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指南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昆吾奇
史大壮显然也注意到了,问恩昆:“这是谁家的媳妇以前没见过呢!”
恩昆指着邻桌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说:“勒托烈家的,娶回来小两年了。”
那个叫勒托烈的汉子就嘿嘿笑着过来敬酒,说:“史大哥多照应。”
史大壮干了酒,指着他媳妇说:“勒托烈你好福气啊!”
大伙儿也都开玩笑说他自打结婚后整日介赖在炕头不肯起来,连人都瘦了几圈。
勒托烈就挺着胸膛嘿嘿地笑,那笑容里装满了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的得意。
只有青木注意到,那个白白的女人的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虽然也在笑,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寡淡。
青木见过这种笑容,在柳营巷边上的无名小弄堂里,有些女人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笑容。
人人都说风月好,却不知一入风月场,终生不得回。
这不是风尘的笑,而是绝望的笑,是在笼子里活得久了,明明看得见笼子外的世界,却无法打开枷锁的那种无助。无助之后是绝望,和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的寡淡。
女人依旧勤快地跑进跑出,端着菜总是先送到史大壮和青木的面前。
这本是待客之道,但青木总感觉女人在把菜放到桌子上的刹那,看向他们的眼神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就像在一片绝望的黑暗里,忽然燃起了一点星火。
就像在一碗寡淡的开水里,忽然丢进了一点盐巴。
那是热情,是滋味,是希望……
青木不知道这个长得白白的女人在希冀什么,但他可以肯定,她绝不会是看上了自己或者史大壮。
“帮我盛碗饭吧。”青木说。
女人“哎”了一声,像蝴蝶一样穿梭来去,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过来。
“咯是滇南特产的香米饭,毛竹罐头烧出来咯,侬恰恰看,好恰勿”
女人突然冒出来的有点像申州一带的方言让青木很意外。女人的丈夫勒托烈朝他们这边瞟了几眼,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青木端起碗吃了两口,果然有种特殊的香甜的味道。
他刚想说米饭好吃,就看见饭里露出半截小纸条。
女人已经转到邻桌上菜去了,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他这里。
青木把碗放到嘴边,将纸条用筷子拨进嘴里,含在舌头底下,然后以上厕所为由离开了座位。
厕所在后门外,是一个单独的小茅草屋。
青木趁着没人把纸条从嘴里吐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要啥自行车
老乡
梧桐9”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情急之下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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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逆子
青木回头看见一群人朝他走来,有男有女。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男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他,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
青木认出来,这人刚才也在恩昆家吃酒,和勒托烈坐一桌的。
“我找厕所。”青木顺口一说,正好刚才酒喝得有点多,又有了尿意。
有个女人噗嗤一声笑说:“哎呀我说咋咯找不见你了,原来找茅房呀!我带你去咯好”
她说着就热情地拉起青木,要带他去厕所,还回头对其他人说了一句方言,大概是要他们先走。
一群人就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那个男人放松下来,进自家屋去了。
青木被热情女人带着去了旁边的茅房。
女人见他不解裤子,就嘻嘻笑道:“哟,咋咯还羞上哩!又不是没得见过。”掩着嘴跑到茅房外面,“你尿你尿,我不看你就是哩!”
一会儿见青木出来了,笑得花枝乱颤地说:“通畅哩”
青木笑笑,指着刚才那屋子的方向问:“那屋里好像有个人”
女人愣了一下,又哦了一声说:“你说他家那个疯婆娘呀!日日叫,莫吓着你哩!”
青木摇摇头表示没有吓着,就是酒喝多了迷了路。热情女人就带着他回了恩昆的家。
史大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所以青木也没机会把身上的纸条拿出来给他看。
老恩昆倒是没喝多少酒,这时候正靠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抽烟。
两张大圆桌子已经收起来了,几个女人在水池边洗碗。不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和恩昆打一声招呼,也走了。
虞美人盛了半碗饭,又在上面夹了些剩菜,端到左厢的屋子里去了。青木记得,刚才吃饭的时候,那屋里发出几声杀猪一样的嚎啕声。
美人进去以后才一会儿,忽然“啊”一声叫,然后是碗摔到地上碎掉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杀猪一样的哀嚎。哀嚎的人还大声叫着什么,都是青木听不太懂的话。
美人从门里跑出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去门廊角落里拿扫把。
老恩昆站起来,对美人说:“莫管他了,你去照看你大爹。”
美人看了老恩昆一眼,就放下扫把,拿了毛巾和脸盆去史大壮睡觉的屋了。
老恩昆拄着拐,慢悠悠地往西屋走。
青木跟在老恩昆后面。
老恩昆看了青木一眼,没有阻止他跟着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逆子哩!”
说完就推开西屋的门走了进去。
西屋的廊柱上绑着一个人。那人面黄肌瘦,身子还没有廊柱粗,脖子细得像一截毛竹,毛竹上顶着一个竹笼样的空壳脑袋,脸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就剩一张皮,脸颊和眼窝子深深地凹进去,如果在大晚上看见的话,一定以为这不是人,是鬼。
他看见老恩昆进来,就像将死的饿狼看见了受伤的羚羊,眼里放出了光。
“阿爹啊!让我抽一口吧!就抽一口哇!”他挂着长长的鼻涕,和嘴巴里流出的口水混在一起,沿着下巴流到细细的脖子上。
老恩昆举起拐棍,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在他儿子身上,骂道:“叫你二气!叫你吸大烟!”
他儿子伸长了脖子哀嚎:“打得好哇!你再多打几下,打完了让我抽一口,就一口!”
老恩昆胸脯起伏不定,用力地喘着粗气。他已经举不起拐杖,就用颤抖的手举起铁烟杆,去抽他儿子的脸。
铁烟杆抽过后的脸上留下一条红红的鞭痕,横贯半个脸颊,鼻子都歪了。
老恩昆还要抽,青木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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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人生不能重来
勒毛睁不开眼睛,仿佛眼前有个大太阳在灼他。但这种灼伤的痛楚也无法压住他想抽大烟的念头。就像有一条虫子,在他的心里、脑子里、血管里不停的噬咬,这种难过,比烫伤痛苦一千倍。
“烫我吧!烫死我吧!给我吸一口,一口就行!”他大叫着。
他听见有人问:“只吸一口吗”
他连忙点头:“一口,就一口!”
那人说:“爬出来吧,给你吸一口!”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在一个铁铸的屋子里,墙角有一个小洞。他趴下去看,看见洞外小山一样堆积着白粉,成群的老鼠在粉堆里爬过,兴奋地吱吱乱叫。
他心潮澎湃,感觉生命燃起了希望。
可是,那个洞实在太小了,小到可能只有猫狗才能钻过去。
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遍了每一面墙壁的每一块砖,企图找到一个出口。
总该有扇门吧他想,不然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不用找了,你是一个有罪的人,像你这样罪恶的内心是没有门的。”他听见那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人说的对。他承认自己有罪,他也愿意接受惩罚。但在此之前,他只是想吸一口。只要再吸一口,无论让他去坐牢,还是去死,他都愿意。
他又把目光看向那个低矮的狗洞。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钻过来吧,你想吸多少就吸多少!”
白粉的诱惑实在太大,他试着将脑袋往洞里钻。洞口凹凸不平,并且有许多尖锐的铁钉,硌得他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他退了出来,又去四周的墙壁乱摸。
这一次,他在一面墙上发现了一扇门。
他哈哈大笑:“这里有门!哈哈,这里有门!”
他用力推开门,一阵狂风呼地吹进来,吹得他打了个趔趄。他迷蒙着眼,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就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门外是万丈深渊。风像老虎一样嘶吼着,在脚下的深渊里打着转儿。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解脱啦!”那个声音说。
跳还是不跳
勒毛犹豫着。
他想解脱。跳下去就解脱了!
可是……他把目光转向那个小洞——洞外就是天堂——瘾君子的天堂!
他退回来,把门关上。
风停了,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还不想死。他想吸一口,哪怕死,也要在死前吸一口。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小洞口,试着把脑袋往里钻。
这一次,脑袋进去了。
那个洞口就像有弹性一样被他的头撑开。
他感觉自己的头已经过去了,想抬起来看一下,但抬不起来,四周都是拉紧的橡皮筋一样的压力。
可能是墙有点厚,洞有点深,他的脑袋还没过去,身体就已经钻了进来。
四周的压力越来越大,把他整个儿包裹起来,就像一个茧。他成了茧里的蛹。
洞里面黏糊糊的,有些湿润。他艰难的往前爬,像是逆着出生的方向,回到了母亲的体内。
这些年来,吃吃喝喝给身体增加的东西正被缓慢的挤压出来。他的血液、脑浆、骨髓,都从他的七窍里流出来。
他痛苦极了!
他由这种痛苦之中,想象到了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受到的痛苦。这两种痛苦是相依的,一个受到的张力,一个受到的压力。
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是母亲受难的时候。
只不过人们更关注一个新生命所带来的喜悦,而忽略了那个诞下新生命的人的苦。而且,在一种名为母爱的伟大的感情面前,任何苦都是不值一提的。
勒毛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最终死在鸦片床上的女人。
勒毛还记得她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要碰大烟!”
现在,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还给母亲了吗
痛苦的感觉正在慢慢消失。他肺里面的空气已经被完全挤出去,心脏也只剩下小小的一颗,不需要跳动,因为已经没有血液
96、我是个警察
青木回到堂屋的时候,虞美人和老恩昆正在吃粥,而史大壮则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刚醒来。
虞美人看见青木手上的空碗,好奇地问:“勒毛耶耶吃了”
青木笑笑,把碗放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说:“算吃了吧!”
虞美人不明白什么叫“算”吃了,但她一向来不多话,所以也没有再问。
老恩昆喝完了粥,又把烟杆子拿起来,在桌上磕了几下,把里面的灰渣倒出来,装上新的烟丝,点着了火吧嗒了一口,说:“狗改不了吃屎哩!”
史大壮不明所以,问:“发生了什么”
老恩昆不说话,青木只微微笑。
虞美人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人跟大爹解释,就凑到史大壮的耳边说了几句。
史大壮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惊愕地看着青木说:“你连毒瘾都能治”
青木摇头说:“这锅我可不背!”
这时候,勒毛摇晃着瘦竹竿一样的身子进来,看了大家一眼,也不说话,低头拿了空碗,自己去灶房舀了一碗粥过来。
堂屋的饭桌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虞美人赶紧站起来给勒毛让座。勒毛却不坐,取了筷子,夹了筷咸菜,就独自蹲到角落里去吃了。
他稀里哗啦地吃完,把碗放下,抹一把嘴,还是蹲在那里,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也不知在想什么。
老恩昆吐着烟说:“改性哩”
史大壮也说:“是啊!青木你到底用了什么招有好招的话,你可得给国家贡献出来,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青木摇头苦笑道:“毒瘾是怎么回事,你做了这么多年缉毒警,应该比我清楚。我只是帮他在心理上克服了一些障碍,给了他一点戒断的信心。至于能不能戒掉,还得看他自己的。”
老恩昆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他吐着烟,看向青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激。
虞美人突然叫起来:“呀,勒毛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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