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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终篇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唐七公子
倾画夫人借口查验他制镜的进度,到阿兰若府中同他一叙。制镜房中,倾画面具般的妆容出现在他手中的双面镜碎片里,浅声道:“相里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宫,我不知你有何良计,却知你并不愿困在此间。你从来敬重先夫,而我为先夫报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灭。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诺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宫将永不冒犯神宫。”
照他此前的计策,若他此时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阕同神宫动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阕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鲁莽,对神宫乃是走的压制蚕食的路子,神宫表面上瞧着无事,想必内里的神官们,却已被相里阕暗中替换了许多。近两年幽居,他并非对外事一无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倾画来找他。
他幼年时,息泽常在他跟前说一句训诫,咱们歧南神宫,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卷入凡尘之争,这种事情,有失咱们的格调。大约息泽早已预料到终有一日他们将卷入这种降格之事,他不愿为此事,因此将担子卸给了他。既有倾画相助,相里阕必有一死。纵然倾画意在扶橘诺上位,但橘诺即位还是太子相里贺上位,于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宫只需相里阕的一死。
倾画三次过府,显出十足的诚意,他方将筹谋放在一个锦囊中交给她。用毒从来就不是什么出奇妙计,却是最适宜倾画之计,相里阕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后那一步之前,还有颇多路需绕行。每一程路该如何走,有何需规避,朝野中有谁可拉拢,可从谁开始拉拢,有些事成了该如何,不成又该如何,载了厚厚一叠纸,就像算筹一样精准。相里阕虽宠着倾画,却如笼中鸟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对朝野之事不甚了解,却是他,将她带上了权谋之路。
相里阕薨逝的前两夜,倾画再次过府。镜房中,他正提笔描琉璃镜的镜框,好叫人照此打个模子。虽是他的姑母,倾画却敬重地称他大人,同他商议相里阕的近况,并允诺事成后即刻迎他重回神宫。他提着笔,专注在画纸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兰若。”倾画蓦地抬头。他做出冷淡的模样:“她加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尽数奉还给她。”抬眼看向凝眉的倾画,“还是说她终归是君后的骨肉,君后心疼了?”倾画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兰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会再娶橘诺,而神宫的力量既不能归于橘诺,倾画也不会让它归于阿兰若。要将她安全带回神宫,这是最好的借口。
但他这一生,最大的错,却是低估了倾画。
七月十六夜,相里阕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宫,主持相里阕大丧。而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入神宫,阿兰若弑君,已被收押。彼时神宫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蓦地滑落,啪一声脆响。倾画未兑现她的诺言。她如今虑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对阿兰若是假意还是真情,倾画如何能知晓。她行此一招,不过是防着有朝一日,万一他对阿兰若动了真情,会帮着阿兰若威胁橘诺的王位。她要将阿兰若置于死地,她从未当自己是她母亲。他怎会没有想到。
阿兰若被关后,他也被密实地监视起来。
倾画到过一回神宫,在他面前摊开的一席话,看似出于一个母亲的苦衷:“你那样恨阿兰若,本宫瞧着,却觉难过,她囚了你酿成大错,但终归是本宫的骨肉,她若长久受苦,本宫却是不忍。看在本宫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错处,一死还不能泯你之恨吗?你若做给本宫这个人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本宫,也只管开口。”话虽如此说,甄别他神情的眼神,却难掩锐利。
他蹙起眉来,就像果真十分不满的模样,片刻,方缓缓道:“宗学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后可识得,若觉此事对不住我,君后可否认文恬做义女?我落魄时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为妻。”倾画缓缓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终于有几分放松。
倾画允文恬到神宫陪他,此番相见,一贯恬静的女子脸上却难有笑意,无人时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为报恩,你可知对你施恩最大的,却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连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却坐视不理。我的确曾喜欢过你,但今日才发现,你当不上我的喜欢。”
他未有辩解,这样的非常时候,除了自己,他谁也不信。若文恬出于本心说出那些话,他很钦佩。若是受倾画旨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于他,他就更需谨慎。
倾画终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监视渐渐松动,尤其文恬在的时候。是日,他捎带文恬去后山取天泉水,避开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最为灵气汇盛之地。息泽两年来一直在此洞闭关。
无羽箭携着叠好的书信闯过洞外结界,信中所述乃是阿兰若被困之事。
息泽当年闭关之时,领了两位神官入洞护法,他虽信息泽,却信不过护法的两位神官,因而信中矫了他人笔迹。此番只望息泽能亲眼见到此信,出洞一救阿兰若。
事急之时,更需冷静与周密考量。倘息泽救出阿兰若,三五月后,他便悄无声息离开神宫,同她重会。倘息泽并未见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却是将她的行刑之权移至神宫。届时他护着她成功逃离的可能虽仅有一半,或许还更少,但总有那么一些。
倾画如此算计他,若能逃过此劫,他亦不会让倾画如意。她一心想让阿兰若死,那么终有一日,他却定要让她坐上上君之位。
这天地苍茫浩大,他从没有亲人,阿兰若也不再有亲人,即便所有人对他们都是算计那又如何,他们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够了。
八月朔日,阿兰若被劫。此日亦为相里贺出征日,消息传来时,他正于灵梳台主持大军出征的祝礼。近日脱轨而行的事着实太多,好在这一桩终于走了正轨,他没有押错息泽。但阿兰若被劫后,他被看得愈加严密,倾画终还是有些疑他。不过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与夜枭族的一战,时有战报传来,他虽身在神宫,亦知一二。但这一二中,并不包括此时思行河主帐中坐镇的已是阿兰若,并非相里贺。
八月初六,大军被夜枭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损三万士卒。
他闲步在神宫中,瞧见满栽四季花的园子里,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鸟雀啄食,裸出一些褐色的种子,他将这些种子收起来。
八月初八,阿兰若以半月阵阻敌,将夜枭族阻于河外寸步难行。
他在园中清出一块空地,将种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兑了些普通泉水浇灌,种子次日便长成清俊的树苗。
八月十四,夜枭族攻破半月阵,阿兰若使了招魂术,思行河上燃起泼天业火。
他替树苗培了土,这几日它们已长出翠冠,还有一株竟开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术法存起来,想这一朵很适合她。
八月十七,阿兰若战死,魂魄成劫灰,湮灭于思行河。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花满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饱满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日后供她插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在身,相里阕生前最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阕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宫求他的祝祷,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沧桑,远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们姊妹三个,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活得那样无拘束,让我很羡慕。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她的。”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母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她回头看向他,“表哥,母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意用小女儿们的血肉铸成橘诺的王座。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觉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亲不该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日头不烈,偶有小风。这种天色,最宜访亲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宫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书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书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宫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书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
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逼到那个境地。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钉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书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
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三生三世枕上书·终篇 第33章 影中魂(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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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不祥忽漫上心头,他倏然起身,向园门而去:“既然你来了,应有办法助我早日离开此地,不管她去了何处,我们即刻下山,还能赶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时常有奇思妙想,她若只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却唯恐被人打断也似,到底在惧怕什么,他自己明白。他和阿兰若,他们仅有彼此,命运再是出错,却万不能在此刻出错,若是连这一步都错了,若是……
息泽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在他身后道:“没有人告诉你吗,沉晔,阿兰若她去了战场,换……”却被他厉声打断:“不要说。”
不要说。
仿佛息泽不说出来,如他所愿的一切便还会依然如他所愿。
园中寂静如死,唯有凉风闲翻过书页,刺啦几声轻响。
他的手撑住园门,额头浸出冷汗,却还强撑着一脸平静,仿佛装成这个样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惧,那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惧,就不会也不曾发生。
但息泽终还是缓声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兰若她……”顿了一顿,“你的那封表书,倾画给她看了。临去思行河前,她说她今生可能并无姻缘,你是她争来的,同你两年情深即便是场虚妄,她也认了,只是没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宽,终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说她会回来,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静静的一篇话,字字如刀,像最锋利的匕首扎进他心口,他知息泽不是有意,他却想让它们扎得更深、更痛,因这样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有力气反驳息泽:“阿兰若她不会死,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息泽端视他片刻,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叹息道,“她死后倾画和橘诺才晓得此事,因关乎王权种种,她们瞒了臣下,但我不晓得她们为何要瞒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发出声音:“告诉我,她在何处?”
息泽沉默许久,无边的静寂中,仿佛终于明白,眼前这年轻的神官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但与其相信他,他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许久,息泽道:“她孤注一掷,启开招魂阵,上古的凶阵噬尽了她的魂魄,化为尘沙湮灭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颤了颤,脚下踉跄,步伐却更急。
那一日,王宫密探们自以为那位被看守得严严实实素无反抗之力的神官长大人,竟打他们眼皮底下,自正门走出了神宫。此举令他们无限恼火,纷纷自半道现身相拦。而神官长面若修罗,只手执剑,剑光闪过,相拦的密探们便个个身首异处。百十来密探里头唯留一个活口,是个平日反应奇慢此时来不及现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长走远,小密探哆嗦着唤出传信的鸽子,将神官长离宫之信绑在鸽腿上,传给远在思行河的倾画母女。倾画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鸟族的族例,为死去的将士们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将士们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来祥云点缀,女君祈福的仪仗铺排得很大。几日急行,他亦恰在这一日赶至此处。
河似玉带,蜿蜒于平韵山旁,耀耀晨光中,乐音林玎玲轻响。不吃不喝急行赶路的这几日,阿兰若时时萦绕于他空白脑际,一闭眼,脑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离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这几日他如在云中,思绪与痛苦皆离他而去,他要来思行河,他来找她,因此地是她给他的答案,将是他的终局。
他未曾想过躲开女君的仪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临终时走过的一段长路,她一生最后的一段路。走过这段路时,她在想着什么?她仍恨着他吗?
行到河畔尽头,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莲华,紫色华盖下倾画的脸映入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慌乱惊恐,他不知他的模样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倾画僵着脸下了什么号令,便有铁箭如雨蜂拥向他,他本能挥剑,长剑立于河畔,铸起森严剑气格挡,但箭雨无终,终将他阻得进退维谷。
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白色的乐音花脱离枝头,竟穿过凛冽箭雨,飘落于他的剑阵之中。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白的蝶。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衣,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入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只是虚空。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身的剑气直钉入他肩臂,刚硬的力道逼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血染红剑柄。
“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内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日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无形。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欲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祥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亦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官,声音喑哑道:“我要怎么做?”
息泽低声:“你愿不愿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足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复活。你愿不愿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第十六节
01.
苏陌叶苏二皇子风流一世,即便在阿兰若处伤情,也伤得自有一种情态和风度,令人既悲且怜,引得无数重情之人赞他一句公子难得。苏陌叶一向以为在阿兰若的情路上,自己这个打酱油的唱的算是个苦情角儿,但观过妙华镜,方知论起苦情二字,沉晔这个正主却要占先他许多,再则沉晔身上有几道情伤,还是拜他这个打酱油的所赐,这一茬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结果。他追寻此事两百多年,无非是求一个结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爱恨似乎一时都没了寄托,但终归,这是一个结果。
陌少自个儿谦谨自个儿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是一,沉晔造出阿兰若之梦的真相是一,这两者已足够令他震惊,而当第三桩他未曾料及之事揭开在他眼前时,却已非震惊二字能够令他述怀。
这第三桩事,同陌少并没有什么相干,倒是与帝君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干系。
彼时妙华镜中正演到沉晔一剑斩下梵音谷三季,倾尽修为在息泽神君指点下创制阿兰若之梦。苏二皇子因一时手欠,一只手还同镜框连着,迫不得已在沉晔的情绪里艰难起伏。一派昏茫中,听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苏二皇子虽被镜中沉晔的一生牵引,却着实不晓得如何将它们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来这一点,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惯了,瞧着他这个废柴样略沉思片刻,提笔三两画描了个什么抛入镜中,镜面便似被吹皱的春水,漾出圈圈涟漪来。镜中画面在涟漪中渐渐消隐,苏陌叶受制于镜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脱,抬首再向镜中望去时,涟漪圈圈平复,镜面上现出的却是九天祥云,仙鹤清啸。
苏陌叶疑惑道:“这是……”
帝君撑腮注视着镜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苏陌叶扫过镜中熟悉的亭台楼阁,更为疑惑道:“既是将沉晔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镜面上,却又为何会现出九重天阕?”
帝君指间转着瓷杯沉吟:“若没猜错……”话说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语还休。因沉吟和欲语还休都代表着一种拿不准。帝君不常有对事情拿不准的时候。苏陌叶心中惊奇,再往镜面上一瞧,却见祥云渐开,妙华镜中现出一轩屋宇,四根柱子撑着,横梁架得老高,显得屋中既广且阔。然这既广且阔的一轩屋子里头,旁的全没有,唯有一张宽大云床引人注目,云床上模模糊糊,似躺着一个人影。镜中的画面拉近些许,苏陌叶一头冷汗,云床上躺着的那位紫衣银发的神君,不是东华帝君却是哪个?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瓷杯,瞧着镜面的神情,有一种似乎料定诸事的沉稳。
未几,云床前有了动静。一位着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云床,板板正正地换了床头装饰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风前燃了炉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刚理顺,房中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仙伯。因青年仙官与老仙伯皆着便服,瞧不出二人阶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见着板正的青年仙官却是一个极恭顺的拜礼,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为何事。”
重霖,这个名字苏陌叶听过,传说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宫,便钦点了这位仙者做宫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虑谨慎而闻名八荒,数万年来一直是九重天上诸位仙使们拜学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脸上一副愁眉深锁,掂量道:“此次请耘庄仙伯前来,乃是为一桩极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调伏妙义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万不可惊动宫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动荡。说来前几日亦多亏仙伯的一臂之力,将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两笔,方能欺瞒住众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对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有了兴致,转生参详去了。帝君他睡得急,虽并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个思虑,却令我极为不安。”
耘庄仙伯迈近一步:“敢问何事令仙君不安?”不愧是太晨宫中的臣子,没沾上九重天说话做事转弯抹角的脾性,说话回话皆是直杀正题。
重霖叹息道:“帝君虽已调伏妙义慧明境,锁了缈落,但倘若晓得帝君为此沉睡,即便那缈落业已被囚,我亦担心她会否闹出什么风浪来。为保帝君沉睡这百年间缈落不致再生出祸端,我思虑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个法子。仙伯极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将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个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断不会知晓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断不会知晓肩负着守护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终归有帝君的一丝气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对缈落的一个威慑。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鸟一族寿而有终,一旦皮囊化为尘埃,投生的那个魂魄自然重化为帝君的那半影子,于帝君而言也并无什么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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