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哭丧着脸,斜眼朝着一边,眉宇间却又有些留恋,“我是想跟这两个小祖宗一起无忧无虑,过这世外桃源般的清净日子,可这两个娃娃,实在是被你给惯的,她们太无忧无虑、太一根筋、太没脑子了!”
“说什么呢?”我有点不忿。
静海摇头,竟是泫然欲泣,“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应该知道我活了多久了?你能想象,我躲在‘螃蟹壳’里,被她们一天到晚,当逃犯追捕是怎样的感受吗?”
螃蟹壳……我忽然想起来,静海此刻应该是身在地精之中,那地精的样子怪异,像是变异的大蜘蛛,又像是多生了六条腿的螃蟹。我怎么记得,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个和尚,因为掺和人家白蛇两口子的事,最后躲到螃蟹肚脐眼儿里不敢出来了呢。
静海猛然起身,“行了,解脱了,带我走,马上!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和这两个倒霉娃娃在一起了!”
我反应过来,赶紧摘下扳指藏到身后,“不行!我刚刚才答应过,我只是看看她们的‘玩意儿’,不会据为己有的!”
静海也是一怔,停下来摊着双手冲我蹦高的哭喊:
“我刚才都跟你说清楚了,这扳指是我的,是我当年找人打造,方便用来偷看大内密匝的嘛!你放心吧,我走了,地精祖爷还在啊!我是吸纳了地精祖爷蕴含的日精月华,可它老人家本来就是地阴孕育的嘛!我走了,它还在,就算有些蠢钝,可早晚都会再有修行的嘛。你跟咱家别扭个什么劲啊还?”
见老和尚说到最后,急得都快哭了,我总算也完全反应了过来。
我站起身,迟疑了一下。
不等我开口,静海就抹了把眼睛,挤出一丝笑意:“徐老板,别多想了。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佛爷我理应再重回苦海沉沦……”
“得了吧你,别得便宜还卖乖了!”
这次不等老和尚说完,我就把扳指重又戴在了手上。
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我引以为根据地的家里,居然真的包藏了这么多‘秘密’。
更加没想到,我以为捡来的大便宜…这唯一和我隔行、让我成天爱不释手的如意扳指,原本的打造者,竟然是曾经的九千岁……
“徐兄弟他这是怎么地了?”
“嘘,不要打扰他。”
听到两人的对话,我陡地一激灵。眼珠微微转动,就看见徐洁清秀的侧脸。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癞痢头正坐在靠墙的长椅里,瞪眼看着我,神情很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大哥为人还是不错的,就是一张嘴就得罪人的毛病实在不好。
见我‘醒过来’,徐洁忍不住问:“你刚才怎么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扳指,难耐喜悦,“去见一个老朋友、老前辈了,顺便接他回来。”
徐洁有个好处,就是我不说,她就绝不会追问。
倒是癞痢头按捺不住问我:“兄弟,你这么长时间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难道是出魂了?”
我笑着点点头,“就算是吧。”
这会儿我心情大好,就主动问癞痢头,他想对我说什么。
癞痢头刚要开口,徐洁忽然说:
“杨大哥把事都跟我说了,就别再劳烦他复述了,回头我说给你听。”
癞痢头点点头,神色间却还是有点不吐不快的意思。
我担心他又口没遮拦,惹得徐洁不痛快,想了想,对他说:
“杨大哥,我听说狮虎山一带,曾经有过一位奇人,绰号叫做杨三句。您也姓杨,不知您和他是……”
不等我说完,癞痢头就猛一拍大`腿:“你说的那是我爷!”
只说这一句,他就不住摇头,眉眼间很是伤感:“说起来真的很惭愧,我记得爷在世的时候,四邻八乡那都把他当成活神仙一样,那时候,我家里还是很风光的。
但也许是爷泄露了太多天机,他一去世,我家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先是家里遭了贼,把老爷子传下来的家底给偷了个一干二净。我老爹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气不过,没多久就翘辫子了。再然后……”
昨晚听泥人李述说往事,我就猜到杨三句可能和癞痢头有牵连,听癞痢头这一说,就更坐实了一些事。
癞痢头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爷的外号,又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泥人李和杨三句之间的事有选择的说了一遍。
见癞痢头听的发怔,我劝说他道:
“世上的事,本就有因有果,您家老太爷帮了泥人李,时隔这些年,李家的子孙总算是把这笔账还清了。”
癞痢头忽然摇摇头,“这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但我认为,李家并不欠我们什么。我爷不惜泄露天机,都要帮泥人李,那就说明,那是值得他深交的朋友。朋友有难,如不能够两肋插刀,却只顾明哲保身,那就不叫朋友了。”
我听的心头发热,刚想冲他竖大拇哥,忽见他挠头道:
“关键他老李家现在也不好过,不然我上门去找他们,就只把话说一半藏一半,他的子孙要是明事理,就应该接济我一下。”
他这话理儿是不歪,可听在耳朵里,怎么都不太舒服。
我怕他借题发挥,再把话头带跑偏,赶紧说:
“杨大哥,要我说,万事皆有因果。就像你说的,既然是你祖辈自愿相助泥人李,那就说明,泥人李值得相交。事实上,泥人李除了保住自己一家,也真算是舍身取义,在七河口游离数十年,最终使那些村民得到了救赎。
先人早已作古,咱且不提。我把这事说给你听,实在是把你当成朋友,想给你提个醒。杨大哥,虽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可接下来我说的话,要是不中听……”
癞痢头的坏习惯可不止一样,照旧是不听我说完,就猛一摆手:“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见我皱眉,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先给了自己一小巴掌:“我这张臭嘴什么样,我还能不清楚可不会说话,不代表我心瞎。我知道,兄弟你是想提醒我言多必失。你是没把我当外人,才会这么劝我。
说真的,这些年我和老娘为了糊口度日,真就越发不留底线了。要不是你提起,我自己个儿都快忘了老爷子有这么个诨号了。嘿嘿,要我说,我爷估摸着也和我一样不怎么会说话,我这破嘴,是家传!
不过姜是老的辣,老头是活明白了,所以逢事只说三句!你放心,我明白兄弟你的心意,从今往后,我就以我爷为榜样,但凡说正事——就、只、三、句!”
第十六章 物是人非
癞痢头走后,我和徐洁两两相望,都有些气结。
我一时感情用事(其实是不想再被癞痢头气着),成全了新一代的‘杨三句’。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癞痢头走之前,真就只说了三句。
他先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徐洁一眼,说:“四段阴缘皆是空,缘尽才知空是空。”
接着转向我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人行万里全看秉性,兄弟你万万勿忘初衷。”
说完这句,他表情忽然纠结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双手抱拳,冲我一躬到底:“最后一句:兄弟,我觉得那大胡子不怎么靠谱,我老娘落葬的事,还是得拜托你了!”
说完直起身扬长而去。
我是真被他气得不行不行的,甚至都怀疑,这孙子是不是太小性了,因为我说话不入他耳,故意报复我?
可我那些‘不入耳’的话,还是真没说出口呢!
但让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人的确是会变的。转变的过程,往往是一个旁人看来还不怎么算是有说服力的契机。
总之,我是没想到,癞痢头会将‘只说三句’奉行的如此彻底,甚至于达到了另一种极致……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徐洁先开口,问我:
“这杨大哥可是说了,你有四段阴缘呢,你就不问问我,都是跟谁?”
我随口就说:“啧,你听他瞎白话,你爷们儿就只一段姻缘,就只跟你!”
徐洁白了我一眼,随即正色道:“我还是得把他说的,跟你再说一遍。”
耐着性子听徐洁说完,我眉心都快挤出裂缝了。
我问徐洁:“你没问他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徐洁也是眉头紧蹙:“问了,可这老大哥就是不肯明说。就一直翻来覆去的说,四段缘分都不属于你,就说什么……让你只管往前蹚,蹚到什么份,就是什么份。”
“那他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这不是存心搅合人家两口子吗?”我越发不忿,就差追出去,把癞痢头逮回来严刑逼供了。
见我快要压不住火,徐洁习惯成自然的放松了口气,却是幽然看着我说:
“行了,得过且过吧。就算是普通的两口子,最后也都要有个先后脚的。”
见我抿着嘴不说话,徐洁拉住我的手,柔声道:
“又滚轴似的连着忙活这么多天,累了吧。累了,就上楼睡吧。”
我点点头,看着她眉梢眼角,忍不住道:“一起啊?”
……
癞痢头,不,应该说是新一代的杨三句。他老娘,也就是虎婆子的坟地,最终还是选在了城河街对岸的陵园。
落葬的前一晚,也就是虎婆子头七当晚,我从驿站拿出了五宝伞,唤出山灵髦杨倩,让一家三口团聚了一回。
这当中细节不必细说,我也不想细说。
只能是说,一个被拐卖到山村的少女,时隔多年,能够再和亲人‘团聚’,那场面,各种情绪中都夹带着现实的残酷。想必是三清道祖在场,也无法用言语周全的。
转过天虎婆子落葬完,回来的路上,刚迈上连接护城河的那座桥,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白晶打来的。
在我印象中,这美女律师一直都还是非常理性的,但这次刚一连线,白晶就有些气急败坏:
“徐祸,你现在哪儿?我不管你在哪儿,你给我过来!马上过来!”
我听她口气不对,冲徐洁使了个眼色,徐洁点点头,招呼窦大宝道:“大宝,帮个忙。”
眼看窦大宝把轮椅调了个方向,倒退着往桥下慢慢滑,我走到一边,对着电话问:“什么事啊?”
“你马上过来!我快气死了!我特么快气死了!”白晶竟飙起了脏话。
我算是浪催的,又或是潜意识里自我调节,想要尽快摆脱悲伤气氛,就说:“地址。”
……
大致安排妥当,驱车来到市里,到了白晶说的地点,我多少还是有点发懵。
“哎,兄弟,我觉得吧,这个姓白的小律师……挺好的。”
说这话的是癞痢头,不,是杨三句。
母亲落葬,他无疑是最悲痛的。
再加上昨晚兄妹相见,情绪起伏剧烈,所以我前脚跨上车,他后脚跟上来说要去散散心,我也就没好拒绝。
我说:“杨大哥,你这算是第一句?”
癞痢头咧咧嘴,“不算,我就是觉得,你真要是将错就错,跟她在一块儿,也还真不错……”
“你这么说不合适。”我瞪了他一眼,转身下车。
先前之所以发懵,完全是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故地重游’。
而所谓的故地,不光是我,乃至和我走的最近的窦大宝、以及枕边人徐洁,都绝不陌生。
癞痢头察言观色,似乎也发觉我不对劲,小心翼翼的问我:“我又说错话了?”
我摇头:“话是多余,但主要的不是话。我以前,曾经在这条街上坐过堂,接待过一些客户。”
癞痢头也不知是真遵循了‘三句法则’,还是仍沉浸在悲痛中,就此没再多问,只跟着我,沿着稍显凌乱的小街往里走。
我却是感怀有余,耐不住说:“我第一次见到我爱人,呵,算是第一次吧,就是在后街。我是真没想到,接手31号的,居然是白骨精。”
我说的是事实,听白晶在电话里报出地址以后,到现在我还懵着呢。
直到走到小街中间,看着被改换过的门脸,再看看不怎么起眼的门头标识牌,心里就更觉得奇异了。
后街;
31号;
白晶律师事务所!
“有没有搞错,喝的起两千多的酒,在这里开事务所?”
我心里嘀咕着,抬手想去敲门。
手指关节还没挨到改换过的磨砂玻璃门,两扇门就同时被从里边拉开了。
“进来!”
我眼望白晶,很有点不知所措。
我才发现,原来记忆是不牢固的,从来都不是永恒的。
我怎么都没想到,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此间已是物是人非。
癞痢头……杨三句是一直都没开口。
反倒是我,进了大门,忍不住就说:“这儿变化也忒大了,前头是个丧葬铺,现在一下子变成跟大公司的前台似的……”
说话间,钢化玻璃组合的前台后头,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孩儿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