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女迷行

姐姐，如今的王朝，名为煊。他们的都城附近，是我们幽族的家乡和最后的战场……
玄音和齐威赶了整夜的路，天色微亮，两人已抵达燕城。守城士兵将两人拦在城门口，要求广林王出示煊凌帝召他回天都的圣旨。从漠城到天都要经过五座城池，圣上下旨召回玄音的同时，严令五城守卫，一定要见到宣召圣旨后才能放行。
圣上知道玄音不会随身携带圣旨。皇帝有意折腾臣子，广林王和齐威也无话可说。他们走得急，只带了一包盘缠、几件衣服和玄音最心爱的七弦琴。
守城的几名士兵态度坚决，无视齐威的圆睁怒目，不理玄音彬彬有礼的通融请求，不见圣旨，绝不放行。
“先给王爷找间客栈住下，我这就回漠城取圣旨，天黑前你就能见到圣旨。”齐威瞪着其中一个士兵，沉声说道。
士兵白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站得比城墙还直。
“算了，齐威，回去吧。”广林王淡然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王府都化成灰了，还回去做什么。”
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空灵的女声，玄音不由指尖一抖，掀起车帘。
“圣旨在此。”清什的声音和人影同时飘到守城士兵面前，玉手微动，黄绸垂开，天子亲书之召赫然显现。
“跪着看。”清什盯着守城士兵，缓声下令。而那几个士兵，竟也乖乖地听她指挥，先后双膝跪地，仰望圣旨。
清什背对着玄音和齐威，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能瞧见守城士兵呆滞的目光。
“好好跪着，恭送王爷入城。”清什说罢，转身跳上马车，风一般地旋进帘内，挤在玄音旁边。
“齐威，出发。”清什一声呼唤，齐威酥了骨头，差点从马上跌落。
“王爷？”迷乱之中，齐威虽是手心冒汗，但仍保持冷静，没有遵从他人指挥，依然向唯一的主子寻求命令。
玄音看起来倒是气定神闲，稳稳地说道：“先找家酒肆吃点东西，赶了一夜路，想必都饿了。清什姑娘，你帮了本王，可否赏脸与本王共膳，也让本王聊表谢意。”
清什以手托腮，将身体倾向另一侧，笑意盈盈地打量着气息平稳，神色淡然的玄音。
车轮开始向前滚动，玄音和清什的身子微微晃动，一不留神，两只手便碰到一起。彻骨寒气袭来，玄音脑海里突然闪现雨夜初遇的场景，他猛地睁开眼睛，清什的容颜尽在咫尺。
芬芳血气四溢飘散，清什心中的渴求迅速膨胀。她已经很久未遇到如此勾魂摄魄的美味。初次见面，她就被他的气味吸引，点尝后更是难以忘怀。此般人间极品，绝不是用做饱腹之选，而是要慢慢品尝，做长久佳肴。
“姑娘，太近了。”玄音沉声道，秀眉微蹙，脸色微红。
清什抬起头，嗤嗤笑了两声。
这个男人还真是顽强，心底早已波涛汹涌，面子上却还能沉住，不愧是天下第一幽士。不过，他若知道自己被虚假传说骗了这么多年，还能像如今这般不动声色么？
“想表谢意，那便带我同行。”清什回到最初斜身托腮的姿势，目不转睛地望着玄音。
“不知姑娘要去何地？”玄音迎上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在注视她的灰眸时，仍能气定神闲。
“天都。”清什微翘红唇，浅笑着吐出一个词。
玄音平静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旋即落上她的翩翩青衣。
“随便借我一套男子衣装吧。尽量不给你惹麻烦。”清什善解人意地说道。
玄音欣慰地笑笑，从行囊里翻出一套他的淡蓝色衣装及一条柔软发带，双手捧着递给她。
“姑娘在车里慢慢打扮，本王去外面等候。”玄音说着，便撩起帘子，身姿轻巧地钻出去，跨上齐威身旁的另一匹马。
“王爷，您——”
“暂时回避。清什姑娘，不，应是清什公子需要宽敞的地方换装。”玄音浅笑道。
齐威也放松地舒了口气。若这女人不换装，就这样和他们同行，还真是麻烦，不仅会引来追捕幽士的兵将，还会影响广林王的清誉。
漠城十年，不断有美貌女子慕名前来，想入府伴王身侧，都被玄音婉拒。世人皆知，广林王玄音只恋天都第一舞姬，夜铃兰。天都一别，再未相见，甚至连书信往来都被断绝，但两人从不曾忘却等候彼此的誓言。如今，终于盼到了……
齐威侧目望向玄音俊美沉静的容颜，暗自为他此生最崇敬的人感到欣慰。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世间又有几人能十年如一日，保持着最初的品格与风骨，坚守忠贞誓言？无论世人如何评论，称赞也罢，置疑也好，在齐威心中，广林王玄音，虚渊阁阁主玄音，永远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幽士。
“到了。就在这里吃些东西吧。”玄音温和的声音传来，齐威立刻回过神儿，轻快地跳下马，又恭敬地服侍王爷下来，随后大步走到车帘旁。
“公子，到地方了。”齐威的语气颇为庄重。
车内女子浅笑垂眸，玉白手指，轻挑锦帘。





幽女迷行 第四章 刺客
清什优雅地走下马车时，齐威的脸都绿了。
她这副样子……
她这伤风败俗的装扮……
齐威咬紧牙关，泪眼汪汪地瞅向玄音。
天呐，这都什么情况了，玉树临风的广林王为何还能如此玉树临风巍巍不动，神色从容又淡然？
这女人不是要穿男装扮公子吗？怎么就用了件淡蓝氅衣裹住自己，还将束发的绸带系在腰间？！她方才下车的时候，白晃晃的小腿都露出来了！他齐威真该去自戳双目！
“姑娘，请。”玄音侧身让了一步，彬彬有礼地说着，却也忍不住无奈轻叹。
广林王驾临城东茶庄的消息飞快传遍燕城，一壶茶尚未喝完，茶庄便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他们四周的桌旁全部坐满假意喝茶的男女。
玄音似乎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沉稳如常，眼中只有茶壶茶杯，其余全是浮云；清什倒是被这些突然集聚的芳香血气搅得心烦意乱，若非她有超凡定力，早就挨个品尝这些诱人美食了。
齐威的脸红扑扑的。虽然他知道大家火辣的目光都落在分坐在他两旁的男女身上，但他依然感到很尴尬，而这份情绪，更多源自他右边这位装扮奇异却又有着倾世姿容、此刻正毫不羞涩大胆迎着众人目光，以他们看了多少眼她便要看回去多少眼的气势斜倚在茶桌上，左手托腮右手持杯悠然从容的清什姑娘。
不过很快，齐威又暗自感谢起这位惊世骇俗的清什姑娘，因为，她已将那些围观的男女看得面色潮红，相继收回张扬肆意的目光，转过头一边喝茶，一边不甘心地偷偷斜瞄几眼。
店小二大汗淋漓地端上酒菜，累得气喘吁吁。由于庄里突然添了许多客人，后厨忙翻了天，他从一楼厨房走上二楼送菜，也是颇为艰辛。可怜这店小二，还未来及的报上菜名，便嗷地一声后仰，托盘的菜碟全部扣在对面桌上。
店小二并非因体力不支而摔倒，他神色痛苦地在地上滚动，也不是因为他差点摔断自己的腰，而是他的腿，中箭了。
“有刺客！”齐威沉声吼道，起身之际双刀已现于手中。
楼上楼下顿时尖叫阵阵，乱作一团。此刻，齐威已跃出窗外，在茶庄外与数名黑衣杀手大战，前来围观的人跑了一批胆小的，留下一批看热闹的；而楼上的客人也所剩无几，只有六七个人神色镇定地分座于四周。
“不去帮他么？”清什正好坐在窗边观战，齐威虽是当仁不让，但那几个黑衣杀手也非等闲之辈，而玄音却依然沉着如初，细细品茶，清什不由微蹙秀眉，斜睨着玄音，浅笑发问。
玄音含笑未语，离席刹那剑即出鞘，身影一闪，便冲向旁侧同时起立的五男二女。
原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刺客。
清什觉得很有意思，索性跳上窗格，蜷膝而坐，一会儿看看茶庄外的战况，一会儿瞟几眼玄音那潇洒灵动的身姿。不出半个时辰，这倒霉的茶庄就要变得破烂不堪了。
名满天下的第一幽士，有多少推崇者，就有多少仇人。从西域到漠城，一路上清什已大致了解煊朝历史。
北方五城原为四诸侯国，起先尊元帝为皇，而后联合叛乱，企图推翻元帝。煊元十七年，玄音以虚渊阁阁主之名率众幽士及煊朝大军前去平乱，两年收四国，并建议先皇取缔诸侯国，斩草除根，重新划分城池，彻底统一北方。
于是，四国变为五城。原先的皇公贵族文官武将，降的降，死的死，当然，还有一批漏网之鱼在腥风血雨中得以幸存，但他们复国无望，只能加入邪教，将刺杀大仇人广林王玄音当做终极目标。
清什听到这些故事时，正好看到一幅民间流传的广林王画像。她不由心生感慨，这儒雅俊秀的长相倒是符合天下第一幽士之称，但和铁血将领的身份实在不相匹配。见到玄音真容后，清什更是难以想象这男人手持利刃的样子。他会杀人么？那双与世无争的明眸中，毫无半分凌厉之气。
不过此刻，清什的困惑已解。是她把传说理解的偏于单纯了。的确，传说中的幽品格美好，神秘沉静从容而又内敛，但这只是悬于半空的臆想，是人们的信仰与寄托，人们并不会因为效仿幽而忘记世俗责任，忘记他们应该做和必须去做的事。
玄音不只是虚渊阁阁主，他还是煊朝的三皇子。清什不知自己如今是否已看到一个完整的玄音，但她看到他的儒雅与淡然，看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的沉着与冷静，看到他持剑对敌时的坚决与果敢，清什想，也只有王者才能具备如此风范。
清什正看得出神，突然嗅到一阵微弱又十分熟悉的气味、幽之血液的气味。
指尖微动，茶杯翻落在地，她飞影般移到栏前，俯视正与玄音对持而立的几人。他们伤得不轻，此刻正先后从怀中掏出黑色小瓶，拽开盖子，将瓶中的暗红液体倒进嘴里。随后，他们正在流血的伤口竟奇迹般愈合，继续挥刀砍向玄音。这回，他们的速度和力量都比之前增强许多。
玄音并未料到此遭，很快由进攻转为防守。此时齐威已将外面的那些黑衣杀手伤至不能动弹，便火速折回，与玄音并肩作战。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分明是投入密羽教的四国余党，为何用的不是邪教武功？！”齐威与玄音背对而立，神情严峻地瞪着周围眼冒红光的刺客。
“别走神，迎敌！”玄音沉稳的命令中闪过一丝冷酷，随即和齐威同时挡开飞速砍向他们的长刀。
刺客的动作实在令人目不暇接，一个不留神，利刃划过玄音手臂，鲜血涌出伤口，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而玄音尚未顾及防御，又有几柄明晃晃的刀行至眼前。
“王爷！”齐威高呼着，一个飞扑将玄音挡在身后。
一柄刀刃停在了齐威鼻梁上方，剩下的几柄刀刃停在他和玄音身边。刺客们露出惊讶甚至带有些许恐惧的表情，随后神色痛苦举步维艰地向后退了几步，手臂僵硬又缓慢地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上。
“瓶子里的东西，从何而来？”二楼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几位刺客抬首仰视，玄音和齐威也回过头，寻声而望。
清什扶栏而立，目光凛冽如冰。
刺客互相望了一眼，没有人回答。
清什垂眸，一丝浅笑浮现唇边，但这笑容毫无温柔可言。她修长的手指在木栏上悠然敲打了几下，随即加力回握，一排木栏瞬间崩裂塌落，而那几个刺客竟分别将架在脖颈上的刀刺入自己身体，但都避开了致命部位。
鲜血如注，苦吟不断，刺客们已然痛苦难耐，却还直直地站立原地，纹丝不动。
清什的身影在空中一闪，便落在刺客面前。她冷着脸，用指尖蘸了其中一人肩上的血，放入舌尖抿了抿。
“没有……”她沉声呢喃，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倦怠，但在玄音听来，她的杀气已快将整个茶庄填满。
温热的手掌忽而裹住她的手腕，平和而宁静的气流悄然渗入血液，清什眼中的红光一闪而过，淹没在迷雾般的灰眸里。
“清什，走吧。”玄音说着，握住她的手腕。
清什侧目望向他。他的温度，他芬芳的血气，竟于瞬间平复了她蓬勃的杀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竟在这样的沉静中遵从了他的意志。
“哎，饭是吃不成了，买些干粮带着，继续赶路吧。”清什无奈地说着，慢悠悠地晃了出去。
玄音和齐威给受伤的店小二留下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又给惊惶无措的掌柜留下足够整修受损店铺的银票，捧着几包干粮，走出茶庄。
留下来的围观群众都被广林王的仁慈和仁义打动，各个赞口不绝，目送玄音进车齐威上马。
清什坐在车里，透过帘缝望向人群中玉立的广林王，微微扬起红润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