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八个热烘烘的炉子,考生们都集中坐在了靠近甬道的两道长廊上,有炉子在,与他们研磨也方便很多。
考题挂起来时,所有考生都已研好了墨,离炉子近的还把冻僵的手也都暖了过来,看看试题,便低头认真作答起来。
卯初到辰正,第一场考试结束,因为只是县试,考场规矩不甚严苛,考生们交了卷子,还能自由活动一刻钟。
第二场主要考经义默写,大周朝的印刷业并不发达,这一场考试便是由主持考试的县太爷念上一句,考生们默写下一句的形式进行。
乐轻悠跟县里的差役打听了考棚的情况,知道只是一间屋子几条走廊,心里就很担心会把方宴冻感冒了,又听去送炉子的差役感叹读书、考试的不容易,想了想,便在上午考试结束的一个时辰前让崔大娘煮了一大锅生姜红糖水。
午时初,方宴拿着两捆试卷回到后衙,乐轻悠见他两手手指冻得发红,忙端了一碗生姜红糖水让他喝。
“我听说县里的考棚还是好几年前由万家出钱盖的,等来年开春翻盖一下吧。”乐轻悠把方宴拿回来的卷子都放到一边,这么说道“每年的县试都是冬天进行,还盖那么简陋的考棚,这儿又冷,恐怕墨水都写不成字。”
方宴把那温热还有点烫口的红糖水一饮而尽,这才用温热的嘴唇在她嘴角亲了亲,笑道“我也有这个打算,不管怎么样,那考棚得是个四面遮风的地儿。”
听到外面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方宴疑惑地看向乐轻悠。
乐轻悠说道“我让崔大娘煮了很多红糖水,送去给那些来考试的学子一人喝一碗。”
这么冷的天别再因为一场考试冻病了,靖和县这边什么都紧张,整个县城也只有两家药堂,乡下地方甚至连个游方郎中都没有,没钱人病了除了挨还是挨。
方宴闻言,不由对乐轻悠道“轻轻,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乐轻悠抬手圈住他的腰抱了抱他,又在他背上拍了拍“乖,我不帮你帮谁。”
方宴俊眉一挑,反手掐着乐轻悠的腰把她抱了起来“谁乖”
乐轻悠扶着他的肩膀,忍不住笑道“你那么夸我还不是乖吗”
话音未落,脖子上就被方宴连着咬了好几下,笑声顿时更加忍不住“三哥,住口、好了,是我乖,我乖。”
笑闹声传出书房,外面又拿着大少爷二少爷的两封信过来的光海忙停住了脚步,上一次就打扰了个不巧,这次他还是等等吧。
反正大少爷二少爷那边每隔半个月都会来一封信。
把信在胸襟里放好,光海转身也去了热闹的厨房,见好几个常在衙门里当值的差役都在,一个个地还是在抢红糖生姜水喝,便跟着凑了热闹,把自己的大海碗拿过来,要了一大碗生姜红糖水喝。
考棚这边,抬着红糖水过来的差役们只拿了十个碗,因此这些学子都得轮着喝,好在大家都是读书人,讲究个礼,那两个小孩和年纪比较大的都在第一轮喝红糖水一列。
红糖水中还放了切的正正方方的豆腐块,豆腐已经被煮的甜丝丝的了,又烫又甜的糖水一到腹中,梅元希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他家为了供他读书,一直过得很拮据,从他懂事起,已经有好久没有喝过糖水了,这一碗从县衙里抬出来的糖水,竟让他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差役说,这红糖水是大人的未婚妻乐小姐吩咐人做给他们吃的,而那个会让人给他们抬来暖炉子的方大人也是个好官,方大人一家都是好人。
梅元希想,他一定要考好县试,继续好好地读书,以后也做个如方大人一般的好官。
在这些念头中,梅元希喝完了那一大碗红糖水,底上滑滑的甜甜的豆腐他也一口一个吃了,把碗递给旁边的一个年轻学子,他就到位置上,掏出布包里母亲给他做的全玉米面窝窝头在炉子上烤了烤便吃了起来。
两桶生姜红糖水不到两刻钟就被分得干干净净的,带着干粮的学子们再吃那干巴巴的馒头、窝窝头也都不觉得难吃了。
当然了,考生中也有几个是家境不错的县里人,他们不用吃干粮,吃的都是家里人特地送过来的热腾腾的饭菜。
下午主要考经义,只隔了半个时辰就又要开考了,因此即便是热腾腾的饭菜,这些人也不能享受着吃。
因为考虑到考生中有下面乡下的,方宴特地把开考时间提前了些,下午这一场刚过申时便考完了。
方宴收了卷子离开考棚时,外面等着好几个考生家长,不过县试到底不比乡试,家长似乎也不甚重视,来接人的没多少,只有那家里离县城远、考生又年幼的,家长才会担心地早早跑过来接。
梅元希抱着布包一出考棚,就看见他爹扎煞着两只手在外面站着。
“爹”,梅元希高兴地跑过去,“考完了,咱们回去吧。”
汉子接过儿子手里的布包,一面蹲下去一面道“柱子,上来,爹背着你回去。”
梅元希摇头“我先走着,走不动了再让爹背。”
“那好”,汉子站起来,牵着儿子的手,边走边问道“榜单什么时候能出来哎,这怎么还剩一个窝头没吃你这孩子,你娘就做了两个给你带着,不吃不饿得慌吗”
梅元希说道“中午的时候县衙里给我们分了红糖水,红糖水里还有豆腐,大家看我是小孩,让我吃了两碗呢,而且那差役大哥还给我舀了很多豆腐。咱家的窝头我吃一个,就吃饱了。剩下这个给爹吃。”
汉子半夜里便带着儿子到了县里,把儿子送到考棚外,想着找个活计挣几文钱,就满县城的转,最后也什么活计都没找到,到现在也就吃了个从家里出来时带的杂面窝头。
现在见儿子懂事地给他省着一个窝头,眼眶便红了,想起转到西城时见到的那个人来人往的酿酒作坊,不由羡慕地想自己若是也能在酿酒作坊做工有多好。
听说那酒坊是县衙开的,里面的工人都算是半个衙门里的人呢,就是那洗枣子的小孩,一个月也能挣二百个大钱。
汉子低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吃吧,爹中午给一个店铺里帮忙干了点活儿,人家给管了一顿饭。”
梅元希自然看得出来父亲没有吃午饭,但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想着路上爹饿了再把窝头给爹吃。
“你好好读书,就算考不上功名,日后来县里找活儿做也是容易的”,汉子又说道,神情里透出几分希望的高兴,“这县里有个酿酒作坊,爹去瞧了,又大又气派,听说那里足请了三个账房先生,他们每个月都能拿到一两银子的工钱呢。还有那负责记录的,一月也有七八百文拿。儿子,你现在可不能觉得读书受苦啊。”
梅元希用力地点点头,“爹,我知道。”
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他虽然有压力,却从不觉得苦。
父子两个说着向城门走去,路上遇见两个年轻学子,看着是顺路,汉子便凑过去与他们搭话,几人一路向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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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县试榜单贴出,早早就赶到县城门口的梅家父子顶着一身寒气,城门一开就快速跟着进城的人群涌了进去,梅父扛着儿子挤进迅速围聚在告示墙处的一圈人中,焦急而又满含期待地问“儿子,快看看你过了没有”
梅元希答应着,目光往那告示一溜,就高兴地喊道“爹,我过了,还排在第二名。”
这么一声喊出来,周围正在看榜之人都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这羡慕的目光在看到那通过县试之人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时,就更多了几分艳羡。
如果说在其他人口繁盛的城市只有考上了举人才能引来众人艳羡的目光,然而在他们这个小小的边城,每年能成为童生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一个人能成为童生便足够成为大家尊重的人物。
更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看守榜单的差役也注意到了他们,特地提醒道“小童生,太爷说了,凡是考过县试者,有意在今年去府城继续考府试的,可以去县衙领五两银子的食宿费,且县衙还会派两个差役赶大马车专门去送。”
说到这儿,又朗声提醒道“诸位考过县试又有意去参加府试的,现在就可以去县衙报名。”
府试在十二月十六日举行,梅元希本来打算着再一年去考的,家里给他准备的考试费用倒是将将够他去府城参加考试了,却是担心不能及时赶到。
如今县衙说会派差役和大马车专门送,梅元希哪有不愿意去的,当下与那差人道了谢,就对父亲道“爹,咱们去县衙报个名吧。”
梅父担心儿子准备的不充分会落榜,但转念一想考试的路费、食宿费县衙都给解决了,去试试也不错,便把儿子放到地上,和他一起向县衙走去。
他们到时,已经有三个家在县城早便得到消息的三个童生在赵书办跟前报名。
看到前面那人只说了个姓名,那负责登记的书办只在一张纸上一划,就从旁边的托盘中取出一锭足五两重的银子递给了他,梅父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素来都是念书花钱,没想到现在也能挣钱了,五两白银,这可是一家人一年才能挣回来的钱啊。
很快到了梅元希,赵书办听他报了姓名,一边在他名字后面打了个勾一边笑道“原来是咱们县里好些年来唯一的小童生”,把银子递给他时又道“到了府城好好考,给咱们县里也挣个光。”
梅元希捧着银子答谢,“谢谢太爷和书办老爷的栽培,小人一定会好好考的。”
赵书办听得哈哈大笑,对他们四人道“你们再等会儿,中午过后应该就没人来了,到时你们这些考生一块儿进去给太爷磕个头。”
四人答应了,各自找了座位在这间屋子里坐下,梅父一点杂音不敢发出地坐在他儿子旁边,一会儿,赵书办被隔壁的刘书办叫过去对一项账目去了,梅父才敢低声问儿子“怎么刚才你一说名字那书办就给钱了也不用问问咱家住在哪儿”
万一有人只是冲着五两银子来的,到时候又不去了,他们到哪儿找人去
只是这句话,梅父并没有敢说出来。
梅元希低声跟父亲解释“爹,您忘了,考试前您送了三家礼给我作保呢。而且考前,我的名字、籍贯,还有祖上三代所承何业都是要清清楚楚地报上去的。现在不止我住在哪儿,就是咱家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县里里也有记录呢。”
梅父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另外坐在一处低声交谈的三人都没有忽略这父子二人的谈话,父子俩不说了,其中一个二十岁上下,穿蓝衣带方巾的书生才感叹道“乡下人也能这般向学,真是不容易。”
这话的嘲笑意味儿太浓了,其他两人都没接话,梅元希看他一眼,也没吭声。
梅父知道是自己给儿子丢了人,不由地抄住袖子往后缩了缩。
房间里顿时静寂下来,尴尬蔓延,好在很快又有两个童生过来报名,都是穿着羊毛填充棉袄、冻得两个脸蛋干涩发红的乡下人。
他们拿了银子后,两边一看,这两家人就朝梅家父子所在那处走去。
赵书办是个精明人,当即就看出来是城里乡下的学子不太对付,不过却没有说和两方的意思。
等以后他们真正挤过那独木桥,考上了举人甚至是进士后,别说是乡下城里的差别了,就是只一个州府出来的,他们也会亲如一家人。
中午时分,此次通过的十个童生来了八个,赵书办先让差役去后院打了崔大娘已经做好的午饭,令人摆好桌子,对这八个人道“咱们县衙里厨娘的手艺还不错,大家先吃了午饭,别拜见太爷时一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就闹笑话了。”
看出赵书办有意说笑跟他们拉近距离,大家也都笑起来。
等落座了端起碗,饭菜一入口,众人才知,赵书办半点也没夸张,这县衙厨娘的手艺还真不错,放着小虾米和一团团紫色菜团的鸡蛋汤又鲜又香,一碗满满的炒面也是咸香满口,吃起来还微微弹牙,应该是放了很多的面粉。
另外竟还有一盘花生和一种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青菜拌在一起的凉菜,麻麻辣辣的,肯定加了不少前几年由安边县种起来的辣椒。
从没想到那种辣椒还能调出这么好的味道,一顿饭吃完,八个考生心里都是感慨万千。
梅父更是默默想着,儿子以后就算考不上举人,能在这县衙里做个书办什么的,也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饭后,赵书办便带着八个人往县衙后院去,差役刚刚已经通报过了,方宴让把人带到东厢的书房去,这种严肃的场合乐轻悠也不好在,就带着嫣红去库房整理前两天四舅、小舅和蒋家先后送到的年礼。
来到靖和这段时间,有空暇时,乐轻悠也教了嫣红认字,此时已经认了二百多个大字的嫣红倒是挺能帮上忙的。
她们一一查点归类那些年礼时,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走过,嫣红好奇,跑到窗口边张望了一眼,很快返回身跟乐轻悠道“小姐,足有八个人呢。前儿我还听前面的差役说,往年的童生去府城考试的也就四个。”
往年通过县试的考生有准备参加府试的都是早早便去府城那边准备了,因此他们也没能得到县衙给的补贴银子。
“等那些童生考试回来,肯定要说大人偏心,只管从他手中考出来的童生”,嫣红顿了顿,才压低声音继续道“上午我和崔大娘出去买菜,就听到一个胖娘子在替她家夫君不平。”
乐轻悠好笑地领了嫣红这小丫头提醒她的好意,笑道“没事儿,等那四个童生回来,县衙再补给他们便是。”
书房这边,方宴见了八个童生,官面儿上的训示一番,便让人退下去了,叫住赵书办交代道“叫刘捕头也跟去,另外一辆马车不够,跟城里的商户人家再租借两辆,租用资费照市面上的来,租车时就先把钱付了。”
赵书办边听边点头,最后躬礼打千儿道“大人放心,现在那些差役一个个都老实得很,不敢像之前那样欺负百姓的。”
方宴闻言摆了摆手,赵书办便后退着出去了。
说起县城这些差役,方宴到来之后也没裁撤什么人,只是把那些溜滑的全都安排到前衙当值,在他跟前,倒是没一个人敢偷溜耍滑的,另外又大幅度提升了差役们的待遇,刘捕头的月薪如今是五两,两个副捕头的是三两五钱银子,就是一般的差役也有二两银。
现在差役这一职位,可是整个县城人都羡慕的肥差,而县衙里又出了告示,告示上言明凡有勒索百姓的差役,任何人都可以过来举报,若经查证是实,衙门里就会撤掉该名差役,然后优先由举报者家中选人。
为了防止诬报,县衙里还出了十分严厉的诬报惩罚。
于是两三个月下来,衙门里三十多个差役,竟越来越守法守规起来。
而诬报的,更是一个没有,边城确实是人情浇薄,但常年生活贫苦、遭受盘剥的他们,又是最渴望安定、富裕生活的,皆不敢轻易挑战官府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