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言妍
“最重要的是敏月人好,她温柔可爱又贤慧大方,这种女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多少富家少爷来求亲她都不要,偏偏中意你这穷小子,我看你作梦都要偷笑了。”秀子继续说。
“所以不用考虑我爱不爱敏月的问题了?”他终于说话,一根竹子断落,几乎盖过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脑筋里在转什么念头!”秀子突然皱眉,“黄家女婿你是当定了,莫说为了我,哲夫那里你是拒绝不了的。你若说个不,我和你、秉圣、伟圣都算完蛋,你明白吗?”
秀子顿一下,见他嘴巴又紧闭,很不高兴地说:“黄家就两个女儿。敏贞那边,你是连想都不要想,你若说要娶她,她会马上把你轰得七、八里远,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的脾气古怪,谁娶她是谁倒楣。好在有个敏月,处处能替人想,我就想不透你怎会不爱她,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了解你,你和阿姑是同样的人,不甘埋没一生,如今敏月就是你成功的保证,你还不好好抓住机会吗?”
这时,白瓦屋有人在叫唤。
“好啦!就这样说定了。”秀子把竹叶捆一捆说:“我们该回镇上了。”
他们离去后,敏贞犹坐在枯叶上,试图理清那些话。她就知道,绍远根本不爱敏月。他讲现实、重利害,做任何事都有居心,除了黄家的财富,他什么都不会爱的!
可恶的是他们竟如此冷血没心肝,把她和敏月拿到天秤上论斤秤两,活像两块肉;敏月人善好欺,入得了嘴,现在就没有尊严,以后嫁给绍远,不是更被吃得死死的吗?
她必须救敏月,她必须揭露秀子和绍远的真面目!
山路不再崎呕,不再阴森。她一路奔跑,走小径,跨金盏菊丛,越过树王,一口气回到西厢院。她在柴房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发现衣服上黏沾了好多叶屑,还划破一处。
她费了一番心力拍整仪容,再一间间房厅去找敏月。
敏月已经放寒假,正在房里钩一条米色的围巾。
“你又跑到哪里野了?”敏月一看见站在门口的妹妹就说,“那么冷的天,连家里都待不住,看你冻得鼻耳发红,快进来暖一暖吧!”
敏贞坐在姊姊的床边,手在暖炉上烘着,眼睛却望着围巾,很明显那是要钩给绍远的,米色配上他的深浅外套,很俊逸……她要如何开口呢?敏月的婚事已经传了两个月,她都不曾问过,她要怎么说出真相才不伤人呢?
突然,她眼角扫到那本欧洲画册正放在敏月的书桌上。他转赠敏月了?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带点酸酸楚楚的醋意,连她自己也不了解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我昨天在绍远哥房里看到的,连包装都还在,我就说好要帮他送。”敏月察觉她的眼光便说,“拜托你接受吧!别让我难做人;而且,这画册也只有你看得懂,全家人谁还有兴趣呢?”
“姊,你爱绍远哥吗?”敏贞答非所问地说。
“不爱的话,我会答应嫁他吗?”敏月倒回答得很快,但脸有些红,“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哟!事实上,我在念师范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总是那么勤快有礼,让每一个人都开心。当然啦!你是例外,你最难讨好了!我一到周末就赶着回家,看到绍远哥就好高兴,没看到他就很失望,我还很羡慕你天天和他相处,还一起搭车上学呢!”
敏月从未吐露过有关感情的私己话,这使得敏贞更进退两难,也使她更恨绍远这样利用姊姊的心。
她十分委婉地说:“你确定绍远哥也爱你吗?”
“不爱我,他怎么会答应娶我呢?”敏月仍用反问的方式回答。
“那可不一定!”敏贞急了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家,他们最虚伪奸诈了。当年秀子在我们家多温顺,阿母都直夸赞她;结果她恩将优报,害死阿母,占去了女主人的地位。你确定绍远哥不会像秀子吗?到时你不是又被他害了?”
“我相信绍远哥的人格,他一向诚恳正直,做人坦荡,嫁给他会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不会看走眼的。”敏月不想听这些话。
“你偏偏看走了眼,绍远哥故作忠厚的功夫是一流的,他其实是想侵占黄家的产业,他只会不择手段,哪会有爱?我……”敏贞激动地说。
“够了!你反复讲来讲去就是这些,总归一句话,就是你对冯家有偏见!”敏月把围巾放下,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从阿母的悲剧中走出来?为什么不快点长大?为什么要让大家都痛苦呢?”
“我讲的都是真的……”敏贞仍要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是嫁定绍远了!”敏月再一次打断她,“如果他是利用我来贪图富贵,我也甘愿!”
天呀!敏贞觉得自己像童话书中那个放羊的孩子,被人当作说谎,真正狼来时,竟没有人相信!而敏月更惨,她甘愿被狼吃掉!
正当姊妹俩气氛僵直时,绍远经过房门口停下来,“嗨!你们两个都在?”
他动作可真快……哦!他是骑脚踏车的,敏贞突然想到。
“我正在劝敏贞收下这本画册呢!”面对他,敏月马上换上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不要!”敏贞迸出一句。
她说完便站起来,像火车头般直往门口走,也不管绍远挡在那里。他身手矫健,及时闪开,让了一条路给她。他敢不让?这还是黄家的土地,他敢碰她,她一定不客气,教他明白黄家人不是个个都好哄骗、好耍弄的!
回到房里,敏贞气极了,忍不住落泪。这个家还有救吗?
她摸出针线盒,缝着外套上的裂缝,墨绿的线穿过墨绿的布,整齐细致。她设法定下心来,却依然思潮汹涌。
衣洞可补,心洞呢?如何能补?好烦好烦,天底下为什么老有补不完的东西呢?
白蝶藤萝 第三章
冯家来提亲的日子定了,订婚吉时再议,但不外清明前后,让绍远能有三个月的时间专心地准备大学联招。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很难受的,即使是过年欢乐的气氛都没有办法使敏贞振奋精神。
几天年假,哲彦把一家大小都带回来团圆,他一直对生意没有兴趣,宁可留在台北的政府机关上班,由于他的人脉不错,屡屡升级,使得秀里镇的人都称哲彦的从政叫”做官”。
他的妻子宛青是香港人,脸蛋身材都很娇小,一双眉细细的,两个眼睛圆而深陷,满漂亮的,却总有外地人的感觉。
宛青不会说本地话,说国语时香港腔调又很重,一开口,“你”就变成“驴”,往往使人接不下去而不再与她继续话题,所以她的话就更少了。
话一少,回来就无聊,尤其和玉满完全是鸡同鸭讲,因此宛青平日也很少到秀里,都是哲彦带着孩子返家,这点便玉满对她更不满意。过年是大节,宛青才不得不露面。
在黄家,对宛青最热络的反而是孤僻的敏贞。敏贞最初也因宛青逼得惜梅不得不离开黄家而厌恶她,但久了就觉得她可怜,眼见她远离家乡,活像一只误闯鸟园的孔雀,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们由宛青身上有精美刺绣的旗袍开始聊起,后来才知道宛青的老家是开旗袍店的,两人就对剪裁花样聊得不亦乐乎,让大家都很惊讶。
另外一个对宛青友善的是惜梅,她们在台北就常来往。敏贞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荒谬,惜梅不恨宛青,还能和她成为朋友,那种感情是如何转移的?
今年惜梅怀了第三个孩子,宛青腹中有了第四个,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一在黄家碰面,就妈妈经不断。敏贞等了好久,才找到机会和惜梅单独说话;若要阻止冯家的阴谋,惜梅是唯一的人选了,她这个阿姨在黄家仍有不小的分量。
“怎么啦?看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一到房间惜梅就问。
“不是我。”敏贞说:“是绍远哥和姊姊。”
“他们就快要订婚了。”惜梅一语就道破她的心事,“你是不是对绍远又有意见了?”
“不是有意见,是亲耳听到的。”敏贞说,“绍远哥根本不爱姊姊,他只想利用姊姊来巩固他在黄家的地位,姊姊嫁给他就惨了。”
“亲耳听到?我看又是偷听的吧?这么大了毛病还不改。”惜梅摇摇头,“有时多用眼晴看,少用耳朵听,人说出的话常常都不是心里真正想的,尤其你心存偏见时,更是会误解别人的意思。”
“姊姊已经先告状了?”敏贞沮丧的说。
“不是告状,她只是很在乎你的感觉。”惜梅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母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连我也是一直到这几年才能客观的分析这些事。其实,她可以不必死,她若活着,秀子也起不了大作用,因为你父亲深爱着你母亲;但你母亲的个性太强,心思太细,凡事追求完美,所以才会把自己逼入死角。这一点你完全像她,也是她生前最担心的事。”
“惜梅姨这么说,好像是我阿母自找死路,死了活该似地。”敏贞瞪着惜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我在劝你,你倒把我的话扭曲了。”惜梅也瞪大眼说。
“不说我阿母,光说秀子姨和绍远哥,你真能眼睁睁看他们侵占黄家,毁了姊姊的一生吗?”敏贞不平地说。
“秀子我不敢说,因为她的确是自私些。但绍远我可以保证,他是个优秀的男孩子,有才情、肯负责,不管他爱不爱敏月,他允诺娶她,就会给她幸福。”惜梅声音十分肯定,“再说秀子,她虽然会算计,但生的两个儿子都是黄家人,她计较半日,利益不给黄家,还给谁?”
惜梅说得合情合理,但那要假设冯家真是没有半点企图的好人,可惜他们不是呀!绍远若真负责,不爱敏月,就该拒绝娶她才对,为何还表现出一副虚情假意呢?
敏贞正要反驳,纪仁探头找妻子,露出一个微笑说:“我们该走了吧?”
“我和敏贞还没谈几句呢!”惜梅也回他一笑。
“咦?这是以前你的房间吗?怎么变小了?”纪仁走进来,手长脚长占了一半的空间。
他的表情让敏贞的情绪不再那么紧绷,她一向喜欢这英俊风趣的纪仁叔,喊他姨丈后,虽有几分介蒂,老觉得他霸占了惜梅姨,但基本上她对他俩很欣赏。
“不是这间,以前那间比较大,还是哲彦在住。”惜梅和他相视一笑,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
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目光交接,是不是真正相爱的人就如此呢?敏贞痴痴地想,绍远对敏月全然没有这些小动作啊!
“嘿!这里也可以看到那条小溪呢!”纪仁望着窗外,对惜梅说,“当年我半夜来访,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哦?他知道树王后面的捷径吗?敏贞忍不住问:“这后山可是以闹鬼出名的,你真的在半夜走过吗?”
纪仁有些惊讶,敏贞是个安静的孩子,除非她很熟识的人,否则一向不太搭理别人,此刻她那么认真地问他事情,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闹鬼?我可是一个影子都没看到。”他扬扬眉说。
“那条后山的路到底是通向哪里的?”敏贞又问。
“据我所知,往下走是到秀里溪,往上走则可以通到祖师爷庙后面,如果再翻一座山;就到隔邻的小镇了。”
“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怎么没听过这条路呢?”惜梅也有些好奇。
“这是一条古道,当年抗日时有人找出来的逃难线。其实老一辈的人仍有人知道,但因为大路开了,就被人遗忘了。”纪仁问敏贞,“你怎么那么有兴趣?”
“没什么。”敏贞淡淡地说。
“她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惜梅看着她说:“别想太多好吗?要想也只为自己想,把一些闲人闲事放开,心里轻松了才会快乐,明白吗?”
不!她不明白,敏月的终身和冯家的居心不良怎么能算闲人闲事?
难道惜梅姨当年离开黄家,毫不留恋地抛下敏月和她,也是视她们为闲人闲事吗?所以惜梅姨会忘记母亲的嘱托,自己享受幸福,把世界圈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范围内,不再顾念她们姊妹的死活?毕竟她们不姓朱也不姓邱,不是吗?
曾经如此亲密的姨甥感情,结果筵席末散,情分已淡,世间果真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吗?
她不会再求任何人了!敏贞愈想愈偏执,愈偏执就愈钻牛角尖,把自己锁在更孤独、封闭及绝情的心态中。
大年初五,敏贞走后山捷径到景平里找丁惠珍。
惠珍初中毕业后因家计负担并没有再升学,去年初到台北求职,住在大稻埕姑妈那里,做的事仍和茶厂有关。
丁家是自耕农,守着几片梯田和果园,生活清苦。
“真是稀客!”惠珍一见她就高兴地说,“我正打算明天到镇上搭车前,顺便去看看你。你一个人走来的吗?那可是很远呢!”
“反正没有事。”敏贞说。
她一面和丁家人说恭喜,一面送上过年礼品,而她不打算说出捷径的事。
“你变得愈来愈时髦了。”敏贞望着几个月不见的朋友说。
惠珍摸摸新烫的鬃发和变得白细的圆脸说:“再怎么样也没有你这千金小姊漂亮秀气!不过,你真应该到台北看看,比起来,这乡下太枯燥乏味了。”
“你也知道,我阿爸不会放行的。”敏贞说。
“我听说你姊姊和冯绍远要订婚了?”惠珍问。
“嗯。”敏贞不愿谈这个话题。
“你不伤心吗?”惠珍半认真地问。
“我为什么要伤心?”敏贞马上反弹,怀着戒心。
“冯绍远可是我们秀里条件最好的单身汉呀!光是你家茶厂的女工就整天谈他谈个不停。你都不知道吗?”惠珍满脸不信。
“我才不会无聊到去听这些闲言闲语呢!”敏贞说。
绍远长得一表人才是没有错,但是她没想到他还有女人缘,就凭他那沉闷阴险的个性,表面仁义道德、里面冷酷无情,除了财富,什么都看不上眼的人,竟有这么多人想嫁他,可见天下的傻女人还不只敏月一个。
“说实在的,我还以为他会娶你,因为你们一向走得比较近……”惠珍说。
“谁和他走得近?你可别乱造谣。”敏贞连忙打断她说,“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冯家,最讨厌冯绍远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说这些黑白颠倒的胡涂话呢?”
“好,别生气嘛!算我错了,好吗?”惠珍太久不见敏贞,差点忘了她翻脸不认人的脾气,有些话题尤其危险,例如冯家。
敏贞知道自己因为压力太大,变得有些喜怒无常,这样迁怒到惠珍身上是很不公平的。于是,她也道歉,尽量摆出笑脸,只谈台北的事。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出现在你宿舍的门口呢!”敏贞告辞前说。
“那最好啦!我还等你介绍工作呢!”惠珍说,“你台北有当官的叔叔,有开医院的姨丈,还有你阿爸的合伙人,怎么都比我好!”
“他们不见得可靠,还不如靠自己呢!”敏贞说。
“你呀!真是不出门的大小姐,一点都不知道民间疾苦。”惠珍半开玩笑地说:“在外没有朋友,可是处处艰难呀!”
“我还是觉得靠自己才妥当。”敏贞有所感地说。
她婉拒了丁家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路远路陡她都不怕,就怕碰到冯家的人。
后山捷径需经冯家树林,她是算准他们一家老小都在镇上迎财神看热闹才敢来的。
白瓦屋在一排树后,她尽量靠路的另一边走。尽管屋内无人,她仍视它为猛兽,因为太过小心,一辆拖着竹排的牛车经过时,她竟吓了一跳。
跨过士路上辙痕交错的坑洞,竹林在望时,突然有人在后面叫她;听见那声音,她如遭电极,不愿意回头。
没有错,是绍远!他不是在茶行忙初五开市吗?怎么偏偏又在这鬼地方冒出来了?
“敏贞,你要回镇上吗?”他走过来,“正好我也要回去,我可以载你。”
“不必了,我自己有脚。”她继续往前行。
“何必这样呢?”他挡住她的路,“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坐过我的脚踏车。”
那是他们还上高中时,他总是在清晨载她去车站搭公路局的车。如今他们都长大了,眼前的他,已留长的头发边分,稚嫩之气完全消失,成为英挺健壮的男人,而她即将要称他一声姊夫。
“以前是奉我阿爸之命,不得不坐。”她瞪着他说:“现在我有选择权,我不要坐,你可以让开了吧?”
“敏贞,你怎么变成这样呢?像一只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就剑拔弩张。”他抓抓自己的头发,似乎真的很困惑:“自从我服兵役回来,你就躲着我,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到底哪里做错?哪里得罪你了?”
“你的出现就是错误,就是得罪!”他若要揭疮疤,她就不必客气,“看看你们冯家做了什么?先是你姑姑逼死我母亲;强当了黄记的老板娘;现在又是你,利用我姊姊的感情,一心想当上黄记的女婿。这种卑劣无耻的行为,还要我笑脸相迎吗?”
这些谩骂的话他听多了,因此不受影响,只直接问:“你反对我和敏月结婚吗?”
“何只反对,简直是痛恨。”他的面无惭色令她更气愤,“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敏月,你只是藉着她来达成自己的野心,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敏月?”他问,目光逐渐锐利。
她微微一楞,当然不能告诉他是偷听的,她反问说:“那么,你敢对天发誓,你是真心爱敏月的吗?”
“在我回答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他静静地问,因为太静,在这寒冷的二月天,竟像是要划破空气的霜锋。
她原就领教过他的狡侩,但从没有像被套在圈圈中般无法动弹。她不曾爱过,又怎能形容爱或不爱?而且世俗的爱情定义,对他那不受道德管束的心,如同一场笑话,说了又有何用?
他等着,用双眸缉住她的心神,她极力挣扎,想找一个不受他嗤笑的方式,终于说:“如果敏月不是黄家人,没有财产和地位,你还会娶她吗?”她以取巧来险攀奇峰,并没有针对他真正的问题。
他大可拒绝回答或胡诌一通。但是他答覆了,眼睛眨也不眨,答案十分简短:“不会。”
没有犹豫,没有修饰,那么坦白无情,敏月情何以堪,竟爱上这种人面兽心!敏贞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气得手在颤抖;而绍远只是看着她,毫无悔惧的冷然,仿佛他的所做所为都是义正辞严,不需要一点愧疚。
“你实在太卑鄙、太可怕了,该下十八层地狱!明明不爱敏月,偏要答应娶她;明明是贪我家财富,偏要装做仁厚,我彻底瞧不起你!”她狠狠地骂他,几乎失声。
“你瞧不起我,这早就不是新闻了!”他面具般的脸孔终于碎裂,整个人不再冷静,对她一字一句厉声地说:“但有什么用?你阻止得了吗?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了!你父亲要我娶敏月,我能说声不吗?我若说一个不字,大家会说我不识抬举、忘恩负义,连老板送上门的女儿都敢不要,我在秀里镇还有立足之地吗?”
“不要把罪过推到我阿爸的身上,说得好像是大家强逼你似地。”她嚷回去说:“这一套说服不了我,你从头到尾根本只为冯家,一个佃农千方百计地要攀附我们黄家,由你姑姑开始,到你父亲、你叔叔、你弟妹和你,就像一只只嗜血的寄生虫,全不顾别人的死活!你们这样不择手段地追求财富,难道都不受良心的谴责吗?”
他面色铁青,向前跨了一步。他从未如此生气过,狂怒如猛狮,毛发几乎要竖立起来。她知道那些话击中他的痛处,也以为他要伤害她了。
“是的,我追求财富地位,想脱离贫穷,过更好的生活,这难道有错吗?”他的声音由喉咙中挤出来,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只像一层薄薄的冰,字句踩在上面,不时发出龟裂的嘎嘎声。他又说:“我问了也是自问,对不对?因为你根本不懂!你一出生就在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冻过饿过。你不知道三餐不继的滋味,不知道饥寒交迫的痛苦,你不知道为了几粒白米饭、一只鸡蛋或一双鞋子,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不!你不懂的!你只是住在金屋银屋中,每天吃饱穿暖,再用你那双尊贵的手来指责我们这些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你说!到底谁才是不顾别人的死活?”
他的怒气如飓风,刮得敏贞几乎站不住脚。他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强把她拉到竹林,阴阴地说:“你挖过笋、劈过竹子、捡过竹叶,再走两小时的山路背去卖,弄得手脚肩膀伤痕累累吗?当然没有!”
他接着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对着一口井说:“你曾在冬天早上五点,用冻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吗?我姑姑和妹妹从七岁就开始做这份工作,她们冻到手裂开流血还是得洗。但她们算幸运了,因为没有被送去当养女或卖到妓院,否则会更凄惨!”
他又指着一片番薯田说:“你看看,那就是我们这种人的主食,由新鲜番薯吃到番薯干,一年四季不断,你变得了吗?但那却是我们的命,秋后下霜,我们一早就要浇水防它结霜,常弄得没鞋穿的脚冻出一条条血痕,你尝过那种滋味吗?”
“放开我!”她的震惊麻痹消失,开始感觉到手腕的剧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这些寄生虫的家吗?”他一使劲又带她进白瓦屋内。
一阵阴暗袭来,里面是一般农家的简陋摆设,混着草叶和鸡猪的味道,香案上几张冯家先祖的画像冷冷地瞪着她。
“来看看拜你们黄家施舍所盖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还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们住什么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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