险的事。倘若此事败露,不论是对她的仕途还是对太女而言,都极危险。
为何要冒险纵情?这两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从冷水浴池里走出来的李乘风,便瞬时了然。
李乘风披着单袍,身体很热,因为酒、也因为丹药。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在狂欢,李乘风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欢愉,好像这盛会不属于女皇,而是为她自己庆贺。
医案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吗?除了频繁发作诸人都知的头风,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际,李乘风已是压了过来:“你来做什么呢?”
“姊姊。”李淳一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只举起手里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练师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丹药,遂——”
她话还没说完,李乘风却抓过她手中药瓶:“好吃吗?你试过吗?”
李淳一点点头。
李乘风因为药物泛红的脸上浮起淡笑,看起来有些飘飘然。不过她道:“我虽喜欢,倒只是偶尔食之,太热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冷浴。”她一挑眉,“骨头疼。”
她气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压迫,这压迫中有恐惧,更有厌恶。
李乘风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药出来,看着她微笑:“我吃不了那么多,就给你吃吧。”言罢她迫李淳一张嘴,一粒粒地将丹药喂进去。
李淳一身为道士,比谁都清楚这丹药的奥妙。身体会发热,需饮大量的酒,意识会迷乱,渴望更大的欢愉。
这丹药可以带来快乐,但它不过是饮鸩止渴,她从来都不食。
不过现在,她甘之如饴地吞下李乘风喂来的丹药,并在可能会过量的瞬间,偏头拒绝:“姊姊,我想回去了。”
“好。”李乘风迷乱却又别有意味地说,“回府好好睡一觉。”
李淳一迈出殿门时神智还很清醒,她顺顺利利下了台阶,在夜色中继续穿行。有侍卫奉命跟着,送她离宫。归途漫长,药力渐渐发作,她手心开始冒汗,但仍竭力稳着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撑到快要出宫,她却忽闻宫人的尖叫声。
她循着那惊骇叫声看过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挂着的一具女尸。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嘱她“夜路小心”,但她现在只是一具冰冷尸体。
像有当头冷水浇下来,李淳一脊背绷紧,身后却有侍卫催促:“殿下,不早了。”
求女 第11章 【一一】解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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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内悄然蓄起了潮气,满月扯过乌云当被,昏沉沉睡去。铃铎声在风里细碎又无节制,尸身上的衣袂飘飘荡荡,李淳一移开视线,踏着夜色出了宫。
宋珍在府中等候多时,早在李淳一回来前,他便得了宫中传来的李乘风手信,叮嘱他“好好服侍”吴王殿下。
在李淳一服食了大量丹药的前提下,“服侍”自然显得别有深意。宋珍当然懂,他不仅明白,且还按照太女殿下的指示做足了样子。于是大半夜,他将府中养着的白面郎君们都召集起来,齐齐候在门口,迎接吴王回府。
李淳一早料到会如此,但她还不至于迷乱。绿叶丛中走过,她最后谁也没有挑中,而是将手伸给了她身侧的宋珍。宋珍心领神会,在一众白面郎君的注视下虚握着吴王的手,行至后院。
避开耳目,宋珍垂手道:“小人猜想殿下可能需要冷水浴及酒来发散药物,遂已备好,就在房中。”他一贯的妥当,李淳一应道:“门关好。”
“喏。”宋珍应声,抬头见李淳一转身进了房。依他的经验来说,服食大量丹药后能意识冷静的并不多。多数人无法控制药物带来的变化,索性将身体交给药物去支配,理智便悉数抛到了脑后,不过李淳一似乎不属于此列。
进得门,她连灯也未点,便褪下繁重礼服躺进了冷水里。服过散的身体燥热而敏感,连轻微的碰擦,皮肤都察觉出痛来。汗从额头沁出,每一颗都透着燥烦,飘飘然的迷幻感缓慢侵蚀着理智,不过李淳一并未察觉出快乐。
丹药给人带来的不过是麻痹的快意,有时甚至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但仍有人趋之若鹜。
高热难忍,冷水却浸得人肺疼,唯有酒是热的,一盏盏下肚可温暖胃腹。外面起了风,不知何时连庑廊中的灯也灭了。屋外寂寥得只偶得几声秋虫悲鸣,屋内弥漫着湿漉漉的酒气,李淳一筋疲力尽从冷水里爬出来,潦草披上单袍,便躺进了厚实的被窝里。
高烧过后的身体疲劳又冷,像得了疟疾一样,四肢发凉,脊背似捂着冰,只能蜷缩起来取暖。
半夜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推开门,将秋夜的风一道带来。李淳一睡得很熟,但是蜷缩得厉害,厚厚的被子覆着,只有头露出来。
宗亭俯身将手伸过去试探,她额头是烧退后的凉,面容则透着疲倦。这情形熟悉又难得,许多年前的上元夜,她喝醉酒翻上了宗家的墙头,吓得小仆不知所措赶紧去喊宗亭,宗亭匆匆赶到墙下,却见她仍提着酒壶坐在墙头上旁若无人地喝,简直可恶到了极点。
看到他来,她将酒壶扔下去,灵巧地翻身下了墙头,一句话也不说只紧紧抓住他的袍子。那张脸透着酒态,有些红,又十分热,睫毛在黯光中垂下大片阴影,鼻翼悄悄翕动,呼吸里都带着醺意。
少年时期的感情总是不知所措,心中蓄积的情绪莫名其妙且无处告解,彼此试图接近却又丢不下身份和自尊心的捆束,更不用说去处理那些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渴望。
于是在上元夜的满月下,他低头吻了她,无师自通的唇舌追逐中,他捕捉少女的馨香,分享她的醉意,原本恼火的情绪全化作了一腔温热的酒,暖麻麻的,让人心尖儿打颤。
后来他守着她过了整晚,等她烧退,等她醒来。那时她也是这个模样,蜷成一团,好像只有自己才能够给予自己温暖与力量,无法去倚靠任何人,而他当时能借的,除了一腔真挚,便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力量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谈何借给别人?
睡梦中的李淳一仍然一动不动,宗亭解开外袍在她身侧面对面地躺了下来。
被窝里几乎没什么温度,她的自我取暖不过是强弩之末,此时一点用处也没有。温柔的桃花气味轻贴上她的身体,一只手探到她脑后,在黑暗中悄悄地借枕给她。
外面悉悉索索又落起了雨,雨点踏着落叶欢歌,将彻夜在外狂欢的长安人都赶回了屋,也提前结束了这场盛会。灯轮被雨水浇灭,锦绮淋透,金玉铛铛响,原本夜如昼,一瞬间全被打回原形。
宫中的消息却不受这突如其来的秋雨影响,至晨间,殷舍人的死便传遍了每个角落,至于是怎么死,又是为何而死,则语焉不详,各有揣测。
但她死前是从太女的旧寝殿出来,这一点毋庸置疑。小内侍低头嚼舌根,穿过帝寝庑廊时却闭了嘴,生怕被人听了。帝寝内此时灯也熄了,女皇将近一夜未眠,面上是深不可测的疲倦,只有太女站在她面前,周围连一个内侍也没有。
“胡闹得有个度。”女皇分明已经知道李乘风借殷舍人之手获取她的医案,分明极其愤怒,却也只是心平气和地提醒了她一下:“女官也好,朝臣也罢,都不宜走得太近,哪怕朕不计较,御史台也不会令你好过,明白吗?”
她避重就轻,只说她与女官私通不好,却不提窃取医案的重头事,一脸的风平浪静。然而仅这样,就能够令李乘风有所收敛,至于她会收敛几分,那是另一回事。眼下女皇要的是“了如指掌”的权威,以证明她对宫城也好、帝国也好,仍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欢娱达旦之后的李乘风一句话也没有,收敛一时对她而言确实没什么坏处,但她已快要按捺不住内心对控制权的渴望。
殿内沉寂了一会儿,女皇又道:“你没有子嗣,所以要对幼如格外关照。不要逗她,她已不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逼迫不是办法,要让她心甘情愿。”女皇说着起身:“所以朕会尽量满足她的要求,你不要插手。”
李乘风知自己在此局上已是输了一步棋,只得躬身称“喏”。
女皇转过身,想起昨夜的哭声,心中懊恼又烦躁,她有一瞬的局促,面对阻拦了她去路的一架屏风,不知是往左还是往右,最终将手往背后一负,从右边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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