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顾星朗说得很平缓,字句间停顿几乎等长,又极熟练,仿佛练习至少在心里重复过千百遍。
然后他停了一瞬。
再开口时语速见缓,声量却更高以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她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封亭关之战那年,太子薨逝半年后,十月,为淳风殿下准备了一盆兰花。十月十四傍晚,淳风殿下抱着兰花,淳月长公主带了一幅新写的字,两人同入挽澜殿看望父君。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子时,父君宾天了。”
这故事不全。
只能从起因,一盆兰花,到结果,定宗驾崩,隐约揣摩其深意。
已经足够骇人。
从因到果,过分骇人。
慕容峋没听过这个故事。是真的。上官朔那时候来御徖殿坦白,没有述详情。
所以无须佯作吃惊,他真的吃惊,想不通一盆兰花如何就要了祁定宗的命。
以至于接下来这句问格外显得真诚,发自肺腑的疑惑:
“兰花”
竞庭歌自觉此为六年来她对慕容峋最满意的一次。
“从那时候到去年十月三十上官姌出祁宫当日,我们都以为是兰花。”顾星朗的云淡风轻还浮在脸上,竞庭歌莫名觉得那讲话神情同阮雪音像,
“应该说,包括淳月长公主、淳风殿下在内的有限几位知情者都以为是兰花。朕以及其他人当年并没多计较她们带了何物进挽澜殿看父君,一切发生得太快,无论花还是字,都在十月十四子夜之后,与父亲同归尘土了。”
他又一次停下来,看着慕容峋。
分明没讲完。但追问还是等待更像一个全不知情的人此刻该有的反应呢慕容峋忽觉得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人性。
他再瞟竞庭歌。
对方眼色是摇头。
慕容峋遂回视顾星朗静候下文。
“去年十月三十,上官姌被逐出宫。”当朝祁君不杀细作,天下尽知,顾星朗不多解释,“同一日淳月长公主入宫,提及当年与淳风殿下看望父君细节,兰花一事,才重新被拉回线索织网里。”
他看了一眼上官妧,
“出于某些尚无定论的缘故,瑾夫人与珮夫人都极通药理,且师承重叠处甚多。此一项,春夏时闹得沸沸扬扬的鸣銮殿辩上已见真章。想必诸位都清楚。”
上官妧敛眉眼盯着地面不说话。
天色尽黑,似乎开始积云。幢幢火光时有时无映在人人脸上,人人表情皆晦暗不清。
“淳月长公主与珮夫人对那盆兰花特征,朕才知道,此花名大花香水兰,却不为兰,乃百合一目,全株有毒,短暂闻嗅或接触于常人无碍,唯对肺腑虚弱的病人是利器,不通风的室内长时间吸入其香,易窒息而亡。”
暗谷深寂,幢幢火焰似鬼火,燃在黑压压山壁间也叫人窒息。
“若本王理解无误,”慕容嶙缓开口,“祁君是在指称,上官相国之女上官姌,于恭庆二十二年十月十四借淳风殿下之手毒杀了祁定宗。”
马车附近出现了些微响动。
众人回头看,只有沈疾和那两名守车的小兵,肃然立着,并未见异常。
“不错。”顾星朗答,其声平展全不似在论父仇。
“恕本王直言,祁君陛下,”慕容嶙难得语速慢,一字更比一字沉,“这故事里所谓物证、甚至被指控的杀人者,都已经不存于世了吧。万事讲证据——”
“要讲证据,零零散散细节其实不少。”顾星朗接上,或该说打断,“但说真的,蛛丝马迹,逻辑推断,这些年下来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相似的游戏,朕也乏了。还是直接点好。”
他复看向上官妧,没再转开,
“上官姌其人是否真实存在,她的身份、经历、至死前整整十八年在祁国的生平,包括大花香水兰是不是作为毒杀国君的密器被她借淳风公主之手送进了挽澜殿,”他一口气说完,极快,再次归于平静,
“好在合谋者众,知情者不止一位。上官姌身死认不了了,上官家其他人来认,也是一样。”
上官妧继续垂着眉眼。
所有人盯向火光之中她的脸,炙烈也如噬人火焰。
“朕已经把话说完了。不必费功夫,是或不是,你给句答便好。”
目光如针芒。上官妧垂眸以羽睫抗之。
“是。”她说。
第四百八十章 雪鉴封亭关 八
浓云渐积,偌大的封亭关鸦雀无声。
慕容峋已经辨不清今日局面究竟主动被动,竞庭歌所行所暗示种种,到此刻是否依然如愿。
竞庭歌很平静。慕容峋余光轻扫她。平静而成竹在胸,一如经年。
她没再看他,只放眼望重重火光。慕容峋心知是不必再顾忌、本色反应便可的意思了,想半刻,没反应。
慕容嶙跨两步到了上官妧跟前,
“瑾夫人说清楚了,是什么。”他沉着声,字字压迫,“兹事体大,关乎家国,上官家全族性命甚至整个蔚国命途,都在夫人此刻一句实话里。”他一顿,高声量,
“再是受了胁迫,也不可指黑为白置家国于不顾!”
该有两息停滞。
上官妧抬头平静道:“无人胁迫,句句属实。上官姌是妾身亲姐,深藏祁宫十一载,于恭庆二十二年十月十四以大花香水兰毒杀祁定宗于挽澜殿。”
语势工整如背书,也像练习过千百遍。
慕容嶙扬声再欲驳,忽觉不对。
到目前为止,慕容峋表现实在无辜,而自己反应过分激烈。
他蓦然回头看火光中慕容峋那张疑惑的脸,心下反复,半晌幽幽道:
“陛下,果真如此么”
慕容峋真的疑惑。大花香水兰的故事,竞庭歌的眼色,今日局面自纪晚苓掀帘出马车起便不断在失控。
而他分不清真假,辨不出目标,更不敢擅作主张怕万一坏了棋局。
“啊”
便只剩下本色反应,他反问出声。
“肃王这话问得有趣。”竞庭歌开口,亦高声量,“且不说此举很可能是上官相国府一家所行,根本没人知道,就算是国之筹谋,八年前蔚国在位的还是先君陛下,当今君上如何晓得”
她一顿,转了口风,
“真要说,还是彼时呼声最高、最有可能即位为君的肃王你,更该知道。毕竟封亭关一局,也是肃王带队,最后引发国战。祁君陛下,”
她凝眸望顾星朗,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宽仁,整个青川无不景仰。祁定宗遭蔚人所害,身为蔚臣庭歌不敢诡辩更不敢为凶手开脱,但也请陛下念在如此恶行并非今日蔚国意志,实乃上一朝恩怨,有仇报仇,勿要牵连无辜。”
终于明白是什么策略什么局。
慕容嶙只觉当头冷水泼。
莽撞了!
他为臣慕容峋为君,如此事态,从头到尾就该由国君应对。顾星朗揭上官姌始末,他来疑;上官妧答“是”供认不讳,他来驳——
过度反应,欲盖弥彰,恰坐实了竞庭歌那句恐怕自己也知情的论断,更衬得慕容峋一问三不知实打实局外人!
冤有头债有主,祁定宗这笔账,怕是要上官家和他慕容嶙来还了!
“朕计较此事已久,只不十分确定。近来越发有了把握,方借两国议事之机,顺道也来处理这桩旧事。”顾星朗语声淡,措辞也淡,仿佛不是来讨命,只是来讨钱——
比讨钱更平淡。原本不急,正赶上于是顺道。
“也是不想牵连无辜,为上一朝恩怨起国战屠百姓。肃王,”他冷眼看慕容嶙。
“是本王愚鲁了!”却听慕容嶙重重一叹接上,竟是痛心疾首,“上官家居然埋下如此长伏谋害祁定宗!此事乍听骇人,实难置信,但此刻便连瑾夫人都亲口认下,”
他双手抱拳有力一揖,
“瑾夫人年方二十,又是女子,事发时年纪尚小,后来所行种种想来也是承其父意志,还请祁君陛下念在她两年来尽心侍奉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至于上官大人,整个苍梧相国府,”他蹙眉苦脸,痛心疾首更甚,又看慕容峋,
“皇兄!”
“肃王演得一出好戏,声泪俱下,连庭歌都要听得涕零了。”竞庭歌利着音色,一脸见了鬼,
“封亭关围杀祁国先太子便是合谋,半年后毒杀祁定宗自然是后续。封亭关主使,肃王乃其一,十月挽澜殿筹谋,你又岂会不知上官相国府再是势大,这般连杀他国储君、国君的大局,若无蔚国皇室支持,上官朔他岂敢”
慕容嶙瞪眼如铜铃,“竞先生与皇兄想借今番局面除我,要杀要剐,明刀明枪来便是!这般构陷让本王背负谋害顾氏君父之罪,叫祁君来诛本王,”他猛一个转身向顾星朗,
“竞庭歌借刀杀人,陛下不会看不清明。便如她方才分辩,八年前无论封亭关之战还是祁定宗崩逝,蔚国在位的都是本王父君。冤有头债有主,祁君陛下要追究,自去找上官朔。慕容峋不知,我慕容嶙,同样不知!”
顾星朗半晌无声。
再半晌启口:
“阿妧你看见了么。上官家辅佐慕容氏百年,你父亲两朝为相以殚精竭虑报蔚国。临到最后,依然难逃弃车保帅之下场。”
上官妧早先说完那番话便再次垂了眸,一直垂着眸,闻言轻答:
“父亲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臣妾姓上官,自幼得父母爱重,父亲的选择,便是臣妾的选择。”
慕容嶙就着影绰绰火光眯眼看她片刻,“瑾夫人的意思,此刻供认不讳,已得了相国大人首肯。”
“父亲说,如有必要,他会亲自来认。”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两朝相国!本王若为君,便不会这般畏畏缩缩叫忠义之族顶罪灭门,叫我蔚国万千忠勇之士自此寒了心!”
此话是说给慕容峋,更是说给满封亭关数万蔚军。
“瑾夫人已经说了,上官姌确有其人,毒杀祁定宗确有其行!”竞庭歌亦扬声叫满谷蔚军将接下来的话听进耳朵,
“既然确切,便不叫顶罪!上官家辅佐慕容氏百年,代代忠良,功勋显赫无人能驳!但忠良也会做错事,无论是一家之策还是先朝筹划,谋害祁国皇室绝非如今蔚国意志。以肃王你的意思,今日为了保忠良不让国人寒心,我蔚国便得一力担下所有罪状,举国之力抗祁国报君父之仇,拿蔚国百姓的命去还这场八年前的糊涂债”
------题外话------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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