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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女皇哪怕不会明着完全倒向她,但在这事上,并不至于帮着李乘风逼她。
就在李乘风要被她逼得再次失控之际,女皇突然开了口:“你们都闭嘴。”
女皇的手按在面前的案上,干皱的皮肤上青筋根根分明,看样子已经在努力按捺无情袭来的疼痛。殿外这时隐隐传来了早夏的知了声,似有那么两只,此起彼伏地鸣叫互不服输,听得人心烦意乱,也为这早夏平添了燥意。
殿内的呼吸声变得紧张起来。女皇接着道:“你们争成这样成何体统?山东的事朕自然会派人查到底!至于元信的死——”她一顿,底下一阵屏息:“朕也必须得给东宫一个交代。查明之前,幼如就在府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东宫将元信后事料理了,同时也要与元家处理好关系,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乱子。”
她冷冷说完,也不待内侍前来搀扶,自己起身挺直了脊背便下阶离开。走到西侧纱幔后,内侍迎上来,她便吩咐道:“将密旨交于贺兰钦,令他即刻启程去山东。”
“喏。”内侍领了命匆匆忙忙抬脚离开,这时候女皇走到偏殿,刚要从后面回寝宫,却又有一内侍急忙忙跑来禀道:“陛下,主父1告危了——”
那内侍正是皇夫宫里的,此时只见他面色沉重异常,情况似不同于往常。女皇胸中一口急火尚未压下去,这时等于又被泼了一盆油,烧得她脏腑都焦了。她皱皱眉,话也不讲一句,扭头便走。内侍追上去,忽然噗通跪下:“陛下,请陛下去看一眼——”
女皇停住了步子,却握紧了拳,最终深吸一口气往前走。走出门时阳光照覆下来,蝉鸣还在你追我赶地纠缠着,她本已经改了心意要往西去,却最终只顿了顿,往东边自己的寝殿去了。
女皇做了这无情决断的同时,殿内两人的对峙也走到了尾声。李淳一挨了两个耳光的脸有些肿,但这并不影响她不卑不亢地起身,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强撑了一口气的李乘风。
天气热烈晴朗得过分,颜色也是蓝得虚假,澄明一片竟无分毫杂质。
风也是热的。暑意在绿意进深的枝叶里酝酿,排水沟里再次陷入了干涸的境地,蝉鸣声愈发热闹起来,异常急迫地想要扭转季节,迎来崭新的炎热天地。
女皇回到寝殿头痛发作,却也不睡,只在御案前坐下,僵直地坐在那里似乎谁也唤不动她。
时辰牌换了一块又一块,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换茶换药,可她却一直枯坐,纹丝也不动。
至午后,李淳一也回到了久违的王府。执事宋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还未待他询问,李淳一径直回了屋,脸未洗衣未换,累得直接倒在了曝晒过的柔软床褥上。
李乘风回到东宫不动声色地饮酒,詹事府的几位辅臣挨个来了一遍,除了劝诫便无他言,李乘风烦不胜烦要将他们赶出去之际,内侍踏着未时略带燥热的风赶到了。
内侍跪在门外禀道:“主父病危,还请殿下即刻往立政殿去。”
李乘风却颇为不耐地将酒盏扔了出去:“一个月病危六回,尚药局的人到底是如何做事的?总来报烦不烦!”她似乎对皇夫在山东一事上的袖手旁观颇有怨愤,这时候竟然也口不择言起来。
詹事府几个臣子惊愕朝她看过去,曾詹事道:“殿下酒饮多了!”
酒盏扔出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有些颤抖的手收回来,她这才察觉到一些连自己都难控的可怕情绪。一直以来她以为丹药的药力尽在自己掌控之内,然而今日她察觉到了强烈的异常。
李乘风缓慢抬起眸子,又失力地垂下手,最终保持一点体面坐回了软垫上。
她并没有去立政殿,但亦没有再饮酒。
再蓝的天也会迎来暮色浸染的一刻,黄昏缓慢又奢靡地到来,晚风轻击太极宫上的铃铎,声声清明。
和煦傍晚,长安城的寻常人家这时都赶在闭坊前回了屋,动作快些的,甚至已在小院里搭起案来就着夜凉吃晚饭;家犬徘徊在案旁餍足一顿,之后在深曲中晃荡,或静静坐卧于门口看家护院;小儿在阿母怀里甜腻昏睡,调皮的大孩子翻上屋顶叫嚣着要去抓星星;主妇在月下捣衣,男人们从井里捞出镇好的凉瓜,剖开来分给家人,一只来得过早的萤火虫就栖上了瓜瓤。
李淳一刚刚醒来,她坐在床沿朝窗户瞥了一眼,看到了宋珍的身影。
她走出门,宋珍道:“外面已被卫兵看死,殿下是被禁足了。”李淳一平静听着,但好像并不太在乎,只说:“知道了,送一点吃的来吧。”
宋珍赶忙去办,将饭食送来时天都黑透了。
她好歹吃上了晚饭,而宫里这时却根本连用饭的心情也没有。皇夫病危的消息传报了几回,女皇都丝毫不动容,最后是纪御医亲自到了,事情才有了一点转机。
纪御医说的是:“最后一面了,陛下当真不再去看一眼吗?臣以为,主父有些话似乎要与陛下说明。”
女皇闭眼沉默了很久,脑海里却全是另一个人。她挥去那些念头,艰难起了身,不要人搀扶也不要御辇,逆着夜风独自往立政殿去,身后跟了御医、侍卫等一众人,但却都走得连声儿都没有。
一众人饥肠辘辘等在立政殿外,没有人敢喊饿。庑廊下的灯倒是燃得旺,也不见灯油尽的征兆,殿内纱幔后躺着的那个孤零零的男人,命途却似乎真的要走到尾声。
女皇在门口站了一站,哗啦啦跪成一片,灯将她衰老的脸照出一片阴影来。
这时王府内的李淳一用完了饭,或许是因为久在灾地,抑或只是太饿,她将面前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灯没点,她坐在暗中,刚闭上眼要思索会儿,却忽闻书柜后的敲击声。她全身汗毛都倒竖,听清那敲击节奏却又瞬时镇定下来,最后起身走到书柜前,隔着数层板子问道:“是老师吗?”
“是。”
熟悉声音传来,她打开了暗门。这暗道通向至德观,去年女皇寿辰前掘挖完毕,那时她曾借助了女冠司文的帮助,因此贺兰钦知道这暗道也并不稀奇。
但为何这时找来?
贺兰钦身上虽带了些暗道里的潮气,却还是没有窘迫与慌乱,待她掩上暗门后道:“我明早就得去山东,走之前,有一事必须得与你说。”
李淳一抬眸,贺兰钦不徐不疾道:“你父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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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最初认识贺兰钦时,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而他仿佛无所不知,于是成了她的羽翼。这事莫名其妙到突然、又似乎理所应当。从一开始,李淳一就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存有渊源,但贺兰钦从未与她透露过半个字。
他总说将来你会知道的。
如此承诺给了人期待,那么今日是要将这谜题揭开?又为何会选在这样的一天呢?风平浪静的长安城夜晚,百姓都将安眠,夏虫不知倦地热烈吟唤,月光铺张地从窗子照进来——良辰美夜,并不是提沉重往事的好时机。
“你坐下。”贺兰钦一贯平和地对李淳一说完,伸手示意她在软垫上坐了。他刚要点灯,李淳一却下意识地伸了手阻止。
贺兰钦于是遂了她的愿,收回手在对面坐了。
此时屋内只有黯淡月光,彼此并无法将对方的脸看个清楚。李淳一轻缓地吐纳一口气:“请老师说吧。”
贺兰钦却反问:“知道你阿爷是谁吗?”
李淳一略低着头,回了一个平日里谁也不会轻易提的名字:“林希道。”
“恩。”贺兰钦轻应一声,却说:“其实不是,你阿爷起初并非这个名字。”
李淳一惊讶抬眸,贺兰钦却不着急解答:“他也是关陇出身,但长在江南,幼年时家里出了些事,所以改名换姓。他升任四方馆通事舍人之际,四方馆恰移至中书省辖下,需夜直内宫。
“女皇当政,因此中书省常有女官出入,并不为奇。但他那时不清楚女皇偶尔会微服暗访中书省,于是将女皇认作了女官,甚至因一件琐务较真起来。”贺兰钦顿了顿,没有太着眼细节,只道:“男女之间相识相知,水到渠成,靠的是奇妙缘分,这些你也明白……”
他一点一点地说下去,语气不急不缓,李淳一好像落到了那年的长安城中,站在中书省外,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因宫内的人忌讳谈论此事,李淳一对父亲一贯只有模糊认知。她只知女皇比他要年长一些,知道他其实是个格外有趣的人,年纪轻轻便通晓多国风土语言,学问上钻研得极深,在政事上的见解似乎也十分独到。
倘若不是稀里糊涂结识了女皇,他或许将来还会成为馆阁股肱。然而凡事无假设,他在中书省结识了这个英气十足、颇有气度的“女官”,竟然一往情深,等陷入其中才获知真正情委。
他本是要悄然离开的。
因皇夫与女皇之间,是多年的结发情谊。哪怕最初只是为了单纯的联盟,那么随着长子长女的出生,这样的关系已牢固得盘根错节,根本无法撼动。
何况那时朝局初稳,所有人都不希望后宫再生波折,尤其是女帝的后宫。既已经有长子长女,皇嗣似也不成问题,何况皇夫还年轻体健,女皇又岂可另造殿庑?
朝臣对女皇内宫的干涉到了蹬鼻子上脸的地步,闻得一点风吹草动便纷纷上谏。这不可、那不可,说到底不过是反对女皇再谋新欢,最后连女皇平日里一贯的自律也被当成枪使,说些什么“陛下勿为一时贪欢而毁了以往的清名”云云,满满的皆是高高在上的指责与要求。
女皇最痛恨不过于此。因生来是女人,不论做了什么,最终坐到了哪个位置,他们仍用那一套惯用伎俩来衡量她。而她渴望抛开性别,只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来决定自己要什么,于是她罔顾朝臣的费力干涉,执拗地在立政殿东建造了一座新的宫殿,并强势地宣布自己有孕在身,哪怕为天家血脉考虑,也必须再行册立。
林希道是这时才被真正卷入其中的。
外朝的诡谲与争斗他其实都明白。女皇与朝臣之间的博弈,女皇与皇夫代表的山东势力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这些都是改变他命途的导.火.索。
女皇需要他,需要此事来表达她强势又坚决的对抗。除此之外,还有未出生的那个可爱孩子,也同样需要他。
抛开这些,还有两人之间难言的情愫。尽管女皇不擅表达,心中喜恶悲欢也习惯深藏,但那段时日,她无疑是难得真正开心过的。
林希道没有将她看作帝国的一个符号,而是给了她理解与尊重,将她看成了一个完整的个体。对女皇而言,那是人生中再不会有的“身为人而活着”的日子。
而诸事越美妙,往往越接近虚无缥缈,最终便不可逆地走向了悲剧。
腹中的孩子即将临盆,这样营营得来的短暂美好,似乎也要随羊水一道破裂,之后便是撕心阵痛。
就在这个孩子出生前不久,皇夫从山东回了京,递了一沓铁证到了女皇面前。
天气变差了,局面也在一瞬间变得污秽不堪。女皇甚至都没有能够看完,撑着足月的孕体站都无法站起来,忽然就偏过头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那恶心发自肺腑,逼乱理智,让她无处可遁——
皇夫异常冷静又温柔地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头,耐心抚摸她满是狼狈与惊惶的脸。
“陛下是在*。”
他目光直接要望进她的眼睛里,语气是可怕的平和与笃定:“家丑就直接掩了吧,不用怕。”他目光下移,移向她的腹部:“这个孩子是怪胎,自然也不能要了。”
“不是这样。”腹下暖流阵阵,羊水已经破了,女皇强撑着咬牙切齿地否认。
外边雨声铺天盖地落下来,皇夫握着她的手腕,却罔顾她眼眸中的痛苦与挣扎:“林希道是你弟弟,不仅如此,他还是前朝余孽!先帝与陛下交代过罢,前朝那位六公主给他生了个小儿子,那小儿子后来是失散了还是死了都不得而知,只知他足上有印,而选官甲历上记录了林希道有一样的印。”
他英眸微微敛起,竟是带了一些嘲讽:“哪怕陛下不看吏部甲历,与亲弟弟欢爱时,竟连此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因为欢愉过了头,不记得这些细节了呢?何况陛下竟没有意识到你们长得是一样的漂亮吗?”
“他是如何在混战中活下来,如何去的江南,又是如何改名换姓变成今日这身份,该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了。”皇夫将那一沓纸从案上取下,按在了她剧烈疼痛的腹部:“哪怕陛下无所谓*,他也一定要死。陛下能登上这个位置,是因为当时先帝除你之外再无他选,倘若此时留着这个亲弟弟,前朝旧臣会怎么做?不甘心在女帝之下的朝臣会怎么做?每一桩,都是对陛下皇位的满满威胁。”
他理直气壮说完,随后松开手直起身:“臣会替陛下解决掉这一切,陛下只需睡上一觉,待明早雨过天晴,一切便会好起来。”这时风雨入殿,他走出门去替她了断林希道,一内侍颤颤巍巍送了药进来,要除掉她腹中这个*的怪胎。
但孩子即将降生,女皇的自我厌恶感也到了巅峰。
伴随着这强烈的自我厌弃与一滩污秽,李淳一来到了这个世上,同时也送走了她风华正茂的父亲。他被蒙在鼓里、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就招来了祸端,连一句辩驳也无法言说,就真的为她去死了。
李淳一听贺兰钦讲明当年父母“一夜反目”传闻背后的情委,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干涩的喉咙无法出声,自我厌恶感竟然也慢慢腾上来,脖颈间仿佛有一双手将她掐死了,一时间居然气也难喘。
——*——*——*——*——
这时的女皇沉默走到皇夫病榻前,像报复当年她临产前被冷漠对待一样,不惜弄疼他般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面目里更无半点善意,甚至掺了厌恶与狠毒:“你闭上眼就可以走了,有什么话留到阴曹地府与阎王说,朕压根不想知道。”
皇夫的呼吸十分沉重,但他仍努力弯起唇,低哑开口:“别的不说了,就讲一件——林希道。”
声音非常低,却将女皇的心狠狠挑了一下。此事带来的强烈自厌像心魔一样牢牢控制她多年,无一日能够摆脱。她当年也努力去求证过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甚至害怕李淳一会长成怪胎……然越恐惧,这些事便越像事实本身,噩梦也越发强烈清晰。
“陛下能靠近臣一点吗?”低哑声音再次响起,甚至有了回光返照的力气,竟然反握住了女皇的手,将同样虚弱的她拉近,贴着她用近乎叹息的声音道:“陛下是有多害怕自己犯错呢,竟然就那样信了我,那是谎话啊。”
女皇衰老的眸中惊骇一闪即逝,而这分明是她最不想面对的。
因这意味着,她全错了。
林希道的死是错,把李淳一当怪物也是错,对自己这么多年的惩罚也是错……她顿觉天地晕旋,额颞血管猛跳,连呼吸也在瞬间变得局促。但皇夫却死死攥着她,咬牙切齿中竟有一丝胜利的欢愉:“他是死得无辜,也死得可怜,你现在一定恨极了我。可是天藻啊,到头来你还是要与我同穴埋,只有我们才能长长久久地相守着。”
女皇想要挣开,但心中的力气却悉数被抽离,而他一个将死之人,却固执地死死拖住她,像怨恨丛生互相纠缠不放的根须,你争我夺,到死也不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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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钦忽然起身点亮了案上的灯。
火舌在黑暗中猛蹿起来,瞬将李淳一的脸照亮。她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因觉刺目甚至偏头回避了一下。
贺兰钦捕捉到了她神情里的微妙厌弃感。
在此事上她与女皇简直出奇的一致——害怕犯错,会将无意“过失”悉数归揽到自己身上,甚至由此认为自己不堪。
她听到父亲“真实身份”这里,心中惊惧升到了极点,顿时连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变冷。还未待贺兰钦继续往下说,她也没去求证,厌恶感就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
对自己是“*怪胎”的厌恶。
难怪她出生后就被扔进掖庭,难怪女皇从不愿踏足她的住所,因为她生来就污秽罪孽。她后来没有长成怪物就应当觉得庆幸,又如何能够再能奢求其他呢?
她眼中的精气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贺兰钦却将案头灯芯挑得更亮。
他不徐不疾开口,打算接着将故事讲完:“我还未说完,你就迫不及待给自己审判,竟然对我的说法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李淳一缓缓抬眸。
“皇夫的调查与说辞是那样偏颇,为何你与陛下都会笃信呢?因为都弄错了要点,事情的重点难道不是求证吗?”贺兰钦平静望着她,“然而在陛下眼中,林希道有没有罪不重要,他的死不是因为什么罪过,他是为了平息陛下心中的自我怀疑与厌恶而死的。”
他续道:“这是皇夫的聪明之处。他太了解陛下,知道只给林希道找差错没有用,遂直接将脏水泼给了陛下,让她无处可遁,利用她的多疑、利用她内心敏感的伦理准则来影响走向,加上挑准了好时机,便顺利敲定了全局。”
短暂的叹息过后,他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别的事上或许还有后悔余地,但死,就一点都没有了。事成定局,陛下的怀疑与求证也就只能小心翼翼,时间过去越久,越不敢去翻案,生怕自己错了。所以她将你独自丢去掖庭,包括后来让你去封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她怕见了你就想起自己‘糊涂不堪回首’的那一段罪孽过往。”
烛芯塌了下去,火光倏黯,贺兰钦拿起剪子挑了挑:“强大如女皇,却一生不敢面对此事,你想象得到吗?”
李淳一抿紧唇不出声。
“只有皇夫能想象,只有皇夫——清楚她的软肋。”贺兰钦唇边竟然有诡异笑容,“他们真是纠缠一生的孽缘,牵扯着如何也剪不断。”他这么说着,手中的剪刀口忽然张开,又收闭,烧枯的一段灯芯便被利落剪了下来。
李淳一这时终于开口,她略抬眸看他问道:“那么……我父亲原本姓什么?”
“随母姓杨。”贺兰钦直言不讳:“他的确是前朝六公主的小儿子,但他生父倒绝对不是女皇的父亲,生辰都对不上,更勿说胎记。甲历上的记录是伪造的,女皇当时产后体虚甚至下不了榻,不能更不敢亲自去查证尸身上的胎记,只遣了身边内侍去看,然内侍却与她说了谎。”
李淳一轻搁在案沿的手瞬间滑落下来。
“你阿爷是冤死的。他不是女皇亲弟弟,你也不是*产下的怪胎,其实谁也没有错,但凑在一起,就全错了。”
屋外夏虫毫不体谅熟睡的人间,鸣叫声愈发嚣张欢愉,势头简直要将天幕都掀开。
李淳一双手都垂下,忽然站起来,转过身,想要做点什么,或者只是走两步,抑或再次坐下,但一时间什么都办不到。躯体仿佛失去了控制,只剩下不知所措。她曾为父亲的死设想过数种理由,但惟独没有料到这其中竟然是如此情委,是这样说不出的冤枉。
而女皇一直以来的厌弃与排斥,正映照其内心的懊恼与恐惧,不只是针对李淳一及林希道,更是她自己。
贺兰钦这时候起了身,看向李淳一无措的侧影道:“你现在立刻回宫请罪,将途中元信遇劫之事如实禀告,不要给太女留欺君把柄。”
李淳一有些迟钝地转过身,脑海中却飞速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带了些努力平抑崩溃情绪的颤音:“我已被禁足,又以什么理由去?”
“皇夫熬不过今晚,他一定会死。”贺兰钦语气笃定到仿佛操控了这一切的发生,“人之将死,总有几句话要说,若不出意外,现在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女皇可能正遭遇最脆弱的时刻,她需要你,而你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他兀自走向那暗道所在,背对着她道:“我能做的也只到此了,这机会中的风险与变化,要你自己去承担,你得有这个勇气与胆魄。”
他说完要走,李淳一这时却转过身,恢复了一向的冷静直指要害问道:“老师与我阿爷之间又是什么渊源?这些事又是出自何人之口?老师在宫中是否也有眼线,是陛下寿辰之夜递给我‘忍’字的那位内侍吗?老师之所以一直帮我,为的又是什么?”
一连串被抛出的问题,皆在她心中揣测过多次,也都是必解题。
贺兰钦背对她站在黯光中,往前继续行就是通往外边的暗道。
他眯眼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却若无其事说:“你阿爷是我亲舅舅,宫中有的是前朝旧人,眼线又何止一个?我不是帮你,是为了圆你祖母的梦,她不太乐意看着李家独吞这河山,你不过是恰好有幸带了我家血脉罢了。”
他轻松平和说完,最后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个杨家人,流着前朝皇族的血。
贺兰钦即将去往山东,而李淳一也要往宫里去。
此时立政殿昏黄的烛光还在纱幔外轻摇,殿内酽酽药味浮动,榻上两人仍死死僵持。这近乎偏执的亲密关系令人窒息,紧握的双手之间藏着难掩的巨大隔阂与怨恨,女皇苍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绝望与厌恶,甚至到了狰狞的地步。
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渐现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静,手也渐渐松了,然皇夫却加大了力气,手甚至移到她脖颈妄图要掐死她。
“天藻,与我一道死吧,如此黄泉路上走着也不会孤单。”他使出毕生最后的力气与她说话、扼她咽喉,而她却没有任何反抗,好像当真就愿意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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