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酒徒
这段话说得精辟至极,詹无咎、武铮、常承祖都被吸引住,众人期待地看着吴思焓,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结论。皇帝是个冤大头,当官多大都身不由己,今夜众人所行虽然痛快,但只是痛快而已,解决不了当前危难的政局。烧了朝房怎样,几个月功夫新的朝房原地盖起,肯定比原来的还漂亮,还奢华。烧死的朱标怎样,新的皇帝继位,依然是出口成宪。
“这十余年吴某快意江湖,苦苦思索。最后终于明白,不是皇帝错了,是规矩错了。要想不出昏君,不出贪官。不是换个皇帝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必须换个规矩。咱们古往今来皇帝换得多了,没见得管多长时间用”。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就有人说过,只是大伙都没听进去而已。詹臻抬起头,惊诧地看了看吴思焓。说这话的原主沉吟多年,说出了问题所在,却说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说不出要什么样的新规矩才能让这个国家走出宿命轮回。大伙对他早已失望,今天想不到在吴思焓口里又听到此言,莫非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客有什么救世良方么。
朱江岩也很诧异,显然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并且他对此言也很认同。换了一个求教的姿态,盯着吴思焓的眼睛,姑苏朱二问道:“此言朱某早有耳闻,只是那人也说过他不知道如何解此迷局,甚至还说过他所知道的解决方法未必适合本朝”。
吴思焓又笑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前些日子在海上失手,他已经明白自己越来越老,纵横江湖的日子到了头。现在需要做的,是不让眼前这些少年同样选择纵横江湖这条痛快,但毫无意义的路。他已经探索出一个隐约的答案,他要将这个答案交给常承祖,交给詹无咎,交给这些行事更果断,更无牵挂的少年。
“如果事事都指望此人,那此人与明君何异?吴某不愿受皇帝驱使,却甘愿为此人卖命。不为其他,就是因为此人十余年来一直未停止寻找答案。也许他的方法不对,但他的确一直坚持在找。所以吴某才和他一块去找,而不是抱怨他或看他笑话。”
这人倒是父亲的知己。武铮感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奉旨打劫的传奇怪物。院子中所有人都知道,在武安国声威最隆时刻,他可以轻易推朱棣上台取代朱标,也可以轻易做到权倾朝野,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利用皇帝的支持将他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强制推行下去。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退避。
这也是包括詹氏兄弟,已故的张五、杨大,还有很多新政故人对武安国不满的主要原因。人们都看到了武安国所带来的好处,希望武安国能痛快地解决所有问题。这么多年,众人习惯称武安国为武侯而不是武公,心里对他的期待也如当年的诸葛武侯一样,可于不可能之际,凭一己之力开创出一个可能。却很少有人想过,当武安国权倾朝野之时,他是不是对局势判断的依然像旁观者一样清楚,会不会也是被人糊弄的一个冤大头。他那些政治理念,在数千年的习惯势力面前,是不是轻易的走了型,成为另一个汉后儒家。
“其实武侯一直没有放弃,只是大家自己放弃了寻找,事事都指望别人,所以才觉得武侯放弃了”,停了一会儿,吴思焓继续说道:“吴某不敢偷懒,替武侯分辩几句,也顺带将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说说。其实目前大明朝早已不是原来的大明,这些年南儒坚持秩序,北儒捍卫平等,道家宣扬无为,佛家宣扬救赎,根子上都是看出了原来实行那些东西已经不适合当今。吴某以为,其实这一切并无根本冲突。实现平等的第一步就是先变变秩序,把高高在上的东西先拉下来,让只有皇宫四角那么宽的眼界的人就管皇宫四角那么大的事。而无为的第一步,就是规范官府的权力,让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
规范官府的权力,让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詹臻不住点头,如果那样,他的产业就不必每年花费那么多钱上下打点,在江南的运营成本也不至于不断增加了。可是即使在北六省,依然有朱棣这样的人一言九鼎,这个刚毅果断的王爷,他能答应这些要求吗?
运送河道垃圾的船缓缓驶出了玄武湖,顺着水道进入大江。一艘没有标记的快船停泊在江心,显然是黑衣和灰衣老者其中之一事先安排好船只在此等候,送大伙北归的。
“江上风大,老夫无力远送,此船补给充足,可直接出海,请各位好汉上船”。黑衣老者一抱拳,冲船上的所有人说道。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能否一见”,张正心劫后余生,十分感激。拉下蒙面黑巾,丢入江水中。长揖拜谢,请对方留下名字。
“老夫乃受人所托,不敢居功。若是张将军真心感激老夫所为,请回去在燕王面前美言几句,希望南北双方有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要妄动刀兵”。黑人老人侧身避开张正心的长揖,淡淡地回复。他在对方摘下蒙面黑巾后能叫出其名字,显然是个故人。
灰衣老者也向尽力旁边避了避,低声回道:“老夫亦受人所托,方才相助。请张师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尽力避免干戈吧。毕竟刀兵一起,死的全是自家百姓”。
张正心默然,夜里用火铳瞄准方明谦额头的难受感觉此时还铭刻在心。再次向两位老者施礼后,无奈地说道:“谨受教,正心亦非杀人求功之徒。只是眼下形势,未必由人”。
两位老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知道张正心说得是实话。目前这个时局,南北方冲突只会越发激烈,北方那些商人和工厂主现在最恨的就是南方的官员对他们的货物层层剥皮,甚至强买强卖。总有一天他们会忍受不了,怂恿燕王扫荡天下。况且即使北方不反,南方总有一天会下令削番,最终还是一场刀兵。
“也罢,届时还望张师长能劝燕王约束手下,尽少央及无辜百姓吧”。
“望张师长能奉劝震北军将士,少杀无辜。请恕老夫不能远送”。
两个老者的回答异曲同工。
黑衣服老者楞了楞,看了看灰衣老者,奇怪地问:“怎么,你不和他们一起北归么”?
灰衣人长叹一声,意兴阑珊,“这些笨蛋没救伯文渊出来,老夫自然要留在京里陪着那个书呆。救不得他,也要送他一程。如此走了,岂不让文渊笑我胆小”?
原来是这个人,张正心走到灰衣服老者面前,第三次躬身施礼:“昨夜是伯老师不肯走,非晚辈救援不力。盼老师早日北返,江南风雨多,并非可久居之所”。
“你们北方人就是笨,伯呆子想学苏子,你们这些武夫自然不晓得他的心思。嫂溺,叔援之以手。忠烈侯没教过你们变通么。他不肯出来,你们就不会打晕他,拖了出来。世间没有这个呆子做对手,老夫何等寂寞”。灰衣人闪避不开,只好受了张正心这个礼。从对自己称呼的改变中,老者知道张正心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此时你说这些,还有何用”,黑衣老人有些不耐烦,出言打断了灰衣老者的罗嗦。今夜所为之事对他而言皆属于不得以,所以在救了人之后心情并不顺畅。
送了众人上船,看了看东边那沉沉欲晓的天,再看看张正心那了然余胸的眼神,灰衣老者强行替自己分辩道:“老夫要送他一程,却不愿让人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伯辰老师也说过,人思考与说话的权力与生俱来,任何人无法剥夺”。张正心在甲板上挥手与两位老者告别。
“小子,别忘了答应我们的事”,黑衣老者大声叮嘱。
“放心,军师面前,我一定转达您的话”。张正心扬了扬手中的玻璃佩,高声回了一句。
“师长,那两个人是谁啊”!
“是啊,特别是那个灰衣人,说话怎么那么酸”。
脱离险境,没受伤的斥候将张正心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那个灰衣服的,和伯辰老师打了二十年嘴仗,难道你们还猜不到他是谁吗”?张正心站在船头,看着天边的朝霞,边活动四肢边回答。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话语里对伯老师那样不服气”。斥候们心中浮现了一个声峨冠博带的老学究,大笔如刀,每每都割在北方新政的痛处。知道此人这么久,只有昨夜他在垃圾船上的模样,才唯一真实可爱了一回。
“那个黑衣老者呢,好像很厉害的人啊,居然知道咱们在他家墙外躲着。并且说出的话来让人不容置疑”。
“对啊,这两人都说受人所托,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请他们出马。那个黑衣人肯定是个大官儿吧”!
“自己猜吧,其实我已经把黑衣人的身份点破了。至于是谁托了他们,你们慢慢想,我先去睡一觉”,张正心微笑着在弟兄们面前卖了个关子。
东方,朝霞似火,黎明的脚步悄然来临。
《明》 第二章 儒 (七)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细雨中,姑苏朱二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徘徊于寂寞空旷的京城东郊。东郊向来是文人揽胜之地,著名的南唐二帝就葬在这里。每年春天,无数迁客骚人往来于此,吟诗做画。
大儒伯文渊也葬于此,其墓与南唐二帝陵隔谷相望。张正心劫狱的当晚,皇宫失火,朝房及午门上的钟楼皆毁,安泰皇帝亲自指挥宫廷侍卫救火,感了风寒,自此卧床不起。官兵救火不力,唯恐皇帝震怒,事后在民宅、客店中逮了乱党无数。有司将此事奏于安泰帝,饶是安泰帝仁厚,勒令刑部详查,仍有五十余人无辜被杀。加上当夜被官兵们格杀于家中的乱党嫌疑,京城中因此火而死者二百余口。百姓们不敢怨恨官府,将火气全集中在狱中不肯逃离的伯文渊身上。日日有京官奏请皇帝杀伯辰以谢天下,安泰帝惜文渊之才,本不欲杀之,病中拟旨,命大学士黄子澄去狱中见伯辰,许其著书悔过。伯辰不肯从帝命,于是刑部依律判其妖言惑众,煽动谋反之罪。拟刑剐于市,帝念伯辰乃北平儒林领袖,改赐毒酒于之。
“文渊兄,为这些俗人,你值得吗”,姑苏朱二收起伞,从马车上取出一壶酒,斟了两杯,一杯放于伯辰墓前,一杯留给自己。
伯辰被朝廷用鸠酒毒杀后,其族人不肯为其收尸,江南儒林耻于有此亵渎圣人之言的败类,特请了官府批准,以精钢为棺盛其身,以黑石垒其穴,籍以此永镇其魂魄。
冰凉的雨点打在乌黑的石墓上,将墓穴洗得一尘不染。在周围一片油油的春绿中,愈发显得孑然萧索。几瓣早发的野花被这倒春寒揉碎,晃悠悠自半山上飘来,柔柔地粘在墓碑上,犹豫着不肯离去。
朱二趔趄着前行了几步,将墓碑上的花瓣摘下,摆放在坟墓周围。一股轻雾飘入朱二眼角,这时他才发现墓碑后边有一个香炉,余烬已被雨水打湿,那淡淡的白雾就是自这里发出,烟一般,萦绕不散。
原来已经有人来过,朱二笑了笑,有花,有酒,有香烛,斜雨微风相送,也附和伯辰淡泊的品性。此情此景,真如学堂里那些举子所传,天怜伯辰之才了。
据京城学子传言,与腐儒们事于愿违,伯辰所葬之地居然为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在其下葬的第七天,有酒徒夜行,闻山上琴瑟相和,诗歌问答,吓了半死。及天明,纠集数名大胆者一伙前去探望,只见桃花瓣瓣,如雪般在文渊墓前撒了一地,美酒,素烛,檀香皆未冷。本应是哪个豪侠在此弹剑做歌,长哭了一场;哪知乡人无知,皆言鬼神访之。以讹传讹之下,竟传闻南唐二帝敬文渊之才,与其在某夜中论文品诗。自此,不时有学子前来,焚稿拜墓,期文渊在天之灵助自己金榜题名。
“酒浓处,梦深时,谁听得你吴钩唱断……”,姑苏朱二低低叹了一声,与怀中掏出两页祭文,用身体隔开风雨,点燃,在伯辰墓前焚了。纸灰被风一吹,蝴蝶般旋入空中,很快被雨点打湿,直直地于风中坠落。
街市依然太平,当夜被官兵格杀和受了冤枉的百姓,还得忍气吞声继续过日子。毕竟是天子脚下生活的人,爱国,见识比其他城市的人高半头,受了罪也不会搬家。毁于火中的宫殿、官宅,皆由国库出钱修复。朝房和午门修得最快,数日光景已经可见其新构架,可预见其修好后自然比失火前还巍峨许多。没有了伯文渊的京城,除了报纸上缺了些论证其罪行的热闹外,什么都没少。
谁都没觉得少什么,除了和伯辰打了近二十年嘴架的大儒白正,在伯辰被毒死的当日发了狂,与街头袭击朝庭官员马车,将大学士黄子澄拉出马车来痛殴。其后,又写了状子,状告文武百官皆犯谋逆之罪,理由居然是土匪皆出身于大明百姓,皆是官员的子民,百官为土匪提供了兵源,自然比伯文渊为他们提供了几本书罪行大。有司念在白正于朝廷中门生无数的面子,不欲与其纠缠,白正却天天疯了般到大理寺击鼓喊冤枉,被人赶走又来,赶走又来,无止无休。
有人劝他说:“伯文渊乃您的宿敌,他死,不正合了您的心意吗”。
被白正以拐杖击面,打得抱头鼠窜。
待其气平,有好事者问其故,白德馨正色回曰:“无他,我不赞同文渊之见,却愿誓死捍卫其说话之权力”。
最后闹得实在不像话,有司只好派人将其抓了,遣送出京城,方了结一场闹剧。
“只恐是热血已尽,湿薪未暖”,风卷起一股冷雨,将朱二手中未燃的残稿打湿,冰凉枯瘦的手中,留下墨痕阑干的半角。朱二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残纸揉成一团,高高地抛向半空。
历史总是用血推动前行,而书生的血是不在其中的。有长歌当哭的精神,还不如卖来新醅慢品。当年寸舌说降数万海盗如何,机锋催破倭寇营寨怎样,自己亲自参与缔造了这个举事无双的大帝国,自己亲眼看着这个举事无双的帝国肆无忌惮。自己亲手举起了一个英明神武得皇帝,自己亲眼见证着他无所顾忌的发挥“英明”。
也许吴思焓那夜说得对,“这种制度,谁上去都是一个德行,皇帝是个冤大头而已。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先把制度改了。限制朝廷的权力,还政于民”。可有人会主动放弃手里的权力么?
“朱大人,朱大人”一阵大喊夹杂着嘈杂马蹄声打断了海关总长朱江岩的思绪,转过身,他看见几匹快马飞一般向自己奔来。
带头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卫,跑得太急,全身衣服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湿透,紧紧地裹在身体上。
“什么事”?朱江岩警觉地问。皇帝现在于病中,朝政皆由太子与其最亲近的内阁大臣处理。像朱二这样早*边站的阁老,除非国家又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不会有谁想到他的存在。
“朱大人,咱,咱家可找到你了”,跟在侍卫后边的是安泰皇帝秉笔太监孙厚,公鸭般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朱大人,赶快,赶快进宫面圣吧,皇上病重,等你,等你托政呢”。
“什么”,朱江岩只觉得脑袋“哄”的一声,天旋地转,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道杂陈。对帝国失望至极,但他并不怨恨安泰皇帝。当年太子初设幕府,朱二弃商从戎,君臣甚是相得。朱标对这个同姓幕僚信任到出言必从的地步。水师剿灭沿海各岛海盗时,是姑苏朱二第一个献上的招抚为主,剿抚并重之策,并亲赴虎穴,说得沿海众盗归降。水师海东征,兵临倭寇老巢时,又是太子朱标亲点姑苏朱二出马,凭借他的伶牙俐齿瓦解了对方的抵抗之心。洪武年江南官僚反击新政,沈斌落马,无数官员盯上了海关总使这个肥缺,又是朱标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朱二这个一无功名,二无根基之人,并且在这个号称帝国钱庄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七八年。安泰朝的内阁大臣中,姑苏朱二虽不受宠,但却从不见疑。同样替国家理财的户部,官员几乎是两年一换,可海关总长到现在还是姑苏朱二。
“皇上等大人入宫呢,请大人上马吧”,秉笔太监孙厚抽泣着说,“上了马,咱家再给侯爷细说”。
拉过侍卫让出的马匹,朱二颤抖着认蹬,天湿,马镫滑,认了数次才勉强爬上马背,顾不上自己已经是近五十之人,狠狠地一夹马镫,直接向皇宫方向冲去。边跑,边向秉笔太监询问今天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泰皇帝朱标在朝房被烧那天因指挥救火受了风寒,本来其身体就弱,这些年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已经到了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极限。那夜被冷风一激,数疾并发,只是为了让诸臣安心才叮嘱太医不得外泄漏。这几天本来已经有好转,勉强能下床走动,只可惜千不该万不该偏逢清明时节。
今天早上安泰帝精神尚好,嘱咐太监们在皇宫内设了香案,率太子及后宫诸妃子遥祭朱家列祖在天之灵。祭祀结束,遣退诸妃,皇帝父子照例来到御书房探讨朝政。
多日没临朝,朱标自觉身上责任之重,唯恐把父亲传给自己的基业弄出差错来,便不顾太子和内待劝阻,找了几个要紧的折子复阅。大概是对太子和内阁的表现不太满意,不知不觉又和太子允文探讨起为政得失,诸臣长短来。父子二人品评天下人物,皇帝朱标一边告诉太子允文要知人善任,一边叹息朝中无全能之臣。太子允文听得发晕,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既然诸臣皆有所短,将来儿臣依仗何人总理全局”?请关注酒徒新书《家园》,谢谢
安泰皇帝听到此言,楞了一愣,沉吟不语。焦躁地在如画江山图前来回踱步,越踱越快,越踱越快,突然间一口血喷在图上,将半幅如画江山染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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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第二章 儒 (七)下
“你从我手里夺了这江山,我不怪你。本来这江山就是打算传给你的,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差别。可你一定要记住,这是咱朱家的江山,不能送给外人”,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拉着儿子的手如是说。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安泰皇帝在病榻上睁开双眼,看见守在自己身边黯然垂泪的太子允文,知道同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只不过这次无法放心而去的是自己。
伸出宽厚的大手拭去允文太子腮上的眼泪,朱标低声安慰道:“我儿不必难过,人都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而已”。
“父皇,父皇哪里话来,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吃些养心顺气之药,很快就能康复的”,太子允文一把鼻涕一把泪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虽然父亲最近逼自己功课甚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慈父,自己宁愿用生命换他长命百岁。对允文而言,皇权与江山,远远不如父亲的生命重要。
“傻孩子”,朱标轻轻地替儿子整了整衣服,满眼爱怜。自己的儿子才华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幕府往来皆饱学儒士。但对于治国安邦,他却一窍不通,甚至连撒个谎安慰自己都不会。自己给他留足了人才,他却问自己诸臣皆非完人,谁来主持全局。当皇帝有让别人主持全局的吗,那他自己还是不是皇帝?
用人用人之长,弃人之短。如果手下出了完人,则最明智的做法是杀了他或将他弃置不用,否则江山必危。朱允文至今没明白这点,才是朱标对着如画江山吐血的原因。自打从父亲手中接过这片江山,安泰皇帝就一直没省心过。朱元璋努力,朱标比朱元璋还努力数倍。父子二人呕心沥血,绞尽脑汁适应着越变越快的时局,才勉强维持到这个局面。偏偏即将接下自己权位的,是如此一个毫无心机的儿子,如何让朱标不心急如焚烧,
“父皇,孩儿知道错了,请父皇保重身体,别和孩儿一般见识”,允文见父亲半晌无语,抽噎着表达自己的歉意。今天将父亲气得吐血,无论说过的话是否有心,都让他负疚万分。
朱标摇摇头,无力的笑了,苍白的脸上一片惨然。“傻儿子,知道什么啊你?这不是你的错,是为父没做好,没能多教你几年。”
闻此言,朱允文心中愈发难过,跪在床边,拉着父亲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滚而下,“父皇,父皇,孩儿知错,请父皇安心养病,孩儿以后用心…就是,用心就是”。
“不是你不用心,是为父太难为你了。以你的性情,生在富人之家,不难名垂青史,可偏偏做了朕的儿子,要替朕掌管这片江山啊”,朱标一边给太子擦泪,一般叹息着说道,两行浊泪溢出深陷的眼窝流到枕头上。
“父皇….”,朱允文伏首于床,泣不成声。
偏偏生在帝王家,东宫太子,风光无限。可几人能体会到帝王之子肩头的责任,这责任不光是对社稷,对百姓,还要凭一人之力来支撑整个家族。朱标从同样的位置走过,知道这付担子有多沉,凭允文稚嫩的肩膀,脆弱的精神,他能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结局如何?历史上那么多撑不住的这副担子的皇帝,在重压下粉身碎骨。数百年经营一旦为人所有,自己和自己家族连个容身之地都寻觅不到。
这就是帝王家,以天下为筹码的赌局,要么赔得一干二净,连家族所有人的生命都搭进去,要么赢得盆满钵圆,将全天下的财富都作为彩头。
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赌桌前徘徊,对手不分兄弟、夫妻、父子。
朱标疲惫的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本轮赌博的结局。千里之外,二弟,三弟,四弟,擦拳摩掌,他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父亲?父皇?”,太子允文又听不见父亲和自己说话之声了,不安的低声呼唤。
“为父累了,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朱江岩到了,让他和曹振一起进来,为父有话要叮嘱他们”,朱标没有睁眼,梦呓般回答。
允文太子答应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带着满腹狐疑退出了朱标的寝宫。姑苏朱二和靖海公曹振都是父皇当年的旧部,此时,父皇唤他们来干什么?莫不成……?允文不敢继续往下想,匆匆忙忙向自己的老师,已经哭成泪人的大学士黄子澄走去。
黄子澄已经觐见过朱标,皇帝把草拟传位诏书的大事交给了他和方孝儒,这种写文章的小事,自然交给方孝儒来动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时候,正是取得允文太子信任的最佳时机,绝不能随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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