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朝廷律法中没有明文规定,但却是一条潜规则,损耗粮最多收税粮的十分之一,不算多,天生畏惧官差的老百姓没谁会提出反对意见,但一家一户算起来,却也绝对不少。
老翁笑得露出了豁牙,跟前后的人道:“这下能省半石粮食,少说够一家人顿顿吃面条吃十来天。县太爷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旁边人听到了,纷纷附和:“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前面负责称量的差役都吓了一跳,往那黑压压的队伍看一眼,却也不敢出言呵斥,毕竟这是在夸赞县太爷呢。
坐在一旁监督的计县丞不着痕迹地撇撇嘴,这群小老百姓还挺会拍马屁的,不过正主不在,拍得再响也没用。
正这么想,一抬眼就看见身着玄色袍子的县令大人伴着他那姿容绝俗、身着粉白色缠枝花纹衣衫的未婚妻朝这边走来。
计县丞连忙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
方宴注意到这边,不着痕迹地朝就要过来见礼的计县丞摇了摇头。
计县丞笑了笑,坐下来,神色和蔼地看着这边正在称量税粮的百姓,跟人家聊起家常来。
看县太爷处理韦老三的手段,他若想安安稳稳地把之前做的事都抹过去,日后就得跟县太爷看齐啊。
这时交税粮的队伍已经在粮仓外曲曲弯弯地排了好几圈儿,人声嚷嚷的,方宴和乐轻悠虽然衣着长相都不像是普通农户人家,那些百姓也只以为是哪户大户人家过来交税粮的,多看一眼便罢,并没有多么好奇。
因着人多,方宴牵住了乐轻悠的手,走走停停地,问了好几人家在何处收成如何。
那些人都很健谈,只要起个话头,不用费心问,连家里喂了多少鸡鸭就都说了出来。
这其中,有满脸喜悦的,也有面带愁容的。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去时,已经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
想起刚才那些人中一个断了条手臂的汉子所说的话,乐轻悠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那人的手臂是为了打猎还钱给妻子治病而被老虎生生咬断的,断了一臂后只能靠种地为生,然而地租加上税粮,地里的出产根本不够一家人嚼用,这两年冬天他们家都是每天一顿稀饭挨过来的。
与那个断臂汉子情况类似的人家还有不少,而且这样的人家大部分住在远离县城的偏远山村中。
乐轻悠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助这些人。
这时方宴说道:“朝廷规定,户主残疾或是家中有七旬以上老人者,每季都可领取一石粗粮的补贴,明天你帮我对照着户籍簿核实一下,即便做不到每季的补贴,冬天的补贴粮至少给他们预备起来。”
“恩”,乐轻悠点点头,“明年麦种的试种,也可以挑两个比较穷的村庄参与。”
方宴拍了拍她的发顶,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到县衙门口,方宴点了左边站岗的一个差役道:“把陈老爷、张老爷请来,我有话交代他们。”
差役见过礼,拿着腰刀就快步跑着去了。
乐轻悠说道:“那三哥,我先去后院拿些豆腐成品过来。”
“去吧”,方宴笑道,“拿了豆腐直接来前衙客厅。”
乐轻悠端着两块豆腐来到客厅时,陈老爷、张老爷都还没到,嫣红随后端着几杯茶过来,她把茶杯一一放好,乐轻悠就让她下去了。
片刻之后,陈老爷和张老爷一前一后微弯着腰,战战兢兢地一前一后进来。
乐轻悠本来和方宴隔着一张桌子坐着,见他们进来,就起身站到了方宴身后。
“见过方大人”,张老爷略慢陈老爷一步地下跪见礼,因着昨天韦三明的案子与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有些关联,现在被县太爷召来,即便有个陈老爷作伴,张老爷心里还是很不踏实。
方宴不在意地摆手道:“起来吧,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一个方子想跟谈谈。”
方子
方宴把豆腐上干净的棉布揭开,示意道:“先尝尝这豆腐怎么样”
张老爷和陈老爷对视一眼,两人上前一步,拿起旁边的木头叉子扎了一小块,放到口里缓缓咀嚼。
微甘,水嫩,豆香盈口。
“这豆腐”陈老爷放下木叉子,后退一步,恭敬道:“草民到府城吃过的米家豆腐,也比不上这个。”
而听方大人刚才的意思,要跟他们谈的方子,是这个豆腐
虽然做豆腐用的卤,都是不传之秘,但是方大人出身世族,能随手拿出几个方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为什么让与他们商量让他们出钱
方宴不管这二人是怎么想的,直接道:“这个豆腐的卤水方子,只本官未婚妻手里有,另外,我们还有做老豆腐、豆干、腐竹方子。怎么样,二位可有兴趣各揽几样,开个小作坊”
陈张二人都听得震住了,好半晌,陈老爷才问道:“大人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简单”,方宴笑道,“本官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价格定在成本的十分之一上。”
也就是说,一斤豆腐的成本是十文,他们只能卖十一文
成,别说只给他们一文的利润,就是让把利润都交给大人,他们也不能说不啊。
他们答应得爽快,乐轻悠也很爽快地把调卤水的方子,以及豆干、腐竹的制法跟他们一一说明了。
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卤水,只要卤好,南、北豆腐以及豆干的差别只是水分的多少罢了,腐竹相对来说麻烦些,乐轻悠说完了,见他们都皱着眉,似乎担心记不住,便让方宴按照一二三将步骤给他们写了下来。
两刻钟后,陈老爷和张老爷一人揣着两张方子走出了县衙大门,两人商量了下,先到茶楼把各自要做的分派一下,立个协议,即便知道方子,以后也不能做对家所做的东西。
一番商量,陈老爷做南豆腐、豆腐干,张老爷做北豆腐、腐竹,且两人还商议着,半个月后一起开张。
张老爷说道:“虽说方大人压着咱们的利润,到底是给咱们一个足以传家的方子,咱们也不能半点表示都没有。”
陈老爷心里也有这个打算的,想了想道:“方大人做官不是为钱的,我觉得,不如等大人再做益民之事时,我们多捐几个钱”
张老爷十分赞同,“好,好。”
在茶楼吃了些点心,陈张二人才各自归家,准备小作坊开张的相关事宜。
张老爷高高兴兴地回到家,还未到正院,便听到儿子又不知为何在大声小气地在指责儿媳妇,一张笑脸立即拉了下来。
杨氏向后一退,躲开张少爷伸过来抓她的手,带着几分怒气问道:“怎么我连出门的权利都没有了”
张少爷冷笑:“一个月前你是如何破坏慧娘名声的忘了说别人不安于室时你倒是振振有词,到你自己时,怎么不知道归束自身了天的往外跑,我是不是能说你这是要出去会野汉子啊。”
“逆子,你给我住口。”张老爷怒喝一声,大步走进小院,“栀娘可是你媳妇,你说那些话,是觉得你现在的名声很好听吗”
张少爷被父亲这一声呵斥,既生气又不敢反驳,只得哼一声道:“我这个做相公的禁足在家,她一个做媳妇的,倒是心大,跟我说也不说一声就要出去,我难道还不能问问”
263
方宴问他们“叫你们登记县中的孤老残病人家办的怎么样了?”
后来的刘书办郑书办是负责下去走访查实的,就向前一步,由刘书办答道“回太爷的话,县里三镇八乡的残病人家已经全都登记完了,我们整理一番就要来回报的。”
方宴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从手边拿了一个蓝皮本子,放到书桌中央,“这是本官前些日子让人购置粮食的账本,你们拿去,将其中一半粮食派送到那些残病人家,另一半则派送到赤贫人家,务必保证这个冬天没有饿死之人。”
赵书办迟疑道“大人,咱们县本就是个贫穷的地方,下面吃不上饭的人家少说也占了全县人口的一大半,这需要的粮食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这个不用你操心”,方宴说道,“你们只要保证把粮食送到该得之人手中,事后本官会亲自下去复查。”
言外之意不用说明,早已经看明白县太爷处事的赵书办,以及刘书办、郑书办均是保证道“请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负大人使命。”
三个书办拿着账本下去办事了,方宴看了会儿邸报,便起身拿上官帽去前衙升堂,审结草帽村村民械斗之事。
虽然这种民间争斗很难分出个错对,方宴还是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就结了案,他有心整饬此地好勇斗狠、情义稀薄的民风,把参与械斗的两方,以及把女儿许了两家从而引起械斗的人家都做了重判。
草帽村、郭家村两方械斗者均被罚去边城服徭役一年,柳下村把女儿许了两家的那对夫妻,则判他们出十两为那三个死者处理后事,令罚十五两给那六个伤者治伤。
公堂上负责记录审理过程、凡人供词的陈书吏刚把判词念完,跪在公堂上的柳下村王姓夫妻俩就哭天抢地、大呼冤枉起来。
“威武!”
公堂两边手指水火棍的差役立刻出声,王家男人跪趴在地上不再敢喊,那妇人却仗着日常跟邻人耍赖的劲儿还喊着“冤枉”。
“大人,冤枉啊”,妇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朝着公堂上威严而又俊美的一县之主狠狠磕头,“是那赵、郭两家的人大家,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啊?您这样判,岂不是要逼民妇一家去死?冤枉啊大人!”
方宴唇角不由地勾起一丝冷笑,一个农妇,竟然敢威胁他?
“冤枉?”他站起身,走出公案,下来,扶起跪在另一边的一个儿子在这场械斗中被打死的农妇,冷冷问那王家妇人“你家冤枉?这些孩子死于械斗人家向哪儿喊冤去?”
话落,方宴又扶起另外几人,后退一步,对这三家苦主弯腰一礼,“不能找出谁为直接杀人者,本官有愧。”
械斗现场混乱无比,即便有仵作验明了那三个死者身上的致命伤,但却也很难找到究竟是谁下的手。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古语有言法不责众,械斗中有人死了,总不能把其他参与打斗的人都处死吧。
其实县太爷罚那些参与械斗者去边城服徭役一年,已经出乎这些苦主意料之外的,此时又见大人弓腰向他们施礼道歉,这些神情悲痛的人无不大为震动,连忙下跪回礼,口呼青天。
方宴直起身,让书吏、差役把这些人扶起来,转身面向公堂外围观的县城民众,因为有意整饬此类现象,这次审理依旧是公开审理的,他看着外面一个个目露严肃的民众,朗声道“草帽村械斗案乃是本官到任靖和后的首例案件,故对所有涉事者,本官从轻判处,从今之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所有涉事者,无论生死,均处以三十年苦役。稍后本官便会让人把告示贴出去,望众位知悉,规束自身。”
大周朝的律例在很多方面都只有一个模糊笼统的规定,因此在量刑时,县令便有很大的自主权,方宴这么几句话下来,县衙外的人全都更加严肃了。
就连那三户死了孩子的人家,也都不敢放肆悲伤。
但还是有胆大的,王家妇人还是不服,他们家又没去斗殴,他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让他们出钱给那些人?
妇人把身子往前一扑,扯着嗓子就嚎“大人啊,民妇一家实是……”
后面的冤枉两字没有喊出来,就被一旁的男人给堵住了。
王家男人额冒汗珠,一边捂着妇人的嘴巴一边碰碰磕头,“大人恕罪,乡下妇人见识短浅,请大人恕罪。”
方宴不耐烦理会,话已说完,他没多看这两口子一眼,迈步向后堂走去。
大人一走,差役们便三三两两地押解着那些被判了苦役的人往外走,王家男人大松一口气,捂着妇人嘴的人也松开了。
妇人一得自由,抬手就往男人的头脸挠去,边挠边哭道“二十五两啊,罚咱们二十五两,就是把咱们家都卖了也凑不出那些银子啊。你个孬种,你不敢喊冤,怎么还拦着不让我喊。”
男人蹲坐着,愣愣的,不躲避也不反驳什么。
正收拾案卷的书吏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道“那妇人,你别喊了,若非你家一女许二家,怎会酿成三死六伤的悲剧?”摆摆手道“快回去筹钱吧。”
二十五两等于要了妇人的命,命都没了她连玉皇大帝都不怕,还会怕一个衙门里的下吏,当即转头啊呸一声“说的什么风凉话,我家一女二许怎么了?我们又没让他们两个村子里的人打架?你们一群贪官污吏,罚我家的钱说得好听是给那些死者伤者,到后来不还是贪到自己荷包里。”
过来劝人的书吏被这妇人的一通抢白惊呆了,现场还散走的人也都惊呆了。
这妇人可是个真勇士啊,要知道前段时间那韦三明被判去边城服苦役还不敢说半个难听的字,韦三明的家、铺子可都是被抄了呢!
“来人”,书吏回神,马上高喊,“此人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抓起来。”
公堂外两个把守的差役立即扶着腰刀进来了,二话不说一拧妇人的胳膊就往外走。
也被自家婆娘一通话惊到的王家男人才反应过来,又是向书吏求情又是向押着人往外走的差役求情。
书吏一甩袖,转身拿着案卷走了。
差役也根本不理会男人,也很快走出了公堂。
男人只得跟着那两名差役出去,苦苦在后求告。
观看审案的人中有人看不惯了,说道“你别求了,污蔑咱们县太爷,只是把她抓起来已经是很轻的处置了。”
跟着就有人道“县太爷是个清官,不会跟你家这婆娘计较,顶多是关两天就罢了,你当紧的是回家筹银子。”
路人一言一语的,男人听得左右不是。
见此,观者纷纷摇头,这般没主见,也难怪会任由婆娘做出一女许二家的事来。
岂料那边被押着走过去的妇人听见这些拉拉杂杂的话,转回头扯着脖子对男人喊道“王老哈,我们家没钱,你可别听这些人的,县衙要二十五两就把我的命拿去好了。”
围观者彻底无语了,这还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