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凤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杏雨黄裳
她略低头冷冷清清地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樊氏急吼:“站住!”
凌妆施施然回身:“太太还有何指教?”
“娶你时我们家也是下足了聘礼的,自然是两清,你房内穿用的东西能带走多少就许你带走,这是我们给你最大的恩典,别的,也毋庸痴心妄想!”樊氏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之前也考虑到如何处置她庞大的嫁妆,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不过大殷的风俗人尽皆知,女子的嫁妆男方需动用尚要同妻子商量,休妻则更没有贪了女方嫁妆的道理,便是闹到官府,判下来最多也是扣抵聘金,而申府的聘金相比起凌家的嫁妆,显然是九牛一毛,何况在官媒那儿亦有存证,如今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倚仗的是什么,心思玲珑如凌妆,怎会不知。
见凌妆转身,还不等她开口,大少爷申瑾踏上几步挡在她面前,说道:“官中断了籍没凌家家资,告示还贴在府衙前,就算我们给了你嫁妆,你也带不走,倘或报官,你便连自家穿戴细软都留不得一成,识时务者为俊杰!父母向来仁慈,知道你手头宽裕,也不盘查,日后生活并不成问题,你还不知道分寸?”
其实官府判了籍没凌东城名下的所有财产,但并未连坐亲友,出嫁的女儿更不在此列,申府倘若还了她嫁妆,自然也容易安排。只是他们若去报官,又说她被休还算是凌家人,结局必然不乐观。
每常说人情如纸,却不料原本的一家人落井下石起来比陌生人更狠更难抵挡,凌妆心底里冒出无边怒火,直想闹个鱼死网破,也不叫东西便宜了这些披着人皮的狼,但总算没有被气得全然失了理智。
从今往后母亲弟弟与自己的生活好坏,是否有钱打点,让父亲早日结束流放生涯,桩桩件件……全系于此。便是自恃医术,大殷也少闻女子行医的前例,何况病人一瞧大夫是年轻女子,也必不肯上门。
意气用事并不明智,凡事选择损失最小的法子才是上策,凌妆料理生意多了,耳濡目染之下,即使气得发晕也还懂得权衡利弊。
瞬间,她胸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想拿回全部的嫁妆,申家这伙恶狼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强自按捺下滔天怒焰,她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笔帐暂时记着,将来若有机会,必定加倍偿还,眼下还是能争取到多少才是要紧。
凌妆也不再装笑脸,冷冷瞥着申瑾:“我的嫁妆如何处置,恐怕还轮不着大公子置喙!今日你们欺我如此,便闹到府台甚或按察司去,也再无可惧的。要是如你们的意,我也带不走多少东西,何苦还替丝泽府遮脸面?我倒想叫满城的人看看申家是怎样的门楣,一个亲家遭难不仅不帮衬一把,反而贪得无厌欲把人逼死的门庭,如何在杭城立足!日后还有谁敢跟你们攀亲道故!”
商户人家讲究的是诚信,凌妆深知关起门来他们会露出真面目,但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休妻,本身就是件极容易惹人诟病的事,不定他们要在背后泼自己多少脏水以证明休她是休得无奈。无非欺负凌家只剩下弱母幼弟,没人帮着出头,自己又才十八岁,平日里对着谁都是笑脸盈盈,料定也是不会闹的,才作出如此形状。
可是真要闹将起来,申家不可能不怕,而此时的凌妆,自然是他们怕什么就挑什么来,她这也是号准了申家的脉。
“好一副伶牙俐齿!”申瑾狠狠丢了一句,不敢自作主张,凑到父亲耳边嘀咕了几句。
凌妆淡淡打量他们,见申瑾偶然斜她一眼,目中凶光忽闪,猜想他必出不了好主意,猛地想到大家撕破了脸面,如果他们不放她出去,也不说休,直接将她软禁,对外称病不出,一样能霸占她的所有嫁妆,自己就有可能一辈子不见天日,如此倒是更为棘手。
心思电转,不等他们再开口,凌妆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颤声道:“今日我们凌家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怨你们想脱了关系,父亲一案,得罪了许多勋贵,申家不解了这姻亲关系,只怕将来步履艰难。我母亲今日就在府中,我权且代她做了主张……”
听她忽然转了口风,申武振与樊氏的脸色都稍稍缓和,二叔申纲振赶紧讪笑着打圆场:“侄媳素来明白是非,凌家遭逢大难,我等也是极为同情,兄嫂既然已允你带走穿用的物什,你多装些箱笼也就是了。你们家人丁不旺,开销也尽是够的。大家好合好散,倘若有什么难处,往后到府中知会一声,必然会拉拔一把,你看如何?”
申纲振话虽说得好听,但还是想留下她的嫁妆,凌妆冲二叔施了一礼道:“叔叔应该知道,《殷律》里明言,‘离婚之日是,无论何原因,其妆奁应听携去。’这里倒没有退聘金一说,只说不论离异是何原因,嫁妆自是要任由带走的。至于官府籍没了凌家的家资,我既已出嫁,算不得凌家人,再从申府被休,则是另一回事。再不济,我家二位舅舅,姨母等也都居住本城,我是拜了他们为螟蛉也好,还是另嫁也罢,于律法上都说得通,不过名分的事罢了。如今局势如此,我也不想多做纠缠,所有的嫁妆就二一添作五,我带走一半,申府留一半……”
说到这里,凌妆住了口,观诸人面上神色,几个叔叔婶婶似乎都颇为满意,纷纷盯着决策人申武振,似巴不得他马上放下话来敲定。
其实就算她的嫁妆留下来,叔叔婶婶家估计也是分不到的,所以他们觉得凌妆已然十分大方,大房这次是占尽了便宜,所以自神情上免不了流露出来。
申瑾与樊氏尚不甘心,樊氏朝长子使了个眼色,申瑾扶了父亲坐下,一边用着请示的口吻,一边却又明显提高了声音:“父亲,说来凌家房产俱都没了,他们孤儿寡母确实可怜,不若将湖边那园子给他们便了,这园子价值不菲,也算是行善积德罢!”
见申瑾把话倒过来说,凌妆倒也沉得住气,只冷声道:“谁是孤儿寡母?大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现在她已处于极度的弱势,要是再示弱,恐怕就真的争不到什么了,她深谙商场上讨价还价的门道,满面凌然之色,“给申家留下一半是我最后的底线,你们莫要欺人太甚,否则我们凌家人便是有一口气在,也要把官司打到底!即便鸡飞蛋打谁也没有,我也认了!”
凌东城是流放不是过世,凌妆驳斥申瑾站得住脚,而且一语双关,虽然凌家本族都不在杭城,到底还有亲戚故旧,看在财产的份上,若有人带信回乡,凌氏族人恐怕千里迢迢都会过来理论,闹大了说不定申家一分也捞不着……
申瑾还要再说,申武振一挥手,沉声道:“都罢了,就照她说的,留下一半带走一半,具体的契约清点事宜,太太处置吧!”
步步凤华 04 一别两宽
凌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本属于自己的小院。
举目见庭中杨柳依依,整齐的花圃中春花怒放,不免忆起初嫁时节。
除却书香世家,申琳曾是杭城首屈一指的佳婿人选,不仅因为申家富裕,他生得唇红齿白高大英武也是一桩。
人都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父亲当初拒绝与一些官家的联姻,为她选了这么户人家,一来是担心女儿被人欺负,另一个缘由是凌妆本人曾躲于帘后相看。
在踏破门槛的求亲者中,论皮相,申琳实在是首屈一指。
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天仙配……
成亲之日起,凌妆听多了种种溢美之词。
不论他人如何赞美,总不及当初的旖旎风光。
申琳怜爱妻子姑射之姿,整整半年流连锦帐,余时花前月下,附庸风雅,甚至偷偷带她出门徜徉湖光山色,每遭父母训斥也浑不放在心上。凌妆便安心托付,即使后来渐渐貌合神离,也常暗自恼他,时不时冷上一场,却从没有过离开之念。
这时独对满圃鲜花香草,有许多是申琳当初为讨她欢心四处寻来,遥想那时二人嬉闹着一手植下,不免触景伤情,滚烫的泪珠无声坠地,跌落在泥土中,不过些微儿痕迹,转眼不见。
大丫鬟梨落刚巧从连氏所在的房中打帘出来,手上抱着换下的锦褥,见了小姐,正欲绽开笑容,瞧出几分不对,立时收了笑,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将手上的褥子交到紧
梨落是连氏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服侍姑娘的,晓事起跟
见问,凌妆仰头一笑,直接用手背将泪印摁去,径向房中去:“没什么,你将桃心、苹芬、梅灵都唤到我房中,我自有吩咐。”
梨落头脑不太活泛,虽看出大大不对,除了听差办事,竟也想不出半句话安慰,愣了一晃儿,忙四下去找桃心等人。
凌妆定了定神,见房外廊下候着一个青衣婆子,素日里是负责这几进院落的火烛门户的,上赶着行礼,心头忽然一动,招手唤她过来。
婆子并不知晓府内情形,见财神爷三奶奶呼唤,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来再道了个福,笑道:“不知奶奶有什么差遣?今儿叫奴婢得了,真真是造化!”
凌妆自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过去:“你到清河坊太平巷寻到一户连宅,就说亲家太太和小公子在丝泽府,我请连三舅爷和姨老爷过来有话说,让三舅爷务必请了大舅爷和姨老爷一起过来一趟,切莫出了差错。”
婆子双手接了银子,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去了,不过是一趟跑腿的差使,竟然得了大块银子,这三奶奶财神爷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
她喜得全然没看见跟
这小丫头是申府的洒扫丫鬟,凌妆去的时候急,又派了桃心等人去服侍弟弟和准备吃食,才
直到小丫头打起帘子,准备服侍凌妆进去就待退下的模样,凌妆才说了句:“进来罢!”
小丫头显出几分局促,倒是不敢违拗,低眉顺眼地跟进屋内。
换作旁的申府下人,此时既已听见大老爷和太太们的决断,也亲眼见了三少爷写休书,恐怕就不是这丫头的神色了,凌妆见她还算中规中矩,倒有几分欣赏,淡淡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品笛。”
“如何在申府当的差?”凌妆有此一问是因为申府在杭城根基不深,家生奴婢是有,不过寥寥数人,她都一清二楚,何况这品笛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品笛绞着手指,她看起来皮肤微黄,身板瘦小,头发也干枯无光泽,身上穿着鹦哥绿纻丝比甲,腰间系手编同色衣带,下头一件半旧的松江綾裙子。
丝泽府最不缺的就是衣料,她穿的料子是府中下人最末一等,显然在府中混得不好。
“前两年奴婢的家乡闹饥荒,奴婢一家子逃荒乞讨到此,谁知娘水土不服感了风寒,没钱抓药,在同善堂外听说丝泽府买丫鬟,管吃管喝还有月钱,奴婢就卖了自身……”说着品笛的眸中就漾起了水光,“可是娘最后还是……爹后来带着哥哥弟弟去给船帮打下手,常年在运河上跑,许久也得不着消息,偶然寻来送些物什,也没人替奴婢传句话,总是不得碰面。”
她再瞧了主子一眼,欲言又止。
凌妆微勾起唇角:“你是不是想说,奶奶即使被休,依然可以锦衣玉食,不要伤心?”
品笛傻傻点了点头,觉得不对,赶紧又摇头。
其实凌妆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心情跟个平日没接触的丫头对话,本是寻些自我安慰的意思,不料这一问,她倒真的把心放宽了不少。
大殷建国日久,积弊甚多,赋税繁重,听说除京畿与江南富庶之地,天下百姓多饥馁,一年劳碌到头,吃不上几碗白米饭。品笛流浪异乡,孑然一身在大户人家做丫头,上无寸瓦,下无寸土,连中等相貌尚且谈不上,自己即便被休,即便要被申家坑去一半嫁妆,剩下的一半对普通人来说也是天文数字。
更何况,她揽镜自照,铜镜中浮现一张清艳的芙蓉娇面,较之品笛,何啻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上苍根本就没有薄待自己。
在逆境中,识破了露出丑陋嘴脸的人有何不好?难道与这些人相处一辈子才是福气么?
念头及此,凌妆才真正露出一个笑容,朝品笛道:“你可愿
品笛微张开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露出惊喜之色,反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听见过姑娘诳人么?至少,你家人寻上门,不会叫你瞧不着一面……”
品笛狠狠点头:“愿意服侍姑娘!”
平日里,申府的下人们巴着赶着并不稀奇,因为凌妆向来出手大方,到如今品笛还能答应得这么爽利,倒是颇为令人惊奇。
凌妆本是有意无意,到此时方上了两分心,挑起秀眉“哦?”了一声,碰巧门上有了动静,她便先按下这茬,对品笛稍稍示意,品笛乖巧地行礼退了下去。
四个大丫鬟分别掌管着不同的箱笼钥匙等物,房屋地契鱼鳞册之类凌妆本人存放着,其余单子有一式三份,两个丫头手里各拿了一份,凌妆床头的匣子里另存了一份。
当下她命识字的梨落和苹芬清点出单子,令桃心收拾四季衣裳被服等打包,梅灵则负责把博古架及房内外一应值钱的摆设收归箱笼。
几个大丫鬟虽面色惊异,但见姑娘面沉似水,谁也不敢多问,梨落和苹芬忙合伙去箱笼中寻了单子,伏在稍间的紫檀面束腰浮雕灵芝纹的圆桌上仔细核对起来。
凌妆盯着看了一会,负手站到窗前。
天色在丫鬟们琐碎的忙碌声中渐渐暗沉,去请舅父们的婆子尚未归来,小院寂寂无声,唯见品笛支棱着瘦弱的身子,手持长蜡扦杆子,替廊下挂的灯笼一一点上火烛。
半晌,凌妆见客房窗纸上映出曾嬷嬷走动的身影,即招手唤品笛过来,命到厨房整治些吃食送到母亲房中,正待移步,却见申琳竟独自出现在小院中。
申琳只怕是刚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凌妆,此刻怔怔地站在正房前,面上神情莫辨,似乎举步维艰。
品笛撞见了,忙匆匆插个身往通向配房的边门退下。
凌妆欲待转身关窗,又觉矫情,微微眯了下眼,便站定不动。
申琳呆呆望着窗内人,越发痴了起来。
平日里,知晓此女要终身跟
夜风撩起凌妆轻柔的发丝,她忽觉有些冷,而对面呆呆相望的人如隔浩瀚银河,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完全不想去窥探,转身瞥了忙碌的丫鬟们一眼,吩咐梅灵掌灯,径直进了内室。
梅灵将烛台置于梳妆台上,凌妆挥手令其退下,亲自动手将日常所戴的饰物收入匣中。
须臾,她听到外间丫鬟们的问安声,手上动作略停了一停,然后便见到奇巧的瓘玉镜上清晰地映出申琳的面容。
小两口的房中家具俱是凌东城托人打造,大殷杭城好人家的女儿陪嫁作兴陪送家具用具,但也没有任何物事都备齐的人家。当初为了顾全申府颜面,有不少家具凌家还假了申家人之名去打造,竟没劳烦樊氏添购一件,拳拳爱女之心,尽在其中。
满屋的紫檀家具凌妆并不想大肆搬动,此刻望见镜中的申琳不免一阵感概。
不知他日这奇巧的瓘玉镜中,照出的是何人的娇颜?
申琳手上执着一函,见凌妆回头,下意识地缓缓将手负到背后,有几分无法相对的意思。
凌妆朝他摊开纤纤素手。
申琳呆瓜般站着。
“既是休书,没有离门前不让我看的道理。”
申琳皱了皱眉头,心下踌躇,终还是交到凌妆手上。
凌妆展开一看,不由嗤笑。
但见纸上书:“某童生申季白谨立放妻书一道:
前娶渤海凌氏为妻,结缘三载,妇善妒,不守孝悌,三年有怨,徐来仇隙。某顾念缘起三生,共被合欢,久不忍出之。今堂上忤逆父母,再无相留之理,告及亲友,以求仳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扫娥眉,勤梳鸦髻,妙逞芙蓉之姿,另选贤能,花前弄影,月下相携,琴瑟合美,终不负三载合卺之情。
凌氏年少,望此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任从改嫁,妆奁听其携去,永无争执。
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顺祚三十二年壬寅月初八,手掌为记。”
底下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文中把过错全推在她一介小女子身上。用词遣句颇巧,倒叫凌妆讥刺:“公子好文采,平日倒不觉笔下如此缱绻,不知这‘可携妆奁而去’属实否?”
烛影摇曳下,申琳可见地红了脸,呐呐道:“那时堂上,介眉你……不是已与两位大人谈妥?”
凌妆对他的心寸寸成灰,忽觉不欲再与他多做半分纠缠,颓然道:“我让人誊清产物,明日一早与你母亲分付完毕,即刻就走,恕不奉陪,公子请自便。”
“我……我……我……”申琳见她要赶人,一时急了,连说了三个我,才连珠炮似地说:“介眉,我今夜无处安置,你既要走,且容我最后休憩一夜,我心中尚有别的念头,父母家中不容,亦有他法安置,今后徐徐图之,你若想听,便差婢女书房唤我!”
申琳说的“他法安置”实则不用明言,凌妆也能猜到,她本有房产,他不过想与她相约做个外室,多个风流快活的地方罢了。如此被休,什么“今后徐徐图之”简直是哄小孩子的话。
凌妆意兴阑珊,扯下袖中的帕子轻轻一弹:“一别两宽,倒是说到了我的心上,我既有我的家人,何必再受你约束,改嫁了岂不是好?”
申琳所写休书中明明说任从改嫁,可亲耳听到改嫁二字从凌妆口中说出来,但觉钻心刺耳,怒不可遏,猛吼起来:“行啊!只怕你早思改嫁吧?有本事嫁个比我强的让我看看!”
说罢一脚踹在床前的脚踏上,竟将那厚重的木踏踢到了墙角,复又撞在硕大的青花插瓶上,插瓶倒地发出巨大声响,惊得稍间几个丫鬟急忙跑进来探视。
凌妆嘴唇发白,双手死死抓着帕子盯了申琳不出声。
申琳刚发了脾气,且里头有两个丫鬟都早已爬过了他的床,没脸在她们跟前软声与凌妆说话,跺了跺脚,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步步凤华 05 定议
丫鬟们正收拾着碎瓷片,曾嬷嬷探进身来,看见凌妆枯坐妆台前,忙上前来低声问:“姑娘,方才见姑爷怒冲冲而去,可是拌嘴了?太太听见响动,惊惧不安,命老奴请你过去,眼下不是拌嘴的时候,便是姑爷有气盛的地方,姑娘须忍让一二才是。”
听说惊到了母亲,凌妆站起身,忽见帕子上染了血,才想起下午在西湖边抢那邢时镍的枪时手掌擦破了皮,一直未及处理,适才不觉用劲,血又细细渗出,见了红才觉一片火辣辣的痛。
曾嬷嬷显然也瞧见了,“哎呦”了一声,赶紧询问一旁的桃心可有伤药,见说有药匣子,里头各色药膏皆是姑娘亲手配制,才让桃心捧了药匣,拉了姑娘去后头抱厦治伤。
临走时,凌妆将休书纳入
申家为面子,自写了“妆奁听其携去”,眼下胳膊拗不过大腿,然而这可是永久的证据,她必得好好珍藏。
连氏含泪替女儿清理了伤口,涂了些清凉去秽的药,包上纱绢,一边絮絮叨叨劝她敬让夫君,说到“你父再不能为你撑腰”时又痛哭了一场。
凌妆也不点破,一直到品笛带人打点上饭菜,她还笑吟吟请曾嬷嬷去领了凌云过来,陪着他们多少用了点膳食,方听到外头传来掌管火烛婆子宏亮的声音:“回三奶奶,几位舅爷姨老爷俱已请到,在二门遇见管家,说奉老爷之命,到前堂喝茶去了。”
“这么晚了,他们怎会到此?”连氏惊疑不定。
凌妆扶着她起身:“怕是不放心母亲,来接你们呢!”
连氏点了点头:“倒是有心。”就想出去看看。
凌妆猜测申家既然请了几位亲眷长辈去堂上,必然会把休她的事表明,凭二位舅舅的老实气性,也不敢怎样,那姨父虽然油滑,毕竟隔着一层,更不会为自己出头,不过是
她便拉了母亲重又落座,从品笛手上接过茶递上,温婉而笑:“女儿今后搬去与母亲居于湖边别苑可好?”
连氏叹气:“我记得你爹给你置办过那么个园子,在申家多有不便,我带荀儿过去也好,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岂有陪母亲住的道理?有这份心也就罢了!”
凌云抿着嘴过来挤着凌妆在榻上坐下,怯怯说:“母亲,让姐姐同去罢?”
连氏正要劝解,凌妆摸了他的头道:“正是呢,如今姐姐被申家给休了,不同你们住同谁住?”
连氏听了,手上发颤,茶盅倾倒,弄了一膝的茶水,慌得曾嬷嬷忙摸了手绢替她擦衣服上水渍。
“他们……他们休了你?”连氏声音尖利问了一句,霍然立起,“欺人太甚,我与他们拼了命去!”
“母亲!”凌妆急忙将她半抱住,“且听女儿说。”
“休书呢?休书可曾写下不曾?”
凌妆点点头,也略提高了音量:“塞翁失马,母亲,眼下父亲的事要紧!”
连氏按捺不住,捶着女儿的肩嚎啕大哭起来:“痴囡!你被休,婆家也一无可靠,于你父亲的事有何裨益?……且你一辈子便毁了,我去寻他们理论!”仰起头方一副怒容,不等凌妆再劝,又涌上无数泪珠,转作凄婉,“如今还是……我去求他们一求,让你留下,你舅舅们也来了,我今夜便跟他们去,绝不麻烦申家!”
凌妆见母亲一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忍气吞声模样,胸口剧痛,将她抱得更紧:“女儿被休,于父亲的事只有好处,母亲莫非不信女儿么?”
往日里连氏被凌东城敬着,性子不说飞扬,也是刚强的,人情往来上,遇到身份高的,不去攀扯,遇到低的,反扶持几分,一直受人尊重,哪曾受过这般闲气,无非怕误了女儿终身,才肯低头。
凌妆深悉连氏心情,差点也被激出了眼泪,她不想母亲去申家人面前受气,他们既然做出这步,必不会留多少颜面,斟酌着言语道:“父亲一案,开始时也有几位官场上的叔伯帮衬,只是布政大人开了口,本案还有都察院的人知会,他们都被牵涉了去,其余交情不深的避之唯恐不及,女儿不得自由身,谁人能替父亲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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