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阮雪音端着杯子啜着茶,心里默念非礼勿视,但总共就这么点距离,怎么可能没听到没看到。
不过是未免尴尬,假作不知罢了。
她暗暗叫苦,不知上官妧还有什么花样,这么腻歪的气氛,实在是多一刻都呆不下去。正寻思找一个合适时机起身告退,却听顾星朗道:
“妧儿大夜里制了点心送过来,这份心意朕知道了。也快入秋,夜里风大,便早些回去休息。过两日若得空,朕来看你。”
上官妧不意他这么快便唤自己走,撇起嘴准备再撒一回赖,却见顾星朗已经伸手去拿折子,神色淡淡。
入宫半年多,他的脾性她也大致有数,知道此刻不能再闹,只好不情不愿盈盈一福:
“那妧儿先告退。君上,别忘了要来看妧儿的话。”
“嗯。”顾星朗已经打开折子,也不抬头,只轻声应了。
上官妧脸上的失落终是透出来,那转身也像是慢动作,好半天才迈出几步。
阮雪音一直不曾移动视线,只盯着茶杯底。真的能看见杯底,因为茶早就喝完了。但她不敢看别处,怕尴尬,此时见上官妧开始往外走,终于松一口气,抬头却见她停了脚步盯着自己在看。
她理解了一下她的目光,发现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手里的茶杯。
但她没能理解那目光的含义,有种,芒刺之感
总之不是什么好意。
她有些不安看一眼手里的茶杯,莫名其妙,再抬眼对方已经出了御书房。
顾星朗依然埋头在折子里。阮雪音回头望向露台外月色,应该尚未到亥时,她还有时间。
于是起身去乌木书架边,将宇文琤那册拿下来接着读。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顾星朗结束批阅,起身走到露台前望着渐沉的夜色,开始活动脖子,伸展胳膊。
动作搅动起空气的流向,阮雪音感觉到了,抬头见他正在伸胳膊,有些吃惊。他向来沉稳内敛,姿态完美,明明长了张少年脸,却毫无少年气。但此时这番动作,倒非常有少年感。她见过的男子不多,但在有限的那些里,没有人像他这般,连伸胳膊都这么好看。
就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闲雅洒脱,又有些疏离。她突然觉得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男子,如他这般适合穿白色。那也是祁国的君王色。
顾星朗感受到了那抹深涧水山林色,回头见她果然看着自己有些呆,停下动作,微微一笑:
“今日欠你一碗红曲蒸酥酪,明日叫人给你送来。小厨房苦练了半个月,手艺应该又精进不少。”
阮雪音一愣,讪笑道:“今晚这酥酪本就是为你而制,哪里与我有半分关系。不过上个月我就想问,君上放着这么大的御膳司不用,倒设了自己的小厨房。青川各国皇室似乎没有这样的传统,我在书里,也没看到祁宫有这项规矩。”
顾星朗
第五十五章 剖白
顾星朗神色变得有些淡,再次望向苍茫夜色。那眸光投得极远,祁宫里一座座殿宇亭台和那些高大梧桐,仿佛都在瞬间被越了过去。
“你读历史,懂得看时局,又不在庙堂中长大,想来比我们这些人更清醒。这天下不过是一盘棋,如今的祁宫也是一盘棋。包括我在内,惜润,妧儿,甚至你,都是盘上棋子。在外界看来,你们三人入祁宫,通通都只是政治联姻。甚至这个’联’字都用得不准确。且不论其他,单论这种关系的建立,其实几方都是受害者。都很可悲。”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意思,更意外于他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超出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男子的同理心。尤其,他还是君王。
“目前看来,惜润是个好姑娘;上个月的事若不是上官妧,她待我亦算很好。但我无法对她们放下全部戒备。”他眸光微动看向她:“对你也是一样。”
阮雪音不料他竟坦诚。
“我不太知道你与她们如何相处,但从有限所知的一些小事来看,比如惜润殿里那些蔷薇,你待她们也算有心。”
顾星朗一笑,有些自嘲:“你是否觉得我虚情假意”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远方,“我问她们喜欢什么,尽量满足,每隔十余天过去看看,甚至留宿,确实出于场面需要。但也不能说全无真心。只是这真心,”
他微微停顿,“准确来说更像一种责任。无论她们是否背负了使命入祁宫,作为女子,她们终究将一生托付给了我。那么我也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尽力,至少山雨来袭之前,给她们留些好的回忆。”
他收回视线,看向就近一棵梧桐盛大的树冠:“有时候想想,她们若不入祁宫,而是嫁给母国的王侯公子,便不必万里赴他乡,更不用承受来自夫君的提防。终归是我对不住她们。”
阮雪音动容。乱世争天下,青川四国各有谋算,他们主动送来女儿,又哪里能怪他
在这一点上,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好。
“君上不说,其实没人觉得你防着她们,包括她们自己。相比较而言,君上对我才是真防,连折雪殿的大门都不曾踏入。”
她这话说得毫无波澜,完全只是客观陈述,没有任何暗示或弦外之音。但或许是因为内容本身,或许因为最后半句话的语言结构,尤其最后那几个字渐沉的语调,让人莫名听出些失落嗔怪之感。
顾星朗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他眼中仿佛星光漫溢,又在瞬息间幽深如永夜,似笑非笑看着她:“你是怪我没让你侍寝”
阮雪音一愣,旋即大窘,两只手摆得如拨浪鼓:“绝对不是,君上切莫误会。”她慌张,一时竟真有些咳嗽。
顾星朗瞧她吓得不轻,心里好笑,面上仍是淡淡道:
“她们俩的本事不及你万一。单是你这些天跟我说过的话,便永远不可能从她们口中说出来。且无论你未来会否帮阮家,崟国这两年不安分,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话算是回答了“不入折雪殿”的问题。然后他突然想到长久以来的一项困惑:
“你初入宫时掩盖容貌,我以为是为避宠。但先前问你,你答的又不是这个原因。”
阮雪音此刻已平静下来,“君上明鉴。也确有这层考虑。”
这层考虑,自然是指避宠。
顾星朗挑眉。
她犹豫,心想他适才向我剖白了对于这场大型联姻的态度,我的想法,也未尝不可说,于是亦坦诚道:
“我一直告诉君上,此来祁宫,雪音不为其他,只为河洛图。东西借到,完成老师所托,我便会返回蓬溪山。既然不会长留,便最好孑然而来,孑然而去。君上的后宫汇集了青川著名美人,以后还会更加热闹,自然也不差我这
第五十六章 开门见山
但正如顾星朗所说,天下是一盘棋,皇宫也是一盘棋。阮雪音入了棋局,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哪怕她自己的目标和路径都明确,也很难不被别人的目标和路径,拉入漩涡。
便在第二日午后,上官妧来了折雪殿。
“上次说要向姐姐讨茶,姐姐一直不邀请,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还是那把甜糯嗓音,但语气已没有了昨晚的绵软。阮雪音脑中再次响起那一声声“妧儿”,觉得凉飕飕的。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是男子,或者也很受用
云玺见她走神,伸出左手食指从背后戳一下她胳膊。
阮雪音这才回神,微笑道:“那日之后一直不得空,时间一长,便有些忘了。你要来,我总是欢迎的。”
云玺意外,又有些欣慰看向阮雪音,心想这说话之道倒比刚入宫时精进许多。
上官妧也不意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友善的场面话,微愣,继而灿然一笑:“君上近来夜夜接姐姐去挽澜殿,想来姐姐一颗心放在君上那里,也记不住我的事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阮雪音有点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妧却似乎并不打算得到回应,认真打量起折雪殿中的花植布置,啧啧赞叹:
“不愧是曾经明夫人的住处,竟有一半植物我都不认识。据闻当年太祖陛下修建折雪殿,张榜招纳青川最好的匠师,光设计图纸就收了上千张,挑了七天七夜。待殿宇修成,又命人遍访青川大陆,寻来适宜霁都水土的各种珍稀花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史料中关于后妃的记载本就不多,入祁宫之前,阮雪音在惢姬调教下多是看君臣事,对此类信息知之甚少。入住折雪殿后从云玺那儿听来一些,加上明夫人实在出名,于是格外找了资料来看,这才基本清楚。
如今听上官妧娓娓道来,不由感慨,这些世家小姐果然个个做好了嫁入皇室的准备,对于天下事了解甚微,却对后妃典故如数家珍。
“从太宗到定宗,五十余年间折雪殿无人居住,竟还维护得如此之好,我也很诧异。”
上官妧转脸看向她,表情意味难明:“是啊,太宗和定宗陛下两朝都只封了三位夫人,全都住在其余三座殿宇。折雪殿空置五十二年,如今终于迎来了姐姐。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当真是有缘。”
阮雪音不置可否笑笑:“折雪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甚远,太宗与定宗陛下既只有三位夫人,自然都安排在就近的殿宇。按规矩,这四座殿宇只能由夫人居住,折雪殿空下来,也就不奇怪了。”
上官妧眼中却意味更深:“算起来,姐姐是大祁立国百年来第二位住进折雪殿的夫人。都说君上冷淡姐姐,如今看来,姐姐倒像是要重续明夫人的无上荣宠呢。”
这两句话她凑在阮雪音耳边压低了声量说,以至于旁边的云玺和细梧都没有听见。
言语往来间两人已步入正殿。阮雪音也不着急接话,转头示意云玺看茶,待茶到人坐定,方缓缓道:
“瑾夫人说笑了。我入宫半年多,少见天颜,最近去挽澜殿次数多些,主要因为师门的关系,君上有许多话想问我。”
上官妧饮一口杯中茶,似乎很喜欢,细细品了,方莞尔一笑:“哦我还以为是姐姐侍疾有功,与君上情分大不同了呢。”
这句话里有话,阮雪音没想好怎么答,于是也拿起杯子饮一口茶。
“侍疾这种事,我也只是出力。终归还是太医里各位大人得力。”
&nbs
第五十七章 因风吹火
阮雪音确实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说出来。因为承认,对她无益,甚至非常不利。
但这句话也很聪明,因为它同时指出了两件事:一,她识得四姝斩;二,她确信,或者说假装确信,此次顾星朗的命是阮雪音救的。
阮雪音来不及否认,也不想再否认,因为这时候否认已经非常无力。如顾星朗所说,她连续五日侍疾太不寻常,如果对方有心观察,她早就暴露了。
于是不再掩饰,转守为攻。
“你真的是上官妧”
真是讽刺,两个月前对方还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上官妧笑容恬静,无一丝惊慌:“如假包换。我经得住姐姐,或者任何人查。”
阮雪音盯着她的脸,确认对方神情坦荡,无一丝说谎痕迹。
“上官大人培养子女真是好本事。唯一的掌上明珠,蔚国第一美人,不但才艺过人,竟还研习药理医术,在世家女儿中实属罕见。却不是瑾夫人师承何处”
上官妧嫣然:“总归不是惢姬大人。我没有姐姐与竞先生这样的好运气。”
“但尊师也一定是了不起的医者。若不是你,我还以为这天底下只三个人认得四姝斩。”
上官妧但笑不语。
“只是你对我说出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君上”
真的很讽刺。三个月前她初入披霜殿,纪晚苓也问过她这么一句话。
上官妧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我就是不承认,姐姐怕也已经疑了我。否则君上不会一个月不入煮雨殿。”
“君上不入煮雨殿,不是因为上个月那场病。”
“那便是因为嫣桃醉了。”
阮雪音语塞。她比她以为的要聪明。
“珮姐姐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世人只知你会观星,却不知你一身医术堪比圣手,想必这也是蓬溪山的秘密之一那么凭姐姐的本事,必然也知道嫣桃醉的道理。只是姐姐既无争宠之心,又何必去御前告状,离间君上与我的感情”
阮雪音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她确实告诉了顾星朗,但没有想到顾星朗会因此生出心结,就此冷待她,她甚至还替她说过公道话。
但这些事可怎么说呢就是说了,她又怎么会信呢
“听说君上最近也未去过采露殿。昨夜他也对你说过,近来事忙。你或者多心了。”
这句话是事实,但听起来亦很无力。
上官妧冷笑:“君上每天都要见你,哪里还想得起我们。”
直到此时,阮雪音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对方跑题了。
她本以为她来是代表蔚国一方刺探自己,虽然同时暴露了她自己也精通药理的事实,但从以秘密换秘密的角度讲,不算亏。
她甚至以为她会以此为入口,一步步探出自己来祁宫的真实原因,甚至揣摩自己或者蓬溪山对于青川局势的立场。
谁成想语境突变,她居然将重心放在了顾星朗身上。
“我虽来自蔚国,也隐瞒了自己通药理的事,但入宫半年,我自问对君上情真意切,从未做过半件有损于他的事。如今你三两句话便让君上对我生了嫌隙,看来姐姐是改了主意,决定争宠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快,也极重,那把甜糯嗓音比往常尖亮许多,锵锵而出如珠落玉盘,一张俏脸也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泛红。
阮雪音有些懵。这套逻辑她没听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争宠的嫌疑。她根本没侍寝啊。
她望着上官妧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心里叹一口气。
老师常说,世间女子总逃不过一个情字。所以无情者至强,因为没有软肋。
 
第五十八章 唐突交心
先问第一件。
“上个月君上被四姝斩所伤,是不是你”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