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炎苏特意在其中几个不该重读的字上加了重音。印乐知一直避着他的脸,听了出来他的意思,对他说了三个字“闭嘴,滚。”
亦炎苏松开手指,破碎的酒杯从他手中掉落,透着光的皮肤却愈发润泽。
严方任从没见过一个活人能摆出那样瘆人的表情,透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几处动脉随着心跳的节奏在皮下鼓动,周身似乎都在散发有若实质的黑气。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天地无一的模样震惊,有的人当场就吓哭出声,两股战战,跌坐在地。
严方任和瑞安澜握着手,手心上传来的温度还能维持他基本的内心宁静,和瑞安澜咬耳朵“天地无一这是怎么了?“奇怪啊,天地无一应该不会因为印乐知针对瑞安门而发这么大脾气。
瑞安澜是全场最镇静的一个,眼睛一直盯着天地无一,对他悄声道“杀性起了。等我拦一下,不然他秒秒钟玩脱,我俩下次大会不好上高台。”
严方任也害怕天地无一闹出幺蛾子。天地无一现在这个状态太可怕,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但他更害怕瑞安澜,谁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拦!能活着拦下来吗?
直白的瑞安澜曲起手指用指关节扣了扣桌子,打破场上的寂静,直呼天地无一姓名,喊道“亦炎苏!”
天地无一不为所动,依旧紧紧地盯着印乐知,像是要把印乐知撕成碎片。印乐知似乎也被他那副恐怖的模样震到,偏过头不去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咬紧牙关,竟在这样的威压下还要坚持自己的态度。
瑞安澜见天地无一没反应,抬脚踢起面前的桌案,往天地无一那儿踹去,加大了几分音量“亦炎苏!给老子收敛点!”
天地无一抽出黑刀,看也不看就一刀将飞来的桌案斩成千万碎片,总算表情松动了一些,转向瑞安澜“澜儿,怎么了?”
瑞安澜从旁边又拖过来一张桌案,作势欲举起再扔“你的冲动已经给我们添了乱,还要乱上加乱吗?”
天地无一冷冷地盯着瑞安澜,眼中没有任何感情,手指在黑刀上慢慢收紧。但瑞安澜也没在怕的,她的眼中只有怒火。
严方任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联系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依稀猜到印乐知的态度突变为完全对立可能和瑞安澜自己有一点关系,比如和当时瑞安澜跟着印乐知出去说的话有关;和天地无一有极大关系。所以天地无一是被恶意忤逆才发怒,瑞安澜才说印乐知是拿瑞安门撒气。结果瑞安门遭殃,瑞安澜一看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暴脾气发作。又见天地无一对印乐知起了杀性,印乐知怎么样她不在乎,但天地无一越过自己一通操作,挡了瑞安澜的道,瑞安澜的怒气值也到达了顶峰。
其实严方任根据已有信息已经猜了个不离十。瑞安澜不会说花言巧语,天地无一也不听那些虚与委蛇的话,杠是已经正面杠上了,现在就看这两暴脾气谁先认输。
勇士,这是真的勇士。全场人顿时瑞安澜生起了敬佩之心。疯子的女儿果然也是疯子。
严方任摸到瑞安澜手心渗出了汗,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天地无一的威压压的。他动了动,分开五指,和瑞安澜的五指相扣,握得更紧。
天地无一依旧盯着瑞安澜,和那扩展到极致的表情不同,他的语气平板没有起伏“澜儿,你在,生什么气。”
瑞安澜侧过身,眼睛没离开亦炎苏,右手伸到严方任身子左侧,竟然把他手里的青玉剑拔了出来。青玉剑在她手上似是被怒气激发,翠绿的光华在剑锋流转。
然后瑞安澜站起身,向天地无一走去。严方任手没松开,被拖着也站起了身。
天地无一静静地看着他俩,瑞安澜速度突然加快,带着严方任闪到天地无一面前,全身肌肉绷紧,举起青玉剑就冲天地无一颈动脉砍去,快到旁人只能看到剑的残影。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场上回荡起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翡翠绿的剑锋离天地无一的脖颈只有一寸,竟是真下杀手。天地无一右手握着黑刀的刀身,竖直地立起刀,刀柄交错的刃片拦住了青玉剑。
这两柄坚硬无比的武器相撞,谁也没讨到好,互相较着劲,刀身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带出连绵不绝的轻响。
瑞安澜左手和严方任的手牵着,只有右手能用。她右臂血管暴起,飞速擦着黑刀收回剑,沿着黑刀侧面再次刺向天地无一的要害。
天地无一也只使右手,抬起四指伸进黑刀刀身中空的缝隙,握住一半刀刃,曲起手臂。上半截黑刀被他贴在小臂上,下半截刀尖随着手臂动作准确地撞上青玉剑纤细的剑锋,同时刀柄上纠结的刀刃向瑞安澜脸上划去。
两人都把自己的内劲与武器融为一体,武器相击的刺耳声音几乎要贯穿听众柔软的脑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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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狂暴的让步
电光石火间,两人下半身站着没动,手上已经过了好几招。场下人只能看到青黑两道影子嗖嗖地一直往头颈处招呼。
突然,场上的两人停了下来。青玉剑卡在黑刀中空的缝隙中。瑞安澜将全身的力量压在青玉剑上,让剑尖在被黑刀别开前冲破天地无一的力道,刺入了天地无一喉部。一股细细的血线淌了下来,悬在亦炎苏锁骨上方。但这差不多就到了极限。青玉剑被天地无一用黑刀巧妙地卡在半途,几乎是进退不得。
青玉剑的材质确实数百年难遇。换做别的武器的话,被天地无一这么一别,怕不是早就断成两截。
而黑刀的刀尖已经抵上瑞安澜的左眼外眼角,割出一条直入发鬓的裂口,刀刃紧贴皮下的骨头,三指宽的血痕从裂口蔓延到她下颔骨。瑞安澜左眼的睫毛也被齐齐削断。
仿佛那黑刀抵着的不是自己的眼皮,瑞安澜睁开眼,和天地无一如出一辙的渊黑眼中满是暴怒,声音也变得低沉“你忘了我们所求为何这是我的。就算是你,也不能干涉我、妨碍我。”
听到这样的话,天地无一的语气也带了一丝威胁,白皙的手指紧紧扣住刀身,眯起了眼,沉声道“瑞安澜”
严方任慌张起来,想要把瑞安澜拉回来挡在她面前。这两人互相之间都没收着力,在青玉剑更进一步之前,天地无一怕是真能先砍瞎瑞安澜的左眼。
再怎么愈合力强,瞎了的眼睛还是不能回来的吧
不料,刚说完这三个字,天地无一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嘴角也恢复到了正常的微笑程度,温声道“算了,爷拿澜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刀刃与青玉剑摩擦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瑞安澜也垂下剑。伤口没了武器的阻挡,血肉紧紧相贴,渗出几滴血珠后,已在这短时间内结了痂。
现场冰封的气氛终于解冻了几分。
旁人听着是父女之情终于战胜了杀戮欲,严方任听着却不是这么回事。方才天地无一对印乐知是起了滔天杀性,转向瑞安澜时,依然带着极其凶狠残暴的锋芒,不带怜悯。最终的偃旗息鼓,倒像是一种经验主义的退让,而不是感情上的让步。
而瑞安澜虽然不知胜算几何,但方才要不是天地无一收了手,她绝对会想方设法把那剑推进天地无一的喉咙。
严方任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对他人情绪感性的敏感性还是有个客观认知的。这两人的关系很奇怪,不是单纯的父慈女爱。
回想起了亦炎苏唱的那句“众星皆孤”,严方任突然内心有所触动,这两人果然是夜幕中孤单闪耀的星,吸引着别人,但又抗拒他人的亲近。
虽然瑞安澜可能自己毫无感觉,但严方任心里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和瑞安澜在感性上贴近了一些。这么想着,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靠近瑞安澜,相扣的手抬起用自己的胳膊对外挡在瑞安澜身前,另一只手圈住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的手,半掩着她把瑞安澜向后带,在她耳边悄声道“小心,我们先回来。”
天地无一的目光停留在了严方任握着瑞安澜的手上,眼里燃起冷焰,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严方任,你手在干什么”
瑞安澜的暴脾气还没消去,闻言剑尖一转,指向天地无一“亦炎苏你哪来那么多事儿”
天地无一的阴冷又瞬间消散,笑着对瑞安澜道“澜儿欢喜的话,那爷也不多管闲事。”
严方任强作淡定,从眼角观察天地无一,拉着瑞安澜一点点退回座位上,蹲在她身侧为瑞安澜擦拭脸上的血痕。那道刀伤有一根食指那么长,差点就伤到了眼睛。严方任擦干净血渍,心疼地问瑞安澜“疼吗”
瑞安澜碰碰那痂壳“小意思,没感觉。”
严方任无奈地拨过她侧面的长发盖住伤口。
天地无一阴森的眼神在严方任身上停留了片刻,看起来内心交战了一番压下砍严方任的冲动,又转向印乐知。
印乐知刚在看这里的情形,见天地无一的视线投过来,他眼珠往侧方转了转,又回来直视着天地无一。
眼神对峙片刻后,天地无一冲印乐知比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坐下。
等天地无一也坐回原位时,严方任才想起来查看青玉剑。倒是没有崩出裂口,但似乎剑锋在摩擦中钝了一些,剑身上覆着一层细小的青色和黑色的粉末。
严方任心疼地拂去那些金属碎屑,又颠来倒去地检查了几遍,才把剑收回剑鞘。
方才沐瞿空正准备硬着头皮介入时,瑞安澜已经一脚踢了过去,甚至还动刀动枪的。天地无一是什么水平,沐瞿空还是清楚的,他没那个能力让那两人停手,只能在一旁观战。现在见事态平息,他转向亦炎苏用询问的态度唤道“天地无一”
亦炎苏抬起一只手,厌倦地道“别和爷说话。爷明天出海,将在一年内发生的事都不要找爷。”
印乐知“啧”一声“尸位素餐。”
亦炎苏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怼印乐知,意料之外的毫无反应,看都没看他一眼,推开座椅拖着黑刀慢悠悠地走了。
沐瞿空转向印乐知。印乐知和他对望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天地无一暂时退出,敢情这老头要把天地无一的工作量分给他。
天地无一一走,众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议论纷纷,晚宴也照常举行。
严方任听着那些议论无外乎是“惊风阁真的这么狠”“刚才天地无一是不是流血了是不是真的被刺中喉咙了”“瑞安门那人也太狂了。”“好歹是天地无一的亲生女儿,手下留情了。”“我看没有,差点就出人命了要。”
方才瑞安澜那一剑砍得实在是气势汹汹,并且从结果上来看,二人实力差距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小。
众人们对瑞安门的认识彻底刷新,本来以为只是一个任性妄为顶着天地无一名号的无能姑娘和一个柔茹寡断的鸡鸣狗盗之徒。现在看来得重新评估。
有几个胆大点的帮派不好光明正大地上前攀谈,跟他俩挤眉弄眼想要会后详谈。瑞安澜自然是根本没在看别人做什么,只有严方任注意到。他看看瑞安澜,挠挠头,又得他出面。
第三十五章 我们哪敢动啊
今年这个大会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等到第二天,印乐知醒来问第一堂堂主“天地无一真走了”
堂主道“禀阁主,是,天地无一目前确实是在往东边海岸去。”
印乐知眼神变了变,没想到天地无一竟然真在这时刻抛下江南出海,看来是气得不轻。他还是这么任性妄为。
印乐知对堂主道“回惊风阁,接下来几天大会不参加。”
堂主应道“需要属下通知其他堂主启程吗”
“不必,你跟我走,让他们留下看着。”
他倒要看看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地无一和印乐知相继离场,剩下的大会也没什么好看的。严方任和瑞安澜随便蹉跎了一下时光,便也返回了瑞安门。
回到瑞安门后,痛苦才刚刚开始。
严方任听到一声嚎叫,那嚎叫低沉悠长还带着颤音,惊起一丛飞鸟,怕是以为野兽来袭。
他揉揉眉心,挥挥手让被叫声吸引来的弟子们退下,自己则往嚎叫声传来的屋子走去。
他估计又是他的门主。最近瑞安澜烦闷得不行时就嗷嗷叫两声缓解一下压力。
果然,严方任循着刚才声音,走到了瑞安澜的书房前。
他推开门,瑞安澜脚翘在桌上,上半身已经滑到椅面上躺平。严方任进去时都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腿。
听到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把手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往他身上一砸,又嗷了一声。
严方任立刻关上房门。
不能让弟子们看到。
关上房门后,严方任展开纸团,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大意就是“形势所迫我们不和瑞安门来往了哦不好意思呢”。
怪不得瑞安澜在嚎叫。
瑞安澜仍在背贴着椅面,伸长胳膊以奇妙的姿势从桌上又拿起来一封信,看了看“啊,这家又不铁器了。”随后把信随手往地上一扔,继续找下一封。
严方任走过去和她一起拆信。自从印乐知扬言要制裁瑞安门后,之前和瑞安门建立了联系的帮派联盟们大部分都赶紧和瑞安门撇清关系,生怕被惊风阁一并制裁了。
有些帮派没有明确表态,惊风阁从资料库里随便寻了几个黑料,直接上门警告。哪家帮派还没点见不得人的事,被惊风阁一明示,也只好乖乖独善其身。
幸而薛家的产业和武林没什么关系,他们还能靠着铺子赚的钱撑一撑。
但是空有钱也没用,有钱别人也不卖物资给你。尤其是铁器伤药一类,被惊风阁卡得死死的,谁也不敢送上瑞安门来。
库存空了也不是个事儿,门里弟子们嗷嗷待哺,没有物资的话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都要再次浮动。瑞安澜眼见伤药见底,不禁愁苦。她是基本上用不着那玩意儿,但抵不住弟子们最近在外冲突加剧,屡屡负伤,伤药消耗量变大,还一直得不到补充。
劳心劳力的瑞安澜只能下山挨家去找伤药家族和商人。那些人看到瑞安澜本人后都是战战兢兢,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把拒绝说得更为婉转些。
然而瑞安澜只要听到拒绝的意思,甭管是多么委婉,脸色立马就难看几分。
吓得他们更不敢说话。瑞安澜在大会上和天地无一对砍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江湖,他们生怕自己也被砍上几下。
毕竟他们不是天地无一,能不能扛住一下都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