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韦三明说着,示意了下桌子上的那个盒子,“把这东西拿走。”
折娘气急,转过身就抓起那盒子,吆喝着两个女儿离开了。
初初端着一盘甜瓜、苹果盘过来,叫了声气势汹汹下楼去的折娘,不见回应,又匆忙转身进屋,向还坐在桌子边的韦三明问道:“大爷,我干娘怎么气着走了”
254
初初是个很会看颜色也很会随时处顺的女人,当下只委屈地捂着脸,半句不敢提之前那件事,好一会儿看韦三明的情绪平复下来,才红着眼眶倒了杯茶递给他。
韦三明看她一眼,到底是接了茶,说道:“你还小,这件事我就当没提过,以后再提,你便回烟花楼去。”
初初吓得瑟缩一下,瘦削的肩膀抖了抖,低声道:“我记住了”,又很快变了一副神情,问韦三明道:“新来的县令大人怎么样啊”
韦三明笑了笑,只道:“以后都得小心行事了。”
方宴是个行动能力很强的人,第二天上午就让差役在城门口贴了征徭役的告示。
大周朝规定,每个年龄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丁,每年都需要无偿为国家服两个月的徭役,这三年间,靖和县前任县令何大人也只征过两次徭役,一次是去更西北的安边县帮助那里的人修城墙,一次是给他自个修院子。
而且第二次征的都是哪几个镇的徭役,县衙里也没有任何记录,加上马上就是秋收季节,农家都该忙起来了,方宴想了想,在告示上注明,每个过来服徭役者,每天有十五文工钱。
这样一来,不用强制,想要挣这一分钱的农家,自然会挤出一个劳动力来。
果然,告示贴出的当天,就有临近镇子里的十几个农家汉子过来报名。
不过三天时间,过来报名的人已经有一百多个。
而这三天,方宴也把县衙里的差役和三个书办梳理了一边,剔除了三个不干实事的差役和两个书办,这时处理报名事宜的全是留下的那个赵书办。
方宴看了看赵书办送上来的报名表,放到一旁,说道:“偏远村镇几乎没有人来,你点两个差役,到下面走一走,把这件事尤其是跟村里的百姓通知一下。”
赵书办觉得只是修整一下路面,这百十个人足够了,一个人一天十五个铜板,可不是开玩笑的,便出言提醒了一声。
方宴说道:“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下去吧。”
想起被除职的另两名书办,赵书办也不敢多说,答应一声便下去了。
靖和县沙土多,县西北还有一座石山,要修整路面,原材料这一块是不用花钱的,也就是工钱和每日的伙食钱了。
一百两用作工钱、伙食钱,是完全足够的。
方宴打算用小石子混合泥沙铺路,昨天还带着乐轻悠,访问这县里的老人,在城西找到一个世世代代都做石磨的老匠人,想让他做出一个可以打碎石块的器具。
如果那老匠人能做出来响应的器具,修整通往下面七八个镇子的官道,不过半个月就能完成。
反之,恐怕要拖延一个月。
方宴想起轻轻昨天跟他提到的,用石灰石、粘土、铁矿粉按照比例融合可以做出一种能够硬化地面的泥,便决定再去找两个匠人,试一试这种方法。
出门前,方宴先去了趟后院,乐轻悠正在试用崔大娘做出来的甜点,见方宴过来,舀了一勺橘子布丁送到他嘴里,同时问道:“这是用果胶做的,比之前在家做的那些怎么样”
方宴品了品,说道:“软很多,味道却是一样的。”
“无花果里面含有大量果胶,我让崔大娘把制作方法传出去吧,说不定几年后果胶布丁还能成为靖和县的特色产品呢。”乐轻悠笑着说道。
方宴摇头,笑道:“好啊,有我的轻轻在,不用一年靖和县就得大变样了。”
乐轻悠说道:“我只愿深藏功与名。”还未说完,就跟着方宴一起笑了起来。
出门前,方宴交代崔大娘:“下午让光伯在县衙旁边的空地上支上锅灶,有人来问,你便把果胶制作方法给他们演示一番。”
乐轻悠高兴道:“三哥这个办法好,大家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就都能学会了。”
崔大娘边听边点头,等大人和小姐都交代完了,笑道:“老身一定不辱使命。”
方宴带着乐轻悠出来,直接去了三教九流聚集的南城,在那儿果然打听到三个技艺娴熟的泥瓦匠。
这三个泥瓦匠各自领了一个盖屋子班,县城以及附近的居民房屋都是他们领着下面的学徒建造的,其中一个姓王的瓦匠,从事这一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硬化墙面、地面上很有经验。
初时见一对儿男女来找他,还以为是请他盖屋子,谁知竟是县太爷亲自登门,慌得刚才还很镇定地与方宴、乐轻悠交谈的人收起手里的烟杆子,就往地上一跪。
方宴叫起,说明了来意,在王瓦匠犹自惊慌、不敢相信的神情中说道:“若能研制出水泥,本官自然有赏,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听这附近人家说,还有陈、刘两家也各领一个盖屋子班,此事你去与他们说一声。”
想了想,方宴又补充:“你们先商量,若是有什么需要,明日去衙门,本官自会让人批下来。”
“哎”,王瓦匠答应一声,又跪下来,“草民遵命,我们一定尽力,把大人所说的水泥造出来。”
看得出来这是个很老实的人,方宴伸手虚扶,说道:“起来吧,尽力而为便可。”
说完了事,方宴就要走,转头一看,刚才还在他身边站着的乐轻悠,此时正在堂屋边的树荫下看这家的老太太做大酱。
王瓦匠今年四十二,老太太是他老娘,却才六十,还很是精神矍铄,或许是来到跟前的是一个花骨朵般的小丫头,老太太半点没有儿子的那种诚惶诚恐,跟乐轻悠说起做大酱的秘方来头头是道的。
方宴走过来,王老太太扶着膝盖就要起身见礼,乐轻悠连忙扶住她,“老太太安坐,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老太太也不敢多留,被乐轻悠扶着重新坐下后点头道:“大人和小姐慢走,等过一月大酱做好,老妇让我这老儿子给您送些过去。”
乐轻悠道谢了,看见东边厢房里有两个探头探脑的脑袋,问道:“您家里有孙女吗”
“有的,三个孙女,一个已经出嫁,另两个最大的今年也十二了,却这般没礼貌,让小姐见笑了”,王老太太歉意说道,唯恐孙女这缩头缩脑的行为让面前的贵人不喜,又转过头去,十分严肃地道:“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出来跟大人和小姐见礼。”
乐轻悠忙说“不用”,两个小姑娘已经手牵着出来了,较小的躲在二姐身后,怯生生过来见了礼。
乐轻悠哭笑不得,三哥这个县太爷的身份真跟个土皇帝差不多了,自从来到靖和县,见到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诚惶诚恐的。但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我三哥让家里的厨娘这两天都在县衙门口教人做一种甜点,你们两个在家没事的话,可以去瞧瞧。”
王二姑娘看了乐轻悠一眼,见她漂亮的面容上带着笑意,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亲近,点点头道:“谢谢小姐,我和妹妹这就去。”
南城距离县衙有二三里路,乐轻悠又道:“等你们母亲回来了,还是跟着家里的大人一起去。”
王老太太和王瓦匠听到这话,心里都十分地熨帖,人家一个大小姐却能替他们小人物想得这般周全,真是让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
于是等乐轻悠和方宴两人离开时,王老太太从厨房提了一罐醋姜非要送给乐轻悠,还坚持送他们到大门口,直到看着二人转过弯不见了身影,老太太才跟着儿子转身回到家中。
看着自家积攒了三四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光景,王老太太对儿子感叹道:“老天爷开眼,给咱们靖和送来一位好太爷,就算三年后太爷会调走,有这段时间,咱们也能再攒一份儿家底了。”
王瓦匠点头,他知道母亲说的半点都不夸张,要知道以往每年,他每盖一间屋子都得向衙门里交一份税,若非如此,这么多年了,他们家都四代同堂了,怎么还可能一大家子挤在这么一个窄狭的院子里
而这位县太爷,从刚才谈话就能看出,绝不是以往那种私设名目乱收税的官,他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外来的县太爷会被铁打的计县丞压制住。
在心里担心的王瓦匠根本不知道,计县丞却不是那种爱钱胜爱命、明知道抵不过还要拿鸡蛋碰石头的人。
放下这点担忧,王瓦匠拿起烟杆,便背着手出门去找那两位同行了。
又过了三天,来县衙报名服徭役的已经有二百六十多人,方宴看过这些人的籍贯,按段分任务,尽量让那些本地的修本地的路。
至于这些役夫们的吃食,乐轻悠已经拟好菜单,并让光伯从山庄带来的两个小厮春明、春田跟集市上的肉铺、米铺说好了每日需要的量。
方宴这边安排好每段的施工人物,乐轻悠这边就让春明、春田带着差役去采买,然后再给送到施工现场。
至于做饭时需要的青菜,则都让他们在乡村中采买。
另外,想着给乡下百姓增加一分收入,做饭打杂的人,方宴也都是让每段的工头从附近的乡村中找的。
而那些工头,都是方宴让赵书办亲自选的心善、有底线之人,倒不用怎么担心他们太过的拉亲帮友。
修路初期的几天,方宴处理公案之余,便特选了一天下午,带着乐轻悠出城去视察,并对她道:“你之前不是说想找几个老农教制肥之法吗正好趁这个机会,我带你去刘捕头提上的那几家看看去。”
255
他们去的地方是距离县城只有十几公里的沙田镇,沙田镇由于距离县城近,到县城这一段路是其他村镇进城必走的,因此这段路无论从平整度还是宽度上来说,都是最好的,几乎不用怎么在修整。
要做的,也只是等小石子打好,混合黄沙在表面上铺一层了,方宴是让那些人从沙田镇那边开始修的,他们到时,是半下午,从沙田镇北到南的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道路已经平整好,役夫们正热火朝天地平整沙田通向其他两个镇子的道路。
方宴没有到跟前去,只远远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那些被他选为领头者的几人并没有“拿着鸡毛当令箭”,而是比其他人干得更卖力,很好地起到了带头作用。
见此,方宴勾了勾唇,低声跟旁边的乐轻悠道:“看来我这个县令的威严树立的还是很好的。”
乐轻悠:“”
又站了会儿,两人便携手离开了。
远处,好几个一直拿着铁锨平整路面凹凸不平处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无不在想,幸亏自己没有偷工耍滑,否则给县太爷留下个不好的印象,这工钱只怕就不好拿了。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田中的玉米都已结穗,比起湖州那边来,这里的玉米竿矮了许多,穗棒子也更小些。
乐轻悠松开方宴的手,走到路边的玉米地旁,撕开一个穗棒子外的玉米袍看了看,转身对方宴道:“这里的田地很贫瘠,这一个棒子,至多结三十多个玉米粒,比起我们那里的六十多个,的确差了很多。”
她又蹲下身捻了捻田中的土壤,说道:“而且这里的人也不太会肥田。”
方宴蹲在乐轻悠面前,也看了看这一片长势最好的玉米地,对乐轻悠笑道:“所以才需要我的小丫头教他们啊。”
话音才刚落下,就玉米地里传来一声冷哼:“真是好大的口气。”
随着说话,一个头发花白,身穿裋褐,裤脚挽着的老头拨着玉米叶从玉米地深处走了出来。
乐轻悠和方宴都站了起来,礼貌地退到田地外的路边。
老头是在玉米地里拔草的,方宴其实刚才已经清晰地听到唰唰地拔草声,知道有人在田里忙碌,但并不觉得会对他们有什么威胁,便忽略了。
然而老头听见这两个年轻人说的话,却有些不服了,他弯着腰走到路上,将搭在肩头的烟杆拿下来,点了一兜烟,悠闲地吸了一口,才又看看方宴和乐轻悠,问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年轻人说我们这儿的玉米打的少就罢了,我们这儿地薄,跟其他好收成的地方没法比。怎么还说我们不会肥田”
老头说着,指了指这一片好几亩田:“我家的这些地,每次播种前都会把粪犁进去,比起其他人家的,可肥多了。比不上你们那边的,也是我们这儿的土不好。”
见老头满脸不服,乐轻悠忍不住有些好笑,解释道:“老伯,你们只是施底肥,在庄稼生长时,并没有增施过肥料吧”
老头倒疑惑起来:“那一车车大粪拉进来,还怎么锄草你们那儿都是这么做的”
乐轻悠听到大粪,也没什么不自然,前世写论文、做研究,那可真是什么都接触过,当然了那时是带着手套的,刚才她捻土壤,直接用手,回去得记得好好洗一洗手。
她这边正越想越远,就听方宴道:“老伯如果疑惑,明日巳时,便到县衙去一趟,到时我家这小丫头,自然会给你们详细讲解。”
听到这儿,老头拿着烟杆的手都有些颤抖了,磕磕巴巴问道:“您,您是,县太,太爷”
“老伯知道”方宴显得很是平易近人,“前几日,我差刘捕头到这附近找几个娴于农事的老农,您就是其一吧。怪不得这一片玉米长势如此之好。”
老头连称“不敢”,跟着就要跪下来磕头,方宴抬手一扶,“老伯不用如此。”
老头又忙着道谢,一辈子没近距离跟官老爷说过话,当下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又连连保证:“明日小老儿一定准时到县衙去。”
方宴笑了笑,说道“您忙”,然后便牵着乐轻悠的手远去了。
老头儿这才狠狠松一口气,有时间回想刚才县太爷都说了些什么,让那位小姐教他们怎么施肥能行不啊
走远了,乐轻悠看着方宴好笑道:“这些乡民都如此害怕你这个县太爷,到明日,你就没出面了。”
方宴见两旁没人,揽着她的肩膀在她额头吻了下,调笑道:“往后你想做什么不得哥哥在后支持,怎么这就想把哥哥踢到一边了”
乐轻悠真没见过他这痞里痞气的样子,笑着把他往旁边一推,“你注意点,万一还有人在地里拔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