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州往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小桥老树
山南同乡一哄而散,跑得不知踪影。
事后,警方根据酒吧模糊的录相,将曾与山南同乡喝酒的王桥抓了起来,成了“山南帮”唯一被抓获的“成员”。
如果不是三个月后山南帮因为偶然原因在异地被捉获,王桥说不一定会被当成了替罪羊。
从山南第三看守所出来以后,王桥得知了案件的全貌,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能从广南第三看守所无罪释放,得益山南同乡出了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偶然出事,自己说不定真的会被当成杀人犯之一,或许被一粒子弹结果了生命,或许被判重刑。”
从广南第三看守所出来以后,王桥再也没有见到女友吕琪。他在广南发疯一样寻找吕琪,传呼、电话以及工作单位都找不到人,吕琪从此人间消失。
经历了广南第三看守所的一百多天和吕琪消失之事,王桥痛定思痛,对社会的现实性和残酷性有了深刻认识。第一天走出看守所时,他在淋浴时曾经暗自痛哭过一场,痛哭时立下了要成为人上人的誓言。对于工厂普通子女来说,考上大学是成为人上人的捷径和必由之路,这是他断然拒绝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重要原因。
学校正大门右侧有一座桥,是同学们进入旧城的必经之路,北桥头与学校正大门有三百米距离,南桥头则连接着人口和商铺密集的旧城。小车经过正大门,穿过大桥,停在南桥头的街道上。沿着街道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来家餐馆。由于姐姐怀有身孕,还有李家德派来的驾驶员,王桥选了一家挂着“廖氏正宗烧鸡公”招牌的中等餐馆。
烧鸡公最先出自于山南省至河西省的老公路上,据说一位司机连夜开长途车,错过饭点,饿得如狼似虎,好不容易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发现一家饭馆。饭店食材用尽,正准备关门。老板为人豪爽仗义,见司机确实饿了,便将自己养的鸡宰掉,在剩余的火锅底料中加上辣椒和香料,没想到这一混搭意外地烧出一道名菜,从此风靡山南省至河西省。
静州饮食受河西重镇双江城影响甚大,凡是双江菜流行什么新品种,眨眼间静州就会出现模仿者。新派双江菜烧鸡公名字土俗,味道霸道,甚合静州人的糙脾气,在双江流行两三月后静州就冒出四五家烧鸡公馆子。
王桥素来喜欢美食,乐意亲自操刀,他走进后厨,在一长排鸡笼子里挑了一只个头均匀、毛色鲜亮的鸡公,对跟在身后的厨师:交代道:“有的馆子做烧鸡公要放半勺子鸡精,这不算真本事。给我煮的时候,只用葱、姜、蒜、花椒、干辣椒,再加点大料、桂皮、青椒。”
这家烧鸡公餐馆以前是小店,厨师和采买皆由老板一人兼任,如今规模做得大了,老板便歇了手,主要掌控采买,以前的墩子升级为厨师。前墩子现厨师头脑死板,嘟囔着道:“做烧鸡公不用鸡精就提不出味道。”
王桥道:“味精和鸡精稍放一点,提提味就行,不放也没有关系。以前餐馆没有鸡精和味精,一样做出好味道。”
饭店廖老板恰好站在旁边,见客人内行,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散了一支,道:“我这里的鸡都是山上放养的,肉质细嫩,安逸得很,在静州绝对找不到第二家。”
王桥道:“用鸡精显不出本事,浪费了山上野养的大鸡公。味道弄地道些,我们以后经常过来吃。”
老板吸了一口烟,道:“学徒娃儿差些火候,用料重。一般的客人尝不出区别,你这个客人嘴巴刁,是内行,瞒不过你。等会儿我亲自下厨。但是要味道好,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王桥道:“都十二点过了,也别太慢。老板,先抓盘花生,不要让嘴巴闲起。”
走出后厨来到大堂,恰好看见同寝室的吴重斌等人走进店里。王桥与吴重斌是泛泛之交,略为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
吴重斌一行有三男两女五个人,皆是红旗厂子弟。除了个子高挑的晏琳以外,其他四人全是理科班学生。
(第三章完)
静州往事 第四章第一辆小车
第四章一辆小车
红旗厂是三线建设时期从上海搬到静州山区的军工大厂,工厂干部职工以江浙人为主。三十多年漫长时间电光火石般流走,红旗厂有了在静州出生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第二代尽管在静州土生土长,可是在独特封闭的厂区环境中培养出不同于静州本地人的穿着打扮和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按厂区里一句玩笑话来说:“红旗厂的人生在山区里,心在大城市,与静州的乡巴佬就是不一样。”另一句自嘲的玩笑是:“红旗厂的人是大城市的心,乡巴佬的命。”
五人在大堂角落坐下以后,绰号蔡钳工的同学看了一眼王桥,压低声音,对晏琳道:“听说你们班上红星厂的王桥第一次数学只考了九分,而且九分都是连蒙带猜的,这次考了十三分。这种成绩他还来复读,脑袋进了水,被驴踢了。”蔡钳工父亲是红旗厂高级钳工,父亲精瘦,他却违反遗传规律,长成苹果一般的胖墩身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圆滚滚的,很有喜感。
晏琳也跟着瞥了王桥一眼,道:“别人没有惹你,何必口出不逊。都是三线厂的,积点口德。”
另一个男生田峰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黑框眼镜,道:“到了复读班,大哥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蔡钳工凭什么瞧不起人,说不定王桥就是一个奇人。我听红星厂的同学说,王桥只读了半学期高中,因为朋友被欺负,他就去打帮忙架,结果把别人打成脑震荡,逃到广南去了。后来才晓得,脑震荡是常见的问题,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是白白耽误了学业。”
蔡钳工道:“王桥如果考得上大学,我蔡字倒着写,不信我们赌一赌。”
田峰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撇:“我不关心别人的事,赌这种事有什么意思。不过王桥这种耿直人,我挺喜欢,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进入青春期以后,田峰总是装成一副历经沧桑的深沉模样,这一点最让蔡钳工讨厌。蔡钳工佯装发怒:“既然赌博没有什么意思,那么以后要出去打台球,我再也不陪你。”
“不要因为外人伤害我们兄弟感情,每次打赢了台球,我都请了客,不要擦了嘴巴就不认账。”为了让蔡钳工陪自己打台球,田峰马上投降,又道,“三戒师兄把你的床烧了,怎么办?”
三戒师兄是李想的绰号,李想是静州一中的毕业生,已经复读第三届,得了一个三戒师兄的绰号。他的成绩并不差,每次摸底考试都能上本科线,偏偏三次高考每次都差了二十来分。若是成绩太差,李想也就放弃考试了,可是三次都只有二十来分的差距,仿佛伸伸手垫垫脚就能够着,他实在没有放弃的勇气。
提起三戒师兄,蔡钳工一阵苦笑,道:“三戒师兄穷得一个星期吃不上一份肉,我不指望他赔,星期天回家去换。”他无意间扭过头看着王桥那一桌,眼光停留在王晓身上,道:“那个孕妇长得很有味道哈。”
吴重斌望着孕妇的侧影,道:“我离开寝室的时候,王桥说他姐姐要来,这位肯定是王桥的姐姐。”
女生刘沪与吴重斌正在热恋之中,见男友目光停留在漂亮孕妇身上,没有马上收回来,泛起醋味,如羚羊一般瞪着眼。
晏琳与刘沪从幼儿园到复读班都是同班同学,互相之间太熟悉,见其神情,道:“你们几个男生别把眼珠子黏在美女身上,要看美女,本桌就有。特别是吴重斌,更不能乱看。”
吴重斌道:“远观一眼,坐怀不乱,方显男人本色。”
“去、去、去,当着美女的面乱打望还理直气壮,小心没人的地方刘沪要收拾你。”晏琳看着王桥,好奇地问,“那个王桥看上去像是混过社会的人,不像学生。他虽然也是三线厂,但是和你们几个不一样。”
吴重斌道:“王桥这家伙装酷,在寝室里三天不打一个屁。听说他的经历挺丰富的,在广南打过工,搞过销售。”
他们五人都是红旗厂子弟,生活在封闭的大山中,从穿开裆裤子就在一起玩耍,再一起到静州一中读书,高考落榜后聚于复读班。五人如兄弟姐妹一般,说话很
红旗厂子弟校教学水平一般,厂里条件最好的人家都将子女送到山南、静州等城市,目标是考全国名校。中等条件的人家将子女送到昌东县,目标是考大学,跳出大山沟。家庭条件稍逊、成绩又不好的职工子女多数留在厂里念子弟校,初中毕业考部属中专或技工校,毕业后分回厂里当工人。
吴重斌等人属于家庭条件尚可、成绩也不错的那一类。初中毕业那年,红旗厂有十来个同学的分数达到静州一中的分数线。静州一中找了诸多借口,不愿意接收红旗厂等几个三线大厂的子弟。
找借口只是幌子,主要目的是让国防厂出点赞助费。九二春风北渡,大江南北兴起了下海热,学校不再是净土,向大型企业要赞助费是各个中学普遍的做法。红旗厂是大型三线国企,直接归部里管,可是强龙难斗地头蛇,厂领导多方交涉无果,很不情愿交了赞助费,吴重斌等十几人才进入静州一中。
为了这事,厂领导总觉得憋着口气,在会上数次骂过娘。这只是大厂与地方纠葛的一个缩影。吴重斌等人从小受厂里的影响,看不起土得掉渣的静州本地人,在本地人面前有着强烈的心理优势。他们又生活在静州,与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逃不脱当地的制约和影响。
王桥作为红星厂子弟,也遇到基本相同的事。他比吴重斌要高一级,若不是因为打架而跑路,几人应该还能在一个学校同读两年。
闲聊中,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烧鸡公端上桌。烧鸡公鲜香麻辣,肉粑而不烂,散发着阵阵浓香,吴重斌正欲祝田峰生日快乐,桌上已是筷子纷飞,他赶紧闭嘴,捞起一块肥美的鸡肉块。
王桥上了四节课,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闻到满店的烧鸡公香味,舌底生津,喉结上下移动。
驾驶员老张嘟哝道:“我们比他们先到,这桌还不上来。”
王桥解释道:“我给店老板打了招呼,要他用慢火煨,稍稍慢点。”
等了十来分钟,又一盆烧鸡公端了出来,鸡头和鸡爪摆在最上面,汤色比前一盆更加红亮。晏琳从卫生间出来,无意间看到最新出锅的这一盆,走回桌前发牢骚:“刚才端出来那一盆烧鸡公和我们吃的不一样,看起鲜亮得多。老板不对头,都是顾客,凭什么区别对待?”
吴重斌吃得正香,道:“别疑神疑鬼,同一家店同一个厨师,能做出什么花样。”
晏琳摇头道:“我肯定没有看错,他们那一盆肯定要好些。老板看人下菜碟,很不地道。”
她是个泼辣女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借装朝门外走去,又去瞧王桥那一桌的烧鸡公,再次验证了自己判断。
肥胖的廖老板道:“同样的鸡公和调料,火候不一样,做出来的菜品自然不同。刚才那一盆为了节约时间,用高压锅压了压,如果纯粹慢火炖,味道还要好些。你这狗日的不开动脑壳,只晓得用味精。”
白衣厨师嘿嘿笑道:“老大,你是廖氏烧鸡公的创始人,我的火候差点,很正常嘛。”
廖老板道:“这些都是不传之秘,要不是从小看到你长大,我懒得教你。”
晏琳站在门口插话道:“我就觉得我们的那盆要差些,原来是老板亲自操刀,我们都是顾客,凭什么厚此薄彼,老板一点不耿直。”
老板回头见到正在抱怨的年轻美女,笑嘻嘻地道:“我们店有规矩,凡是孕妇过来吃饭都能给店里带来财运,就由我亲自下厨。”
晏琳道:“这个是假话,别蒙我。以后我们过来吃,老板得亲自给我们弄,否则以后我们给同学说,都不到你这里来。”
廖老板道:“那当然,你也算是老顾客了。我记得你是静州一中的同学,毕业时到我这里来会餐,当时我这里是中餐馆子,没有做烧鸡公。”
晏琳道:“没有考好,只有来读复读班,那位和孕妇一桌的是我们班的同学。”
廖老板完全没有想到王桥也是学生,惊讶地朝那桌看了一眼,转回头又笑道:“去年有一个复读班的男同学考上清华,他在考试前经常到我这里来吃饭,烧鸡公营养,对学习有帮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道:“你们读书费脑子,吃点烧鸡公有营养。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吃烧鸡公,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慢火煨,来了就可以吃。”
在静州,名片还是高级人士才用的东西,晏琳夸了一句:“廖老板挺有头脑,晓得做名片。”
“附庸风雅,别见笑,以后同学聚会就到我这来吃。”胖老板与晏琳聊了几句,拿着名片来到王桥那一桌,道,“刚才我按照你的要求做烧鸡公,你们班上那位女同学嫌我厚此薄彼。这是我的名片,下回要吃饭,我一定优惠。”
王桥接过名片,
王晓并不敢完全相信餐馆食品,她与逝去的丈夫李湘银感情深厚,肚中孩子是其唯一安慰,因此她比一般孕妇更注重饮食,甚至达到洁癖的地步。她要了一杯白开水,鸡块都在白开水中洗一遍,这才入口。这种吃法少了鲜美滋味,可是在心理上觉得安全。
红旗厂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般结束战斗,经过餐厅大门时,晏琳对送到门口的廖老板道:“下回我们来吃,你要亲自下厨哈。”
廖老板笑眯眯地捧着胖肚子,道:“要得,要得,老顾客我就亲自下厨。”
五人说说笑笑走回东侧门。还未到上课时间,晏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寝室休息。从满是绿树的空间走进人挤人床靠床的寝室,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禁不住掩鼻而出。
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都是教室改作的寝室,二十二张高低床,四十四个学生。女生们更重视保护隐私,大部分挂有蚊帐,床边还摆了些档次不高的化妆品。各类化妆品混合在体味里,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别有一番复杂滋味。
晏琳从小被爸妈诩为“狗鼻子”,对味道格外敏感,她站到走道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一辆小车开进东侧门。
红旗厂级别为正厅级,与静州市是同一个级别。厂里有一个小车班专门供厂里几个头头使用。在缺少汽车的时代,小车班班长虽然是一个小小芝麻官,可是在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有很多高级工程师,小车班班长却只有一个。按照稀缺原理,小车班班长的实际地位往往高过工程师。更何况大多数工程师并不能直接服务于领导,小车班班长则不同,天天在领导眼前晃,是领导身边人。
晏琳在读初中时对小车班班长有着深刻记忆和厌恶。那时她的父亲晏定康还是一分厂工程师,突发急病,虚弱得难以呼吸,要到省一院住院治疗。厂领导见晏定康病情严重,同意用小车将其送到山南省第一人民医院。母亲肖秀雅知道小车班班长在厂里的地位,在用车前,将小车班班长和小车驾驶员请到家中,买了鱼肉,准备好山南特曲和红塔山香烟。吃饭时,在母亲的要求下,晏琳端着酒杯轮番给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敬酒。小车班班长叼着火柴棍的嘴长在如烂茄子一般的脸上,让她产生想吐的感觉。
一顿酒肉之后,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态度便好转了,接送都很卖力。晏定康在省一院治疗很顺利,病好不久,当了车间副主任。
有了这种经历,晏琳看到王桥走下小车,颇为吃惊,暗自对红星厂王桥产生了兴趣。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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