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哐啷”一声,竟是那吊桥不能承重,径自砸落了下去。敌军立刻抢上吊桥,钟嶙连忙指挥着弓箭手拉满了弦,却没有人敢发出箭去。
“都反了吗?!”钟嶙大怒,“难道要将城门拱手让人?!”
“将、将军……”一个亲兵颤抖着道,“我家就在东边,我的老母亲还在家里……我觉得……陛下说得没有错,吸引敌军到南边来——”
“这扇门后就是南宫!”钟嶙恶狠狠地道,“南宫若破了,难道雒阳城还能保住?”
“怎么不能?”顾拾清冷地一笑,忽然抬高了声音:“柳岑若从平城、开阳二门攻入南宫、一举得胜,各位的家小就能保住了!”
城门上顽抗的兵士们听了这话,表情无不松动,却没有人言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敌人在城下猛攻,而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生的期待与死的迷惘。
钟嶙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般。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你的家小呢?”他问。
顾拾笑道:“他们自然也会活下来,活得更好。”
钟嶙蓦然拔剑,朝他斩击下来!
顾拾侧身避过,钟嶙剑锋一转,便在顾拾腰际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顾拾连连后退,捂住腹部,疼痛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深,但却正好……正好划在他去年的旧伤之上……
钟嶙冷笑一声,长剑追逼上来,迫得顾拾在城墙角落站定,将剑抵在了他的颈项上。
“果然……是你。”顾拾咬着牙忍耐着道,“去年在未央北阙上杀我的人……果然……”
钟嶙阴沉着脸转身对目瞪口呆的兵众道:“你们再不抵抗,我便将皇帝杀了!快去拉起吊桥!”
兵众们慌张失措,有的已经跑去拉动吊桥的机括。顾拾却在这时大声笑道:“他们怎么会为了我卖命?你不要看错了人,钟将军,我可是一意放柳岑渡过长江、任由他乱了天下的最大的叛徒!”
☆、第66章
八月朔日的清晨, 雒阳平城、开阳二门大开, 守城兵众弃械投降。柳岑军队从大道径入宫城, 未再杀伤一人。
而这时, 柳岑还未赶到城下。他和阿寄一起,在这远方的山陵上,看向雒阳南宫升起的熊熊大火。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 那火焰挣扎得异常艰难,总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 却终于渐渐地侵吞了整座南宫。
“是谁放的火?”柳岑驱马来回踱步, 紧锁着眉头大骂道,“是钟嶙吗?他不肯降我是不是——”
“报——将军!”远方一骑奔驰而来, 马上兵士来不及下马便急急地道:“将军,是钟嶙放的火!他挟持着皇帝进了南宫负隅顽抗,顽抗不得,就放火烧宫!”
“啪”地一声, 柳岑将马鞭重重地击在岩石上,又不由得冷笑出声, “他倒是硬气,知道我不会放过他。可他那一大家子人早就已经投诚了,亏他一个死死支撑,真是愚蠢!”
阮寄忽然抬起了眼。
柳岑恰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向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有些仓促地发了话:“带上这几个人,我们进城!”
***
南宫, 却非殿。
钟嶙带着顾拾逃到这殿中来,一时间,好像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此处隔绝了一般。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御座丹墀,荒凉寂寞。天亮很久了,而数十盏宫灯里灯芯还在燃烧,帘帷撩乱光色,将人影扑朔在金碧辉煌的墙壁上。
钟嶙身边的亲兵都退去了殿外。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长剑仍稳稳地横在顾拾的脖颈上,逼着他往前走。
“你到底想要什么?”顾拾突然开口。
因为太过寂静,他的声音甚至在这殿宇间撞出了几重回响。
“我是柳岑最大的敌人。”钟嶙咬着牙道,“我若不死,柳岑不会放过我的家人。”
“你愿意为了家人而死?”顾拾笑了,“那你还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恨透了他这种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的脾气,冷冷地道:“放心,我会拉着你一同死。”
顾拾笑道:“你会那么轻易便去死?我可不信。你一定在南宫周围布满了精兵,打算用我将柳岑引到这里来,再一举擒王。”
钟嶙没有再说话。他放开了顾拾,顾拾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笑道:“你很有自信。”
钟嶙阴沉地看着他,“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自信。”
“你只想出人头地,让你们钟家能光宗耀祖。”顾拾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想让自己成为钟家的支柱,想让所有家人都倚靠着你。所以我说,你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的脸色变了,但在这幽暗的时分,那变化非常地模糊。
“可你也许到头来还是会发现,即使钟家人,也并不需要你的。”顾拾的笑容温软,像个可爱无知的少年,说出的话语却极其残忍,“你知道吧?这天下不需要你,这家族不需要你,即使是我——即使是朕,也不过是利用完你之后,就要杀了你的。”
钟嶙一动不动,魁梧的身形逆光而立,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顾拾绕过那些长明灯,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钟将军,你知道柳岑恨的是朕,只要朕在这里,就能将他引来。”他慢慢地道,“可如果朕死了呢?”
钟嶙猝然抬起头,却见顾拾将那一盏盏长明灯尽数推倒!
灯油泼溅出来,火苗骤然大涨,帘幕迅速烧焦,在顾拾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
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顾拾还在朝他笑着:“最后奉劝你一句话,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
在殿外守候的钟嶙亲兵见了火光,惊慌奔入,大喊:“将军!”
钟嶙回头,恶狠狠地道:“还不快灭火,抓人!”
“是——是!”兵士们惶然应声,有的跑去打水,但远水难救近火,余下的人只能围着火焰不断扑打。然而数十盏长明灯全都倒下,不仅灯油流了满地,还阻住了道路、令兵士们寸步难前,眼看着火墙之后的顾拾身影将要闪入后殿——
“从后面包抄!”钟嶙断然下令。
“将军!”却又有人道,“后面……后面也是火!”
钟嶙呆住了。
——怎么可能?
——顾拾这样孤注一掷,不就是为了逃跑?这却非殿前边被他的人包围住了,他只能从后殿后门逃走,不可能再在后面放一把火……
“不可能!”他厉声道,“他一定已逃出去了!”
“将军!”兵士惊慌地大喊,“不是陛下——不是他放的火!是叛军,叛军绕到后殿去了!”
什么?!
钟嶙睁大了眼睛。
叛军绕到后殿,顺势放火,然后……这是要将顾拾活活烧死在里面?
他很想笑的,笑顾拾作法自毙,害了自己,可他最后却没能笑得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从后殿绕过来的、叛军首领的样貌。
他站在前殿之外,冷声指挥着兵众放火烧宫,目光偶尔从钟嶙身上掠了过去。
“将军,我们冲出去吧!”亲兵在他身边焦灼地道,“那是不是钟尚书?他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钟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叔伯,他们都站在火焰之外,来来回回,神情热切而得意。
他们好像根本忘记了他还在里面。
大火飞一般往外蔓延,舔舐上了他的袍角,灼烫的温度令他猝然一醒,伸手将几个亲兵往外推去——
“你们快逃!”
“将军,你——”
钟嶙忽然想起来顾拾说的那句话。
“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那个人……那个人全都知道了么?
平生好 第55节
自己在外戎马倥偬,而家人却早已经投降叛贼……
那个人的言语,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真的。
——难道连长江守备的消息,也是自己的家人透露给柳岑的?
那个人全都知道了,却到头来,因为知道辩解无用,因为要求最快、最稳妥的办法,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担天下的骂名,去做个永远的罪人吗?
到了最后一刻,顾拾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对他说出更多。
火海之中,钟嶙仓皇地笑了,烟尘灌进肺腑,逼出一阵阵难捱的咳嗽。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最后会被自己的家人烧死,却会被自己的仇人所体恤。若早知如此,也许当初他就不会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不,若早知如此,也许……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大家子人在颍川,住的是连绵成片的茅舍,吃的是地里自己种的粗粮,每一日都过得很清苦,但因为热闹,所以从来也不觉得寂寞。
后来有一日,好学的兄长忽然得了郡守的青眼,说是要保举他做孝廉、送他去京师。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一贫如洗的农家里,连兄长去郡里的盘缠都凑不齐。那时候正是课兵役的季节,县中的富贵公子都花钱雇人代役,年仅十岁的钟嶙便虚报了年纪,为了那几百铢钱,进了兵伍里去……
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
大火已阻挡住了钟嶙的视线,始终没有往前迈步的他被困在火海之中,再也看不清外面的那些人了。
也许他看错了也说不定。也许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人。说到底,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小皇帝的话?那个人,根本连自己也不能保全。
这世上,谁又能真正地保全了自己,不论是这副伤痕累累的业身躯,还是这颗从内里腐烂变质的心?
却非殿外,钟屿负手在后,心事重重地看着这屋宇间疯狂燃烧的大火。
他们已经往后退到了石阶下的甬道上,木质的宫殿很快就被大火席裹,他不仅没有命人救火,还让人在后殿也浇灌了几桶桐油。
虽然如此,他心中仍然不安,万一三弟还活了下来……那柳岑该如何对付他们家?
“钟尚书!”一列兵士从宫门口策马飞驰而来,“请尚书备好典仪,奉迎柳将军入宫城!”
***
元治二年八月朔,阴云密布,宿鸟盘桓。雒阳南宫火光冲天,数个时辰之后才终于扑灭,南宫再度被毁,一瓦一椽,皆成灰烬。柳岑率军入城,进宫,一路再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除了南宫大火废墟里的十数具尸首之外,这一番入城,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后到了晚上,雒阳城便终于,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是周二~大约还有一周多完结吧~
☆、第67章
很小的时候, 阮太傅就曾夸过小十,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阮太傅教他下棋, 教他默书, 教他应对臣工,他一样样都学得很快。若不是郑嵩篡位突然打断了他的学习,阮太傅说, 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现在想来,也许他这一辈子,也只遇到过阮太傅这么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了吧。
毕竟就连阿寄,也不相信的。
因为他虽然聪明, 但绝不仁慈为怀,也从不顾念大局。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个好皇帝?
啊……是了, 经此一役, 他的罪名坐实, 想必就再也翻不了身了吧。
顾拾奔跑着穿过后殿, 房梁一根接一根轰隆隆倒下, 弥漫的烟尘充塞口鼻令他几欲窒息。前方还有一座草木丛生的庭院, 他只要抢奔出去便可以逃生了……
虽然他不知道阿寄还会不会接纳他——
不可以再想了……
他尽可以为了这天下人而死;可如果没有阿寄的话, 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踏过庭院里一地杂草,终于, 将要看到那扇狭窄的月门了。
“这边,这边!”突然间那月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呼喝着指挥道, “就这个门,堵上!”
顾拾一惊,连忙借着烟尘遮蔽压低身子窜出了门,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的后一刻,便见一桶又一桶的桐油被人泼进了门里去!隔着即将燃起的火光,他看见指挥那人的脸——
钟屿。
不知是放松还是绝望,他竟忍不住笑了笑。
他扶着墙根弓着身子往外奔跑,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大火,火苗探出墙头数丈之高,加上烟尘滚滚,空气都灼烫逼人,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要沿着却非殿的东墙往北出了南宫,便可以逃到雒阳东城去了——
那里没有战火,因为他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又不由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得意,他真想让阿寄过来看看:看,说到底,我还是能保住一方百姓的。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冷血,也没有谋算着拉天下人入火坑。我只是……我只是仍旧,欠缺了一点点……运气而已。
如果我的运气再好一些,也许我……也许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逃出南宫无人看守的北大门后,顾拾的身子蓦然瘫倒在地。
天空阴沉沉晦暗一片,堆积的雨云沉默下望,空气中仿佛渐渐凝结出来层层湿润的寒气,将他的周身缓慢柔软地包裹住。刚从火焰中逃出来的他开始感觉到了冷,全身缓慢地蜷缩起来,直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失却了气力。
侵入肺腑的烟尘像是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发难,他却再也咳嗽不出,只是死命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将受伤的颈项抓得鲜血淋漓……
他没有英雄地死在大火烈焰之中,却是如个丧家之犬一般倒在了城墙根。
浮云烈火庄严温柔,巍峨高耸的宫阙之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落魄的少年已濒临死亡的绝望。
所有人都从南门出去迎接柳岑的大军了。
也许这个少年曾经救了全城的百姓,也许他只是个寻常的死在路边的难民。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
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小雨,在深夜里萦绕着秋气,将远近楼台馆阁都笼罩在昏暗的迷雾之中。
南宫的大火扑灭之后,瓦砾成堆,梁柱倾颓,昔日的堂庑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本来面貌了。再淋上傍晚时起不曾停歇的雨,说那里像荒凉的乱坟岗也不奇怪。
于是柳岑带人先住进了北宫。北宫与南宫之间的复道也被烧毁了大半,但所幸火势并未烧得过来,各殿里一应用物还如半个月前一样,虽然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他让阿寄带着孩子仍住在原先的章德殿,由张迎伺候着。殿外则安置了重重的守卫,便连屋脊上都日夜潜伏着弓箭手,是立意要让她插翅难飞。
夜已深了,寝殿里灯烛煌煌,阿寄沐浴过后坐在窗前的书案边,低着头翻开了她半个月前放在这里未及收拾的经书。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啪”地一声,她又将书合上了。风声夹着雨声拍打在窗纱上,窗外森森树影都被灯火投射进来,冷意徘徊,迫得她拢紧了衣襟。她转过头,张迎正靠在床榻边,和顾雒玩闹着什么,一边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她听不清楚。
张迎算起来也没有比小十小很多,可他却好像从来不会长大,那一颗赤子之心永远都还是初见时那副澄净的模样。
阿寄没来由地有些羡慕他,可又因为看着他便想起了小十,而仓皇地别过了头去。
不,她现在无论看什么,都只会想起小十而已。
她闭上眼睛,刻意地麻木自己。不要去想,不能去想……
既明知前方是一座深渊,又为何还要跳下去呢?
为何不能就这样在原地徘徊到死?
“将军。”外边的守卫在行礼,铁靴发出齐齐的一声响。
柳岑摆了摆手。殿门打开,呼啸的风雨声立时灌了进来,吹得满殿帘帷羽翣哗啦啦地摇动。而后那殿门又关上了,柳岑慢慢转到灯火微明的寝殿里间来,光亮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半的阴影。
张迎警觉地护住了床上的孩子。
阿寄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浅浅地行了个礼。
柳岑认真地看着她,道:“阿寄,我有话同你说。”
阿寄抬起脸来。她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垂在肩头,露出小巧的耳垂上一颗莹润的珍珠耳珰,除此之外一无装饰。她的秀气的脸颊微微显得苍白,幽丽而清冷,宛如雨中素白的梨花;那一双眼眸却十分清亮,也许因为她曾经常年不能说话,她习惯了用那双眼睛与人交谈。
而柳岑一直很害怕与那双眼睛对视,大约也是这个原因。
他原是想让张迎退下的,可现在他又觉得,有个外人看着也是好事,他不至于过于失态。
“阿寄,”他慢慢地道,“若是没有顾拾,我们是不是很早就已在一起了?”
阿寄微微蹙起眉毛看着他,好像不太能理解他的话,甚至唇边还浮起了笑影。那是一种善意的嘲笑。
柳岑低声道:“我不知自己是哪一步走错了……又或者我并没有走错,我毕竟是见到你了,对不对?阿寄,就是因为我从前一直不敢说……才会把你拱手让给了顾拾!”
阿寄敛了笑意,轻轻地道:“我不是你的物件,不是你想让就能让的。”
柳岑突然一拳砸到了柱子上,额头青筋暴起,“为什么会是他呢,阿寄?我很早以前就想不明白……直到后来,我一个人漂泊荆州,我终于知道,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想,我只要凭着自己去抢就可以了……那个人他有什么好?他从来都只是祸害你罢了!”
阿寄的眼睫颤了一颤,但她没有说话。
“你不能这么说。”床边的张迎却在这时候开了口。他抬头看着柳岑,眼神清澈无所畏惧,“郎主是为了保护阿寄姐姐,才杀了顾真自己去当皇帝的。为了给阿寄姐姐治病,他在云龙寺里跪了三天三夜。在钟嶙兵变的关头,若不是章德殿被钟嶙包围,郎主也不会束手就擒。……郎主可以为了姐姐去做任何事,他从来不会考虑他自己——”
柳岑冷笑:“这有何难?我也可以——”
“你也许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去拼命,可你会为了她而认输吗?”张迎径自反驳。
柳岑蓦地顿住。
“男人总是很想赢的,在拼命的时候,也许想的不是那个女人,而只是赢罢了。”张迎道,“柳将军,你当初拿姐姐去挡了刀剑的时候,心里想的难道是姐姐吗?”
柳岑灰白着脸,“那只是一时情急……”他静了片刻,“你毕竟是个小孩,你根本不懂,人活着总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张迎像个成熟的大人一般叹了口气,“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只是郎主……他不懂。”
柳岑望向阿寄。后者仍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跪坐的姿势,低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线。她好像没有听见这边的争吵,也好像她故意不让自己听见,她把自己整个人关入了虚空的暗室里,闭着眼,任由身子发着抖。
柳岑忍不住上前,单腿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肩膀,低低地唤她:“阿寄!”
阿寄仍旧没有看他。
她总是这样的。
不论他是对她好、对她坏,对她温柔备至、对她残酷以待,她都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
“阿寄。”柳岑凝视着她,眼中慢慢泛上死灰般的颜色,“我要怎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看着我?”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目光却好像是越过了他望向了别处。
即使别处只有幻影。
他再也无法忍受,推开她站了起来,袖中的手颤抖地握成了拳,又蓦然张开,将一件物事狠狠地摔在了阿寄的面前。
“即使他死了,你也不看我吗?”他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又像是在哭,“阿寄!”
那物事摔落在地,阿寄盯住了它,半晌未再动弹。
平生好 第56节
灰扑扑的一只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谢尽了。香料大约也已残灭,边边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烧发焦的痕迹,再不见当初从那雪白袍角割落时的一点风色。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迎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宫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色是沉沉的黑。
“难道这不是他的笔迹?”柳岑笑笑,解开了香囊,抖出里面的内衬, 现出在极细微的角落里题写的蝇头小楷——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张迎忽道:“这是我们被钟嶙关起来的时候,郎主自己写的……”
阿寄沉默地凝视着这八个字,一时不再说话。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个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内心如被刀割, 话音却愈加残酷:“这是陶潜的《停云》吧?‘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他是从何时就注意到时世艰难了?”又轻笑一声, “说不得, 也许他只是想说‘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吧!”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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