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酒徒
这场冲突,他赢回了数万条生命,却输掉了整个局势。他不想因自己影响北平、影响辽东的发展。他需要探索一个新的路子,一个新的推动社会变革的方式。在大明朝这张白纸上,他已经画下了一个朦胧的世界,一个冲破黎明的希望,剩下的如画江山,已经不是他和郭璞、曹振几个人所能完成,需要更多的觉醒者,更多的智慧,更多的热血。
“子由,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只要没有放弃最终的目标,不妨多找几个方式,欲速则不达”。选了几句合适的词,武安国暗示曹振。
“武侯在求道吗,怎么我听着这么糊涂”,朱二先生满脸不解。
“去去去,道可道,非常道”,曹振恨不得把朱二这个不速之客举起来扔出墙外。“你当然不懂,我和武侯交往这么多年,才多少明白一点儿,你小子不在家数钱,来找武侯有什么事,不是又算计武侯什么东西吧”!
朱二听出曹振话中的奚落,装作委屈的说:“岂敢,我这小算盘怎么敢在武侯面前耍,那武大财神可是白叫的!我这次来是受冯子铭所托,带封信过来。他忙着去天津接新船,没入江,直接从海上走了。铁胆书生出面召集北平的商团赞助了他这条船和一笔银子,委托他到海外寻找我大明稀缺之物。《北平新报》出钱委托他寻找禹游海外所到达的那些国家的方位和掌故。他急巴巴给武侯写了一封信,向顶头上司辞了职,就跑掉了。好在大家看他年青,没人追究他失礼”。
冯子铭辞职的事情曹振知道,方明谦曾在他面前大叫可惜。和冯子铭一起辞职的还有独臂将军邵云飞,伤口痊愈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无法上阵,不愿在留在水师中尸位素餐,一直闹着离开。这次干脆去和冯子铭搭伙,寻找海中奇珍去了。
“子铭这孩子是可造之材,这一去,说不定真能找到传说中的海上丝绸之路,到时候西方的货物、美酒、马匹说不定能不经过大漠,直接从海上过来”。曹振对冯子铭的未来十分看好。
“说不定还有书籍、读书人也跟着过来,当年秦国就是靠网络了全天下的人才一统六国的,我们大明说不定也可以。武兄,你们北平翻译出的那些算术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读后受益匪浅。如果把夷人擅长的我们都学会了,更容易打败他们”。这个茶商世家出身的朱二倒不似一般读书人那样封闭,对西方未知世界的学术表现出很浓厚兴趣。虽然这个兴趣的目的是为了征服,但总是好过视中华文化优于一切的坐井观天者。曹振少年游历四方,所学本来就杂,武安国的杂学更不必说,加上这个“乱读书”的朱二,三人也不缺话题,谈谈说说,直到掌灯十分方散。
洪武十三年秋,高丽平。朱元璋设宴中华门,受百官朝贺。太子奏请大赦天下,元璋许之,将涉嫌胡逆案不深者皆释放出狱,阖家贬往辽东,教燕王选贤能用之。百官称谢,皆感太子仁德。
十一月,论涂节罪,节虽有出首之功,诸臣皆以其为维庸死党,依律弃市,家人发往碎叶为奴。维庸从党证据确凿者各地二百余官或绞或斩,亲属贬往海南。陈宁罪行不彰,但其从政多年唯胡维庸马首是瞻,难脱干系,赦其死罪,发往岭南捕象。
燕王请驸马都尉武安国致辽东辅佐军务,元璋曰:“武卿乃国之栋梁,朕欲留之问策朝夕”,不许。
《明》 第五章 麋鹿(三)
听见牢门开启的撞击声,胡维庸轻轻的笑了。自从震北军登岸,他就等待着这一天。这些日子每天看着自己的旧部或者进来,或者被提出,听着自家人的埋怨和胆小者的啼哭,烦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离开这个世界。败就败了么,有什么话好说,你推脱了别人就会相信吗。所以在被审讯时,他对所有罪行指控都招认不诲。既不胡乱攀污,也不替被无辜牵连者辩解。
他等着看朱元璋自毁江山,那样,他才有复仇的快意。你们不是忠臣吗,不一样被处死?出乎预料,一直被他打压的武安国居然给他的党羽求情,一直对文官看不顺眼的徐达、李文忠居然会联名上书,为被冤枉者开脱。消息一个个传来,让胡维庸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梦”越来越离奇,接下来,平素和自己交好,但没有确实证据证明其参与谋反的吉安侯陆仲亨、南雄侯赵庸等人陆续出狱,被发往辽东军前听用,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官复原职。当太子重瞳亲照,将最后一批和胡维庸牵掣不深的官员“平反”时,胡维庸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让他痛恨的是,那些整日拍自己马屁唯恐落在人后的一些官员,在被夹杂在众人之间放出后,再也没回来看望过自己。倒是一些平素不怎么近的,会不时送些酒菜来。昨日,已经有人把庭议的结果通知了他,出乎他的预料,对胡家人没像历朝一样凌迟,而是念在他辅政多年的份上赐了毒酒。除了嫁入李善长弟弟家的小女儿,一向残暴的朱元璋居然还给胡家多留下了一点儿血脉,赦免了他未成年的小儿子。难道皇上转了性了吗,一切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之处必然有其可思议之由,胡维庸不傻,对着送消息的灰衣人直接了荡地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来人笑笑,转过脸,赞道;“无怪圣上总是称胡相聪明,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不费力气,皇上让你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做不做就看胡相的意思了”。
不理会家人在附近牢房生离死别的哭声,胡维庸满口子答应。附带提出的条件是,换一个干净的牢房,远离家人,给家人置一桌酒菜,每人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灰衣人尽数满足了他的要求。“胡相曾有功于国,这点小事,某家还是能做得了主。那酒一杯落肚,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胡相不必担心”。
对于毒药,此人倒是行家。胡维庸眼中精光一闪,冲灰衣人摆了摆手,转身拖着镣铐到一边养神去了。让老夫再见见此人也好,老夫此生,也算阅人无数,唯一此次,走了眼。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天不佑我,奈何。
“武将军,能给老夫打开镣铐,让老夫舒服一点上路吗”?在这处临时腾出来的房间内,胡维庸听完朱元璋的圣旨,谢完了恩,平静地对奉旨前来监刑的武安国问。
武安国看看左右随从官员,挥手招来狱卒除去胡维庸身上的束缚。虽然在战场上已见惯了敌我双方鲜血,但从来没有杀过自己的族人。尽管面前这个人据说是杀死自己没见过面岳父的仇人,尽管朝野之间很多人认为胡维庸死在自己手中是天理循环的报应,他还是不愿意下这个手。
“坐”,胡维庸舒展舒展被禁锢了好几个月的四肢,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然后开始招呼起众人,样子根本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囚徒,而是像一个宴会好客的主人。
众人看看胡维庸面前那桌子宋濂念在旧日情分送来的上路菜,尴尬地推辞。
“武侯也不肯赏老夫这将死之人的薄面吗,老夫和刘基本是同僚,老夫下毒杀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来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过,何必谦让呢”。胡维庸看着武安国茫然的样子,开心地说。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推测不出是谁监谁的刑。
武安国轻轻出了口气,对着胡维庸席地而坐。一盏毒酒,一坛陈年女儿红,摆在二人的面前。
胡维庸抱起女儿红,给自己和武安国各倒了一碗。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对武安国说:“这第一碗酒,谢武侯出言救我亲朋好友,别人怪你害我,老夫却非不明事理之人”。说着一口喝光,冲武安国亮了亮碗底。
武安国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谦让着吃了几口菜,时候尚早,还有时间品评一下大厨的手艺。身后的官员个个摇头,胡维庸是临死发泄,你武侯爷跟着发什么疯,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会,胡维庸又把两个碗倒满,举杯说道:“老夫及中书省诸人数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众人力陈冤屈,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终不能让你为我所用。来,我们再干一杯”!
“大胆”,刚刚出狱不久的宋慎大喝一声,斥责道:“你这老匹夫,叛乱之罪,当株九族,圣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劳,不灭你宗族,古之仁君,莫过于此。你不思悔改,死到临头还做春秋大梦,武侯,不必理这个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说到情绪激动处,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国的朝服,几乎把自己绊倒。他是宋濂的孙子,宋濂腿脚有疾,平时都是他与父亲宋遂搀扶着上朝,一家祖孙,同殿称臣,本是当朝佳话。胡维庸平时羡慕宋濂的学问,两家多有往来。这回祖孙俱被牵连,若不是武安国仗义执言,几遭横死。
武安国扶住宋慎,猛然间看到宋慎给正在给自己使眼色。又听见后边一人轻咳一声说道:“枉你叫做慎,怎么如此不小心”!
轻轻一笑,武安国把宋慎扶稳,口中却对着胡维庸说:“不敢,武某非心胸开阔,乃是为国留贤,你是当朝丞相,这些人平时支持你是为国,并非你的党羽。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坏国事,武某给他们求情也是为了国家,与心胸气度并不相干”。
“如此一来,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维庸横了武安国身后的人一眼,愤愤地说道:“比起当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几分运气罢了,如今愿赌伏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见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现在反过来教训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们还不是上赶着过来三叩九拜。哼!来,武侯,老夫再敬你不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当了皇帝,也要倚仗你这样的英雄豪杰”!他本来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气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几分威严,双目炯炯,逼得众官员无言以对。
“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国听身后的人被胡维庸数落的没了声音,像似有意给众人出气般推开了酒碗。“即使丞相侥幸做乱成功,我等也不会追随。武某救你家童仆,为正大明律法也。至于丞相,武某非但不救,还会劝万岁早日杀你”。
“你已经帮皇上杀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问你一句,为何不会追随老夫,难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么,老夫已经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将死,其言也善,但请武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当今皇上应该不会怪你”!
武安国摇摇头,叹息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当今皇上举义师,驱逐鞑虏,救我华夏百姓于水火之中,乃盖世英雄,武某甘愿受其驱使。你却为一己私利,勾结鞑子,私通倭寇,是个知耻的,也不会追随你,武某大好男儿,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耻二字。要知道天下并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赌你一家的黄袍,难道丞相不觉得此举卑鄙么!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诉你,莫说你不会侥幸得手,即便你侥幸,武某必兴义师复国仇,与你白刃相见”!
胡维庸手抖了两抖,半碗酒泼到了地上,武安国这几句话义正词严,让他脸刚刚建立起来的自尊又被打破。带着三分赌气,三分狡辩,胡维庸又说:“当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称臣,那不过是一时之计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会和蒙古人划清界限”。
“最后完美的结局,并非来自正确的方法。这个危害才更大。况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当年若不是石敬塘这个不要脸的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云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临下,我中原百姓也不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铁蹄下一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告诉你,是六千万!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还荒无人烟。那些断壁残桓你看到过没有,那些累累白骨你看到过没有,就为了你当个狗屁皇帝,为了你的儿孙一生下来就受人叩拜,让这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扪心自问,值得吗!同样站在苍天之下,凭什么整个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贵,别人的幸福可以随意牺牲践踏”!
“这”,胡维庸一时语塞,忘了本来的目的。喃喃道:“老夫当了皇帝,不敢说是一代英主,至少不会当庭责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当了皇帝会好,谁能保证。你不好了,翻脸不认帐了,谁又能监督。退一步说,你当了皇帝会努力做个好皇帝,你能保证你的儿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孙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子子孙孙都是个好皇帝吗?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没资格怂恿别人同你造这个反。既然是为了一己富贵,就不要找什么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子”!武安国越说越怒,声音几乎把房顶震破。众人起先还想劝他说话小心,后来反到一起听起他和胡维庸的辩论来。大家说到皇权,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独武安国没有,那大声的怒喝中,只有对人的关怀,没有天,没有命运。这种观点在众人眼中真是新鲜,殊不知在武安国的世纪,所有皇帝无论是贤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坛,在武安国眼里,只是有称职的和不称职的分别,归根到底都不过是个独裁者,没什么值得称赞。
胡维庸猛灌自己了几碗酒,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生气。长出了口气,像似有些不甘心地问,“说别人容易,难道你打到白虎之时,对着如画江山时,就没一点点动心”?
屋子间猛然一静,众人都从武安国刚才的话语冲击下醒来。隔壁的屋子里椅子吱的一声,随即传来几声猫叫,不知是哪为牢头闲心这么大,居然在监牢里养了猫。
“时候不早了,丞相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让家人在前边等得太急”。宋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
“不急,老夫只想听文武双全的武侯一句真话”。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见,还会被人圈养,不过是老虎的一种,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如画江山,我的确很爱,正因为爱,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的鲜血把他染红;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出卖;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卫他;所以我才走到哪里都无法把他忘怀;所以即使远在万里之外,听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开心。丞相,动心不是要去zhan有,而是要去保卫,去建设,去让他一年年变得更好。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华夏子孙的,毁了这片江山,无论你跑到哪里,有多少钱,当多大官,你的子孙后代一样被人瞧不起,一样要背上败家子这个名号”!
整个牢房静悄悄地没了声息,隔壁的猫儿也被感动了般不再吵闹。半晌,胡维庸端起酒盏,惨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胡某终闻此道,死而无撼矣。此酒不宜相劝”。举杯一饮而尽。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书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称赞其不灭胡维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规矩,一看就是份密折,折子上清楚的记录了武安国和胡维庸的每一句对话。装在那间牢房墙上的铜管把二人的交谈清晰的传到了隔壁,几个高阶锦衣卫如实地记录了整个过程。
你这小子,朕现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还是奸。朱元璋对着武安国的名字,低低的骂道。
《明》 第五章 麋鹿(四)
“你这回倒学聪明了,最终也没上胡维庸那老狐狸的当”!复了命回到家中,刘凌捧上一壶香茶,听武安国转述完当天遭遇,甜甜地夸赞道。婚后生活虽说不上举案齐眉,但这个时代的女子自有一分温婉,每日回家,武安国的心都被化不开的柔情填满。比起同时代女子,刘凌少三分柔弱,多十分见识,让她的夫君受益颇多。
轻轻地刮了下刘凌的小鼻子,武安国笑道:“哪里,老婆事先提醒的好,况且那个宋慎就差没上来捂我的嘴巴了,我还能不明白其中的厉害”!
“油嘴滑舌,哪里像个大将军所为”刘凌笑着骂道。现在她算领教了丈夫的厉害,这个武侯爷在人前一本正经,回到家中却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事业处于低谷,她最担心情形并没有出现,几乎从来没看见武安国闷闷不乐,相反,她经常能看到丈夫眼里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今天这番高论也算前无古人了,不知那些鼠肚饥肠的家伙听了会不会羞死”。夫妻二人闹了一会,刘凌又说。
“谁知道呢,有些话是为了哄隔壁的人,有些话却是我一时有感而发。胡维庸临死倒是明白了,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此景,也该安息了吧”。
提到刘伯温,刘凌神情不由得黯了黯,转眼平静,对武安国说:“以父亲的胸怀,未必怨恨胡维庸。皇上这次明着是让你给父亲报仇,实际上把你放到了文官的对立面上,以后朝中,你要更加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白天那些话能让皇上放心,尽快放你出京就好了,以你的性子,本来就不适合呆在朝中”。
“也没什么不适合的,我给他个闷声发大财,谁能把我怎样?说实话,这些日子天天看着他们口不对心的表演,比看戏还过瘾,就是这头磕得太累,再过些时候,非磕傻了不可”。
“傻了你会怎样”?
“要真的傻了,我就谁都认不出来”,武安国眼皮一翻,舌头一伸,装出一幅痴呆的样子。“不过我每天都会喊,刘凌,我爱,爱”。
“作死啊……”
“……”.
春xiao苦短日高起,从此武侯懒早朝。
除掉了胡维庸,裁撤了三省,架空了武安国,朱元璋总算松了口气。这个皇上当得可不轻松,比当年打仗还累,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些年他深有体会。蒙古北撤,把整个国库全搬走了,中原地区本来就缺少银矿,无奈只好发行宝钞替代。谁知成想民间只认黄白之物,宝钞顺着山坡向下滑,一天一个价,官府强压着百姓用,终究不是个事。大明朝君正臣贤,怎么百姓日子竟然没比大元好多少,要说朝廷税重也罢,可这朝廷每年的税收还不够国家开销呢。遇上这地方水,那地方旱的,总是捉襟见肘,好在这二年太子的海关弄了不少钱,高丽这场仗在曹振和常茂的主持下,非但没消耗国库,还大大赚进了一笔,让户部尚书费震连着几个月嘴巴都没合上。有钱的日子好过,至少说封赏功臣时不用那么小气。要说这为国挣钱的事,还有武安国那个愣头青几分功劳。
想起武安国,朱元璋就觉得为难。说他不忠吧,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少有的赤诚。说他忠心吧,没见他对自己有何畏惧,还当面顶撞自己。嗨,当面顶撞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吧,用人之际,暂时不和他计较。反正手里无兵,不怕他折腾。可怎么用他,是个问题,现在这小子的声望太高,不压一压可不行。但老压着吧,也不是办法,没了他,有些地方就是玩不转。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马鞍山那个冶炼场,一切都是照着怀柔做的,就是出不了钢,那一陀陀说它是铁都让人脸红的东西,见了就令人火往上撞。不到一年功夫都换了三个官了,派去的官越来越大,可圣旨不催,谁都不敢回来。这次派去的更绝,先是作了水路道场驱邪,后是摆了香火牛酒请仙,折腾了个遛够,最后居然沐浴斋戒,剪发断爪,准备殉炉。要不是奉命视查的官员正好赶到,还不知闹什么笑话。
看来这事还得派愣头青去,问题是派个超品大员去管冶炼场,不是有辱朝廷颜面吗。传到番邦那里去肯定让人笑掉大牙。朱元璋有时急得只想把那些工部的官员全部拖出去杖毙了。怎么就这么不给朕长脸,看看震北军和水师的战斗力,几万人就可以灭一国。如今朕传令建立新军,震北、威北、定西、安东,平南,靖海六军倒有一半是依然用大刀长矛的。现在国库倒是有钱了,曹振他们从高丽没少搜刮,问题是有钱也得有地方买火器啊,全天下都仰仗着北平,那个李善平又没长了三头六臂,他顾得过来么。
前两天新任北平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郭璞上书,力陈不可急于赶制兵器。赶制太快质量肯定不高,遗患无穷。况且忠勇伯李善平据报已经数次呕血,把这么忠心的臣子累死,实在可惜。没办法,还得把李善长这个老狐狸招来问问,前些日子他一个奏章就给朕把如何赏赐立功将士的问题给解决了,王本、杜佑、袭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家伙就知道拍马屁,拿不出什么好点子。
王本、杜佑、袭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人可不知朱元璋这么评价他们。几个大儒是胡维庸倒台后皇帝钦点的春、夏、秋、冬四辅官(参见明史),品级虽然不高,但需要决策的事情,皇上都找他们六人。甭说一般官员,一品大员见了他们也要客气几分。这要搁在宋朝,就是大学士。几个人现在正核计着怎么让朱元璋把位置给正了,叫什么辅官啊,大学士这个名字多威风。
和武安国不同,想到李善长,朱元璋心里就有些内疚。经历一番牢狱之灾,弟弟全家被流放辽东,李善长没有任何怨言,依然像平时那样上朝下朝,不该他管的事绝不多嘴。自己当时实在是气晕头了,武安国说得好,李善长帮别人造反,也不会比现在官大,犯得着么。得,怎么又想起武安国这个愣头青的好处来了。
李善长的奏折写自出狱后不久给武安国筹备婚礼那段日子。那些和武安国谈天说地的日子,是李善长平生最惬意的时光。武安国所言制度上的弊病深深地触动了他,大明朝的典章、制度绝大部分出自善长之手,正因为了解得深,才明白武安国说的都切中时蔽。改动的力气是没有了,大家都习惯了的制度动一动都会伤及国家根本,李善长觉得自己唯一能作的就是尽量修补漏洞,为后人打好基础。另外,经历一场磨难,他现在想得更多的是如何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显然,能把矛盾转嫁到国外是最好的策略,即使不能,也要给大家留条活路,那阴冷潮湿的囚牢,几乎每天都会走进李善长的梦中。思前想后,他给朱元璋写下了这样一道奏折。
“陛下欲振长策而御宇内,必效穆公兴秦之策,彰显战功。使我大明之民,以血溅沙场为荣,马革裹尸为壮。然战事多,有功者必众。赏功罚过,治军之根本也。不赏必有怨言,赏之必耗银弩。有功爵者日多,赏赐日重,久之国库必乏,民必不堪负荷。民不堪负荷,必生变乱,反使军心动摇,有违陛下兴军之初衷也。臣权衡此事久,苦无良策。今思得一法,请陛下裁夺……”。李善长担心的不无道理,这两年武将得封伯、侯者甚众,照这样打下去,国家收之平衡迟早会有问题,很多文臣也看到了这一点,但见朱元璋一心拓土,不敢直谏。李善长和武安国论及此事,武安国说有办法可以解决,但是担心如果自己献此策,朱元璋未必会听。李善长仔细推敲了武安国的主意,觉得对国家有利,所以出面献上重分爵位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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