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芙蓉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胡少龙
出水芙蓉 第一章
一
炊烟袅袅闹降生似龙似蛇舞长空
农历五月三十这天,天地一体,骄阳似火。经过‘清匪反霸’、‘减租减息’后的张家湾村去年底刚组成农业互助合作组。村民们简直就象着了火一样的热奔放,豪满怀。马又香尽管也是驮生怀肚,也不甘落后而抢着出工。互助组长都不忍心,极力劝阻说:“今天是帮以琳家整田下晚秧,你就不去了。你身子要紧,肚里的孩子要紧,一定得注意休息,说不定今天什么时候你就要坐月子了,你坚决不能去。”她悠闲地挺了挺肚子,扯了扯那件多处补钉,但还整洁的天蓝色的父母装,笑朗朗地说:“还早着呢。他揣在里面多舒服的,总不肯出来见世面。他哪知道这世面早变了,我们穷人自己当家作主人嘞!”互助组长还是很坚定的说:“听我的,二妞子!”他马上又显出歉意的嘿笑,改口说“是又香。又香这名字好听。还是刘乡长有文化,过去哪穷人臭,现在香了,香上天了罗!”她忙纠正说:“不是你这么说的。刘乡长说我入了互助组,互助合作吃香。怎么说,我也得去以琳家,帮他取取谷种总是行的。前天他还一身泥一身水的和我整秧脚田呢。再说他老婆又痨病缠身,家里没有个好帮手。”他犟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她在以琳家的大水缸旁用簸箕艰难地捞起萌着乳白色嫩芽的晚谷种,就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背篓里装。忙豁一阵身上汗了,就觉得腿关节酸酸的,肚子阵阵隐隐作痛,头就好象要朝水缸里栽似的。她忍耐坚持了好一会,下腹的隐痛变成了剧烈的痛苦,下腹作胀,使她难受得汗珠子从额上直往下掉。突然,她眼前一黑,手中的谷种嘎地脱落在地。众人闻讯围过来,忙掺扶她回家。她脸面苍白,紧咬牙关,没有半点的呻吟。而一路她那沉重的身子简直是被人架着,那艰难而僵硬的脚步简直是让人拖着向前搬动的。那帮掺扶她的人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人提出要抬着她走,因为抬着比这掺扶都要顺当和轻松,而她硬不让抬着。她终于盼到进了家,上了床,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将痛苦挤出了喉咙,畅痛地喊道:“哎哟,姆妈!哎哟,姆妈!”
村头一位四十多岁的有些枯瘦的婆子被人请来,男人和小孩们被撵出内房。这婆子是这方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一进屋就履行自己的职责,叫人打来温水洗了手,便给产妇解开并脱下裤子,现已经宫开三指,即将临产分娩。她凭自己的经验,深知这是新产妇头胎,马虎不得,便守在床头,并注意观察产妇的脸部表,又将粗布洗脸巾塞入她的嘴里,让其紧咬,以分解她的痛苦。半个时辰过去,宫开五指却生大出血,只见胎儿的小脚先伸出来,这种况她见得多了,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此乃难产,十有**连大人和孩子的性命都难保。她无可奈何的神告知给了在场人一个危险的信号,整个屋子的气氛凝固起来,整个张家湾村子沉浸于悲鸣之中。过去的这种况,要么等死,要么用牲口来拉,那是多么残忍的蛮干,在那样落后的医术背景下,人只有听命于天了。她急中寻思,想建议送乡卫生所,可还有十多里路程,但不一定有好办法,倒是可推卸责任。想想干脆再剪开产妇的子宫,又当心大人的性命。她犹豫了一下,出房来,简要地向产妇的男人介绍了况,然后问他是要救大人,还是要救小孩。他耷拉着脑袋,一时慌了神,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凑在一旁的邻居婆子抢过话说:“你问他呀,那当然是大人孩子都安全更好罗!”接生婆没有理她,忙回到房里的产妇身边,对抚摸产妇额头的婆婆说:“把她口里的手套拉出来,让她喊出声。”她不想让她成冤死鬼。马又香的婆婆哭丧着脸,劝慰地说:“儿哇,你忍不住的,就大声喊吧。喊出来了会舒服些。”马又香象山崩地裂似的惨叫起来。那哭叫声在敲打着房外焦急地团团转的男人。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乡卫生队。那卫生队还是二九年红军来时创办的,专为贫苦农民免费医诊的,三二年红军卫生队迁走后,到四八年解放军再重新组建了卫生班,今年初又建立了公私联合的卫生诊所。他顾不了因父亲张斯贾叛敌被杀的罪名,叫出其母,对她说:“要赶紧送到乡卫生所去,那里一定能保证安全。”她望着儿子,不知怎么是好,半晌在说:“我去和接生婆说说。”
时间已过去不短了,接生婆见产妇的脸色由白变紫,又由紫变白,叫喊声已经嘶哑,又见她身下一滩鲜血,便对她婆婆说:“去卫生所的时间已来不及了,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能救大人是大人,能救小孩是小孩,不能等阎王爷来拿人。”她的婆婆还是央求地说:“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就全靠您了。菩萨保佑,她们母子平安。我天天给您作揖下跪烧高香,让菩萨保护您长命百岁。”接生婆婆毫不心慈手软地用产妇结婚时的陪嫁铁剪,用开水消毒后剪开了马又香的宫口,是象撕布样撕开的,又迅速用力拉出胎儿。婴儿艰难地脱离母亲,已被闷压得浑身乌紫,咽了气一般。她手脚麻利的提取婴儿的脚,轻拍了几下那小屁股。婴儿终于“哇”地吐出了声,接连就是“咕哇”的哭过不止。她也高兴的乐了,说:“还是根日人的棍子呢,放鞭的。”她忙赶出房来喊:“凤国,快去放鞭。”接生婆包裹好婴儿,就去看望昏厥过去的马又香,又忙拿出随身带着的止血阿胶和当归,叫张母去煎了让产妇服用。接生婆见张母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不客气地说:“是什么时候,她还能吃荷包蛋,快快把它煎了让你媳妇服下。你孙子是已救了,可孩子他娘就要看她的造化了,看她的八个字牢不牢了。”张母反应已快,便将荷包蛋递给接生婆说:“您趁热吃了,您是吃了亏的。”张凤国正要进房去,瞧瞧她们母子,也想安慰她几句。张母正要出房,忙拦住他说“不懂事!你暂时不能进去。”接生婆却说:“进来,进来。看看你儿子。”他获准进房走到床边,深深地望着双目紧闭,脸如白纸的妻子,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接生婆在一旁说:“不动她,让她休息。”此时他的心里不仅仅是有了儿子做了父亲的喜悦,而更多的是在忧虑着妻子的身体。他的心里从未有过多重的忧喜心,便坐到她的身边去,等她苏醒过来。
初为人父的张国凤已忘记了给儿子取名之事,仅仅是瞟了一眼肉红而毛绒绒的亲骨肉。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和妻子又香为小生命的诞生而期待过,欣喜过,多次谈论到要是女儿便取名红菊,要是儿子则取名红军。小俩口有意无意的趣聊却被其母亲董桂英有意无意的听进了心里,自然觉得给孙儿取名是儿子做父亲的权利和责任,然而当她听到他们说什么红啊红的,心里就象猫爪子抓的不舒服,还偷偷地伤心落泪。儿媳只知要做爸妈了,家里要添新生命新快乐增加新气氛了,自然心里美滋滋的,哪里知道为母的苦楚。张母是1928年戊辰年腊月初八嫁到张家的,是个小脚女人,翻过年没多久,早已听说外面的革命世事的新婚丈夫张斯贾象春潮涌滚,更不安分起来,毅然舍弃家室满腔热血的去参加了红军。这一去就了无踪影,仅仅十七八岁春激荡的新媳妇,空守冷床,盼穿双眼,落了个泪水不干眼睛常眨的毛病。后来她打听到丈夫跟了**的一名大人物柳直荀,再后来又听说丈夫参加了国民党的改组派,被“肃反”给悄悄地处决了。再后来有人问起她的丈夫,她总是不敢正眼对人,只说是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她也因此落下了丈夫不光彩的这块心病。再后来,她就生下了他的骨肉,取名凤国。以凤国取名是她深信丈夫决不会做对不起天日的事件,也更是她对丈夫的敬仰和依恋。因而,20多年了,一听到红啊红的,她的神经就特敏感,脑后勺象被敲击的疼痛,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眼泪也会唰唰地流,深深的心灵创伤使她忌讳着这一幕。
傍晚了,夕阳还是不褪色地把张家的茅草房照得血红,照得张凤国的眼睛在冒金火,照得屋顶的茅草和穿壁的土墙就要着火。他见妻子还是不省人事,已经有一天没有进米水了,便再也等耐不下去了。他咆哮了,忙要母亲去请来乡邻的小伙子,几个壮汉似的小伙子用凉竹床翻过来作担架,用近乎奔跑的样子,抬着马又春,飞快地向乡卫生赶去。他们大约赶了4里多路,张凤国喘着粗气说:“停会儿,停会儿。”他到妻子身边,扒开布单,摸了摸妻子没有感触的脸容,就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他忙用嘴唇去挨着她的鼻羽,想感悟她的生息,似乎她的一切都是静静的,他再仔细静心屏息感觉,觉得她的鼻孔和嘴里真的没有了那种好闻的气息,便慌了神,叫喊着:“又香你怎么了。”几个小伙子忙过来瞧着她,也一下子呈现惊恐的脸像,顿时象泄气的皮球,瘫脚软手,相觑无语。张凤国这个足有一米七个子的汉子,哇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了:“天啊!这怎么得了!”有一小伙子不甘心,忙说:“凤国叔,先别哭,我们还是把又香婶抬到乡卫生院去,赶快抢救。”小伙子们又鼓起干劲,飞跑地赶到了卫生生所。卫生员用手去感触她的气息,又去驳开她的眼皮,那两只黑洞般的眼珠死鱼样的定住了,瞳孔已经扩散。张凤国彻底地失望了,双膝跪地的喊天。同来的小伙子们忙竭力抱住了要与妻子同归如尽的张凤国。
夜幕渐渐降临,乌鸦们纷纷飞归树梢巢窝,“哇哇”地叫过不停,格外揪人心扉。张凤国等人抬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他口里不停地叫喊着接她回家。乡邻们纷纷聚到张家,为之哀惜,还用各种方式来劝慰张家的人,说:“大人已经去了,再怎么也不能复生,可要把小孩抚养好,他可是她的命根子呀!”乡邻们也因此把这个刚出人世就没了娘的孩子叫着“有儿”。大家替张家办完丧事后,好心人为“有儿”去联系了邻村冉家铺村一家坐月子的人家,请人代为哺乳。那家人是较富裕的户子,土改时被划为富农成份。那家主人已过知天命的年龄,因大房里没有生后,就又娶了小,称为二房。二房的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身孕,在马又香之前坐了月子,喜得千金,总比没有生的大房强。更重要的是证明了半百男主人的生育没有问题。50岁得千金,乡邻们恭贺他是祖上有德,说不定生开了头,保准还会生个接后的小子呢。他听来人诉说了张家的不幸,便和二房的欣然接受了哺乳“有儿”。当然,都是新社会了,乡里乡亲的应该互帮互助的,他们更应该听**的话,做好人。张家也顾不了成份不成份的,只要能把有儿抚大成人,村干部们也只当不知道让富农婆子哺乳这回事。给马又香烧“五七”那天,张凤国硬要去乳娘家接回儿子,到坟地为又香祭祀,张母董桂英千般阻止。她认为荒冢野地不灵寝,婴儿去了怕遭灾惹祸。
日子过得较快,有儿已经快半岁多了,长得圆圆胖胖的,手腿就象甜嫩的白莲藕,逗他还能笑呵呵的,让人格外疼爱,给人以无穷的乐趣。张家母子隔三茬五的就要去看一回,有时还拎着鸡蛋和红糖什么的送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凤国失妻的悲痛心淡漠了一些,但他又觉得儿子烦劳人家代乳,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对母亲说:“姆妈,有儿已半岁多了,可以隔奶了,接回家磨点米粉,弄糊糊喂应该是可以的。老住在人家那里,尽管他们家很热,待有儿和他们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可我总觉得过意不去。我既然已为人之父,就应该有抚养有儿成人的责任和本领,我想把有儿接回来行吗?”张母听儿子说出这般懂事理的话,心里自然高兴,但又不忍心让孙子六个月就断奶,考虑到这会对孙子的身体不好的,就顺着他的话儿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是担心有儿还太小。”她停了下,接着委婉地说:“要不我们再给有儿换户人家。”张凤国毕竟已经是大人了,可以立事当家了,忙恼火地说:“看你说的什么话!有儿是我张凤国的儿子,怎让他在人家家里养着,我怎么对得起又香。再说已快过年了,你有孙子在家,祖孙三代圆圆团团的过日子,多有意思。”他的话终于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她想再要不了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再说这也是凤国作主儿的事,就顺水推舟的站到了儿子一边,并和儿子一道去乳娘家喜出望外地接回了孙子。
有儿的乳娘叫周晓凤,是位贤淑的女人。她的人品和她的名字一样那么美丽无瑕,让人喜欢。他们去她家时,正好邻居家的小女孩在逗趣有儿,她噘着鲫鱼小嘴,认真地对张凤国说:“有儿好乖哟,从不哭哭涕涕,还要和你笑,和你说话呢,他不会说话,他的笑就是和你说话,是吧,大叔。”一旁的张母望着小女孩,惬意地问:“你几岁了?有弟弟么?”小女孩微笑了,象大人说话样毫不怯场地说:“我都过四岁了。姆妈说我昨天过的四岁,她记得昨天是生我的日子,我有弟弟,可他没有有儿乖,他还要我的树叶玩,让我吃家伙。你们怎么不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儿。有儿,那是他头上戴的帽儿吗?”周晓凤忙拦住她的话说:“腊娥,快别胡说。难怪你姆妈老打你的。”张凤国见小女孩伶牙俐齿,天真无邪,怪让人欢爱的,心想要有儿也长到她这么大象她这乖就不愁了。便对周晓凤说:“不要紧的,我经常看到她在你们家,是你的……”她回答说:“是隔壁四叔子的丫头,真是能得疼,还只这么几岁,就抢着大人的话说。”他们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便抱着有儿离开了乳娘家。
回家路上是那样的熟悉和容光焕。张凤国让母亲董桂英抱着有儿,其实他此时也真想亲手抱着儿子,亲亲他的小脸蛋儿呢!他跟在母亲身后,觉得有儿是他的生命的新寄托,同时脑中又在回荡着小女孩那幼稚的嗓声和语调:“你们怎么不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儿。有儿,那是他头上戴的帽儿吗?”给儿子取名对只读了几个月私学半文盲的他来说倒并非是件易事,他曾经想给他取个响亮的“红军”名字,可母亲极不高兴。既然是母亲不赞成的事,不心悦的事,他要以孝为上,直到她点头为止。他也不知道母亲忌讳的缘故,也不好深究,只是隐约想到难道是父亲去当了红军没有回来的事,现在新社会了,**坐了天下,当红军光荣,那母亲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母亲一人拉扯自己成人,真难为母亲了!他为此而在心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第二天,他就决定去请村上的老先生为儿子取个好名字。他在路过家门口的货郎担上买了包纸包香烟,这种时新的香烟比喇叭筒的旱烟格外受人青睐。过去他在老先生那里读那些咬口的四书五经,没少挨过老先生的手板。可他就是不愿读那些枯燥无味又难以记住的东西和怎么也提不起精神难以练好的毛笔字,整天就这样读这写那,太没意思了。今天,他要去拜请过去的老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老先生还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精瘦的脸上还镶有长胡须,不知怎么的就是单身一人过着日子。老先生收了张凤国的烟,听明了来意后,便睁着深遂的眼睛,问了有儿的生庚年月,心里算计着:今年癸已,属蛇,及族谱派号,便自自语地说:“属蛇,派号当排道字。”张凤国忙说:“蛇不如龙。”老先生半响回绝地说:“你知道什么!龙是蛇变来的。我看他的八个字很恶,他来到这世上却把他娘给顶回去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生命啦!”然后老先生嘴里又念叨道:“然、忠、光、举,好,就叫道然。”张凤国又请老先生将道然二字写给他看。老先生提笔在砚盘上醮了墨,又很稳健地写好楷体“道然”二字,缓慢放下毛笔,便有腔有板地说:“然,形声字,火是形符,然是声符,烧也,现作是如此,道然,张家的香火万断,世代旺盛。”张凤国接过二字,没曾想到什么香火臭火的,只知这“道然”二字读得顺口,听到顺耳,也不觉俗套,回到家里便兴奋地告诉母亲说:“有儿好名字了,有大名可叫了。”他又兴奋地去抱起摇窝里儿子,也对他说:“儿子,你有大名了罗!”人一般有两个名,大名和小名,大名是作正用的,小名是乳名。
出水芙蓉 第二章
灾祸无定结煎熬寒窗帘下显端倪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小道然在祖母董桂英的慈爱和抚养下已长成个小男子汉了。他乌黑的头发、浓烈的横眉、滴溜的大眼睛镶嵌在油黑而透着红润的方脸上。尽管他身子还显单簿,却已经初具一个小男人的气质,他甚至想提出来和奶奶分床睡,要创造个独立的小空间。他已经能做劳动了,割猪菜、拣柴火、拾粪,还能在小沟和水田里泼干了水,捉些小鱼虾,让奶奶和上那小红萝卜丝煎煮,真是美极了。乡亲们在田间集体劳动,见了在荒埂上割猪菜的有儿,就喜欢逗趣他说:“有儿,有儿,你都和你老姆妈一般高了,还揣在她怀里吃。”小道然不高兴,做着脸,脾睨着说:“那是我奶奶!”乡亲刘二姑乐喝喝地说:“是你奶奶,哪有小孩吃奶奶的呀!那水甜吗?哈哈……”随着劳动的人们发出阵爽朗的乐呵呵,那笑声又随着清风飘散在田野。小道然忙疾口否定说:“没有,没有奶水,那是我吸着好玩的,那是我小时候的事。”的确,张母曾用自己干枯的奶头塞到过小道然的嘴里,哄着他进入摇篮的梦香,捂着他享受母爱的幸福。说是割猪菜,这年月其实是煮给人吃的,一锅菜里放一撮米,就成了度日生的主食。有个好心的村妇从田里跑上坡,硬是给一把蚕豆到他的菜篮底里。小道然闹着,将菜篮来了个底朝天。乡亲们赶紧劝阻他说:“别闹,有儿,要让工作队知道了可要砍头的。”正在这节骨眼上,不远处果然来了个穿洋布衬衣的工作队员,大家一时傻了眼。小道然忙将蚕豆一粒一粒拾起,握在手心里,握不尽了,他便仰起头,递给工作队员。他已知道,乡亲们都称工作队员为干部,心想要以后自己长大了有人叫自己干部多好,他便诚实地说:“干部叔叔,都给你。”干部横眉冷对,威严地问:“你是那家的小孩?为什么要偷集体的粮食?”小道然被干部凶得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不敢正眼看人。刘二姑赶过来巴结着说:“有儿没有偷集体的粮食,他是……”干部更严励地说:“他是老叛徒的狗崽,难怪偷集体的粮食的,罚你就站在这里,等你家大人来了再算帐。”大伙知道惹了大祸,纷纷哀求说:“干部同志,他还是小孩,不关他的事。”干部追问说:“不关小孩的事,那关谁的事。”那塞蚕豆的村妇见瞒不住了,便双膝跪下苦求着说:“是我的思想有问题,是我的错,求您宽饶了他吧!”然而,小道然没有再申辩什么,立在那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一动也不动,额上渗出的热汗象涂了一层油似的亮铮铮的,直到他父亲张凤国赶来,顶替了罪责,小道然才予解救,重获自由。
入夜,村野里一片蛙唱虫鸣,此起彼伏,银白的月光照得房子、大地犹如白昼。张冉生产大队二生产小队的二十八户人家,每户派一名代表到小队部里开会。张冉大队是在前年大办人民公社时,由张家湾墩和冉铺墩合并而成的,以“一大二公”的笆头人民公社为核算单位,对社员的劳动实行工分制,到年底进行收益分配。二小队队部设在过去一户大户人家的九柱十一拖的三间大砖瓦房子里,土改后收归了集体所有。会场布置在堂厅里,摆了几张大小不一的旧方桌,主持人的方桌上放了一吊壶式的洋油灯,它那泛黄的光照还不如屋外的月光明亮。社员们踏着月光陆续来了,到得最早的就是张凤国,实际上他换回了儿子就一直被扣押在这里,要当作晚上社员大会上批斗的靶子,他一直老实地呆立在主持桌前。社员大会由一名贫苦农民根子的半老头小队长主持。他首先进行了开场白式的主持语,咧着黄牙嘴说:“今天,我们生产小队发生了一件合作社建队以来偷窃集体粮食、破坏人民公社坏人坏事。在国家非常困难的今天,我们不能小看这件事,他就是张凤国!他纵容他的儿子,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正在收割的田里偷蚕豆,幸好刘二姑觉悟高,当场逮住了那个免崽子。这狗崽子的爷就是叛徒,革命的叛徒。今天不是工人队的小吴同志告诉我们,我们还一直以为那个张斯贾参加红军牺牲了。真是祖宗不错,一代一个!今天我们要抓住这件事不放,狠狠地开展批评,象斗地主那样进行坚决斗争。先让我们来看张凤国自己的认罪态度。”他又小声对工作队干部说:“小吴同志,我没有说错话。”他得到他默许后,接着转向张凤国,狠狠地说:“你老实点认罪,说吧。看社员们怎么批你。”
张凤国不敢抬起头,便嗡声嗡气的说:“队长同志说得很对,是我的错,尽管是有儿偷的,可根子在我身上。乡亲们,不!社员们知道,这青黄不接,家里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进一粒米到肚子里了,就是想吃点实实在在的粮食,所以我让有儿去偷了,认为小孩去偷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实际上就等于我去偷了。”他说到这里,颈脖儿撑不住了,就趁机扬了下接着说:“工作队的干部同志在这里,队长同志在这里,社员同志们在这里,我任打任罚,没有屁话放。但就是不关我有儿的事。我张凤国糊涂,我张凤国罪该万死。”工作队干部一听他这话没有了后语,就更火了,拍着桌子说:“你这叫检讨,就这么敷衍了几句,没有说到根本上去么。你不说我告诉你说,从你爹说起,你爹是革命的叛徒,你们这个叛徒家庭本来就对革命不满。现在新中国诞生了,三面红旗也诞生了,你们更不满,怀恨在心,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搞破坏,怎么能只说个‘偷’字就想了事!你这分明是对新中国不满,对人民公社不满,对三面红旗不满,是张狂的破坏社会主义的行为么!肯定地说,你是人民的敌人,坏份子!”干部同志说着说着,滔滔不绝中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说:“下面还是要我们的高队长说,请高队长讲话。”主持会的小队长便把目光聚向县里工作队的高队长,说:“高队长,请您作指示。”
高队长叫高建平,剃着个平头,古板着脸,看上去也是个半老头,其实才过40岁,是名南下干部。他拉开嗓门,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声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大门前的口号大家一定要记住,那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县这两年的发展形势很好。春上,地委行署还在我们县召开了比武现场会。嗯,不是比枪杆子,是推广我们的插秧机,划时代的插秧机,打破了几千来来的封建,这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势。我再讲讲今天发生的事件,给了我们一个信号、一个警惕。在我们大家一心一意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要特别警惕和防止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我在这里宣布从今天起张凤国和他的家里人,都要老老实实地接受社员同志们的监督和改造,每天都要向我们工作队交待一举一动和思想情况。还有一个问题,这是我刚才想到的,张凤国的儿子,叫啥子来着,有儿,哪有什么‘有’字,怎么写,你写给我看看。分明是没有读书、愚昧么!你儿子不上学,放纵他,象牛犊不绳套,那它怎么耕田泥地,不到处搞破坏才怪。我们的政策没有说不让叛徒的后代不上学读书么。”高队长的话不讲了,社员们便鼓掌。接下来是社员们开展批评,开始大家沉默着,随后也学着干部们的调子,慷慨激昂地表示了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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