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把盏问长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云中雾
这一次,她以为,春霖做出了什么更吓人的事情。
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掌碰到了仙人掌。手心被扎出了血,红惨惨的血渍渗人。曹太太的眼睛里涌出了滚烫的泪。她咬牙切齿的恨道:“男人没个好东西!”
她惦记着外甥女的安危,来不及换衣服,穿着那身银白色电光绸的睡衣匆匆出门。偏偏鞋子都刷了。她索性撒拉着硬邦邦的人造革拖鞋,匆匆的跑到了楼下。
她拍打着僵硬冰冷的铁门,一叠声的喊叫着长安的名字。
此时,长安泪痕满面的匍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她身前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不知名的花,开出了淡黄色的细碎花朵。风吹过来,又吹过去。那淡黄色的细碎花朵微曳着。灵魂死去的人,惨淡的鲜花,就差一块儿墓碑了!
曹太太没有听到声音,心里的恐惧愈发的膨胀了。她颤颤巍巍的转身上楼,取来了备用钥匙,打开了楼下公寓的门。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长安。曹太太冲了过去,拉起了浑身软踏踏的长安,叹息道:“可怜见的!男人没个好东西!”
她搀扶着长安来到了卧室里,让她躺在了那张西洋钢管床上。
长安说不出来一句话,瞪大着红彤彤的眼睛,失魂落魄。曹太太站在半开半闭的棕漆刻花木窗前面,抱着胳膊,自顾自的抽起了香烟。她知道,长安肯定听不进去任何的劝慰了。她由着这可怜的姑娘失魂落魄的躺着。
假如,曹太太真的是功力深厚的魔法师。这会儿,她肯定早就让长安回魂了!也肯定早就布下天罗地网把顾春霖抓回来了!
曹太太站累了,掩上了身后的木窗,坐在了床前的矮凳上。她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名牌香烟,吞云吐雾,心绪愁烦。
屋里烟雾缭绕,渺渺茫茫,像是焚着一铜香炉的沉香屑。镌刻着吉祥如意的铜香炉里埋着回忆,回忆被焚,化作烟雾,正袅袅升起……
十几年前,曹太太跟着男人从上海来巴黎淘金,做发财的春秋大梦。
她男人不务正道,靠着歪门邪道的本事,发了好一阵子的财。曹太太每天吃香喝辣,听歌剧,看马赛,和闺蜜们搓麻将,攀比珠子宝石,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她简直连做梦都能笑醒。
可乐极生悲,好日子没过多久,她男人就被巴黎帮派的马仔们结果了性命。原因是,他搞了大佬的情妇。
可世上的事情真的很玄妙,不服不行。那位情妇竟然和梁先生是真心相爱的。她给大佬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让他长睡不起。而她也在梁先生的墓前殉情了,从情妇变成了烈妇。
这件案轰动了整个巴黎城。报纸上铺天盖地的登载着这则新闻。
曹太太在精神上经历了二次打击。
情何以堪
曹太太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位热烈的情妇竟然为梁先生殉情了!这让曹太太!
曹太太结交的闺蜜们都蜚短流长,制造出各种不堪入耳的闲话。曹太太气病了,住进了教会医院里。她雇佣了一个修女护士,精心的伺候她。
等到康复痊愈以后,她公正了梁先生留下来的遗产,开始了孤凄的孀居生活。她深居浅出,和熟人们彻底的断绝了来往。她写信对上海婆家的男女们说,她要一直守着,不再嫁人了。其实,她不敢抛头露面的去相亲,是因为惧怕被帮派大佬的马仔们盯上。
她岂能为梁先生这个没良心的种子守寡!他不配!
当初,梁先生还在世的时候,热衷于研究巴黎的房地产行情,早早的买好了两套公寓,楼上楼下各一套。曹太太把楼下的那套公寓租了出去。
八年前,顾春霖刚来巴黎大学留学念书,攻读商科,实在住不惯华洋夹杂的集体宿舍,忍受不了巴黎本地舍友们的喝酒、闹事、泡女人。半年以后,他向学校申请在外租房住。
他四处找房子,正好从这条老街上经过,听到曹太太正和邻居用上海话交谈,不由得凑了过去。在国内,陌生人遇到陌生人哪里肯废话呢就算问个路,也很难遇到热心肠的人。可在国外,中国人遇到中国人,都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一见面,那份亲切感油然而生,竟然有说不完的话。
春霖说出了自己四处找房子的苦衷,引得曹太太倍觉同情。那会儿,楼下的那套公寓正好空着了。隔三差五的有人来看房子。他们来看房子。可曹太太却看他们。她觉得,那些人都是市侩,精打细算,老于世故。她不肯把房子租给他们。
她的眼光很毒,看出春霖是个老实人,又可怜他是个留学生,便把房租压低了一些,租给了春霖。
春霖的家境一般,可每月的生活费用充足。
父亲在《申报》做小编辑,不善交际应酬,做到老还是普通编辑一枚。母亲倒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是虹口一所中学的教员。夫妇俩人育有两男一女。春霖的上面有哥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自小到大,他没有饿肚子,可也没有享受过大富大贵的奢侈生活。他的哥姐都进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了。毕业后,长兄在纺织工厂做实习工程师。姐姐在一所教会中学里做历史课教员。
春霖不甘落后,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圣约翰大学。他不善言辞,性格内向,一门心思的念书做学问。每次大考结束,都能拿全奖奖学金。另外,他也是个勤快的人,利用课余的时间找事情做,给公馆的少爷小姐们辅导功课。
赚到的钱虽然不多,可长年累月的积攒,也是一笔积蓄。
因为课业成绩优异,再加上他父亲通过报馆主编的关系认识了校长,他被推荐为公派留学生候选人。运气好,他没有被强势的关系户们顶掉,随同九个同窗们远赴巴黎留学。
他照旧发愤图强,能拿到巴黎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每月按时收到父母和哥姐寄来的生活费。另外,他照旧利用课余时间找事情做,在华侨开的皮货公司里当会计。
他租住了曹太太的房子,享受了充足的清净和自由。可巴黎毕竟是座消费高昂的城市,每月的吃穿用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白水煮卷心菜,酱油拌饭,菜叶子沙拉,黄油面包……都是穷留学生们的日常必备菜肴。
春霖虽然没有苦到这个地步,可他的居家生活也是很节俭的。
梁先生在世的时候,他和太太一直没有孩子。春霖来的时候,曹太太已年过不惑,自觉膝下荒凉,不得不考虑以后的养老之事。梁家的二房和三房都有男孩子。可曹太太压根就不愿意回上海。
她深知,梁先生的手足兄弟们都眼巴巴的惦记着她的家产。再说了,她的几个侄儿虽都成人,可都不成器!一个个吃喝嫖赌,沾花惹草,把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的响。她哪里敢指望那些人渣祸害们给她养老呢!
她现在根本不敢和上海那头的婆家亲眷们往来,只和娘家的人频繁通信。
自从春霖搬来以后,曹太太便冷眼观察着春霖。她的心里有几条衡量人的标准。她没念过几年书,对人的衡量标准都是很世俗的,经验化的。她眼瞅着春霖课业成绩出去多风光呀!
她欢天喜地的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春霖,原本以为春霖会兴高采烈的答应。他要是成了梁家的干儿子,就能在公寓里白吃包住,做养尊处优的少爷。将来,他在这里娶亲生子,等曹太太百年以后,他能赚到两套房子,还能继承梁家的所有财产。
天底下,这么划算的事情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谁要是被这个超级馅饼砸到,不赶快捡起来感恩戴德,谁就是十足的傻子。
可春霖却不答应!
他说,他不习惯给别人当干儿子。他觉得很尴尬,反而觉得住在这里不自在了。曹太太没办法,只好打消了心里的念头。以后,她和春霖照旧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可春霖却时常帮衬着曹太太,各种杂事都肯帮把手。
曹太太觉得,只要春霖肯帮衬着自己,照顾着自己,何必在乎名分呢。
春霖留学结束的前一年,曹太太的母亲得了肠痨,请医不治。曹太太的兄弟给她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请她回上海见母亲最后一面。曹太太推拖不得,订好了船票,匆匆收拾好了行李,坐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上海滩。
她回来的时候,戴着重孝,也带来了上海的本帮特产,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烫一头短发,偏偏故意耍俏,把头发规整到脑后,用一根南洋产的手工编织五彩麻绳扎住。麻绳上垂着三道细珍珠串起来的流苏,滴滴答答的,一直垂到了她的肩胛骨窝。
她的额头窄,让人觉得温存婉约,很有淑女的闺阁味道。眉毛是精心修整过的,又被深灰色的眉笔细细的描过。一双俊俏眼秋水迷茫,藏着心事。鼻梁岿然高挺。长相吃亏的地方在嘴巴。她的嘴稍微显得小了点儿,可又比樱桃红唇大。每次化妆,她特意用唇膏扩大了唇部的范围,可又不那么的夸张。
她的身材高挑。春霖的个头超过一米八。她的头顶能达到他的眉骨。
她穿着南洋女人流行穿的丝绸盘扣短襟褂子。衣服底子是佛青颜色的,上面绣着形状各异,精巧别致的吉祥图纹,有形的花草和抽象的符号交杂。花朵是白色的,符号是墨蓝色的,淡泊素雅,显得诗意莹然。
她腿上穿着一条米色的细腰阔腿裤。喇叭形状的裤腿实在太肥大了,看起来像是摇曳的裙摆。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奶白色的系带高跟皮鞋。
她看人的眼神显得兀傲。虽然眼睛里流淌着盈盈的笑意,可让人不觉得亲切。
曹太太给春霖介绍说,这女孩子是她娘家大表哥的女儿。她名叫陶长安,年纪比春霖小三岁,夏天的时候刚从南洋的大学毕业。她年轻有志,不愿意留在上海做事,非要到巴黎来见一见世面。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便准备留学深造。
春霖觉得,这位陶小姐也应该算作上海滩的本帮“特产”之一。那时候,上海不少家境好的女孩子们都有崇洋媚外的情结,渴慕去外国念书留学,结交外国男朋友,然后使出浑身解数的留在外国,落地生根。
所以,春霖想,陶小姐肯定也是冲着这些想法来的。曹太太很喜欢这位表亲外甥女,亲自给她收拾卧室。当然,春霖也插手帮忙。长安装着和表姨收拾行李。可是,她却时不时的朝着春霖看几眼。
在船上的时候,她当然已经从表姨的嘴里熟悉了春霖的情况。现在,她见到了这尊男神,自然要多看他几眼。本来,春霖就是个很耐看的男子。他的身高是优势,长相要比身高还要有里的俊朗飘逸仙侠就近在眼前。
这间屋里的西洋钢管床的螺丝钉松了。他准备紧一紧螺丝。他找来了锤子,用锤子敲打着突兀的黄铜螺丝钉。
在长安的眼里,他仿佛希腊神话里的大神普罗米修斯。他蹲着身子,身姿健硕,体型俊美,透着一股子令人回味无穷的性感。
曹太太早就从余光里看到了外甥女的神情。她故意借口给馆子打电话订菜,躲出去了。
曹太太出去以后,长安故意蹲在了春霖的身边,帮他扶着床挡板的铁架子。她看着那颗黄铜螺丝钉。可余光里却是他的侧颜。最吸引她的地方是那只高挺的鼻梁。它仿佛一座隆起的山丘。山丘底下定蕴藏着强大的阳刚能量。
春霖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暗香。香味像是兰花的味道,袅袅淡淡的,若即若离。
他当然知道,她的身上喷了香水。
来巴黎这些年,在大学里,日常接触着很多时髦的女孩子,他有的是机会闻到各种香水味道。可是,他却觉得,别的女人用的法国香水的味道实在太俗气了。一个女人用某种味道的香水是特点,一堆女人们都用这种味道的香水就是缺点了。
可是,长安身上的香水味道却不一样。
还和她不熟悉,他当然不好意思问她用了什么牌子的香水。他一个大男人,问陌生女人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透着古怪。肯定会让人家笑话的。
可是,他要是一句话都不说,闷葫芦一样,自顾自的用锤子敲打着黄铜螺钉,会让人家觉得他没有礼貌。
他琢磨着,该开口说什么。
平日里,他在巴黎大学念书,身边有的是女同窗们。
他见到她们,总能找到话题。他可以问艾米丽为什么喜欢吃山药蓝莓,可以问梅菲尔为什么喜欢穿人字拖,可以问安哥拉贝贝为什么喜欢看侦探电影……总之,他遇到女人的时候,绝不会怯场的,能和她们聊得很开心。
可是,在长安的跟前,他却怯场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竟然连一个合适的话题都找不出来。他完全可以和她聊一聊船上的时光,或者上海现在的时局风情,或者她在南洋念书时候的烂漫往事。
长安已经想好了话题,问起了巴黎大学的人文风情。春霖赶紧和她讨论起了这个话题。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巴黎大学里的趣事,并且发挥的很好。
她很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的笑几声。春霖时不时的闻到了那股淡雅的香水味儿。他简直都已经上瘾了。那只黄铜螺钉已经深深的嵌入了铁栏杆里。可是,春霖照旧用锤子砸着。
长安也不愿意起身。好像,俩人要是都起身了,就没有办法再近距离的交流了一样。
所以,俩人都强迫自己得了强迫症,照旧蹲着,身体挨着身体。她照旧用一只白皙的纤手扶着铁栏杆。他照旧像大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用锤头敲打着黄铜螺钉。
他讲完了巴黎大学里的趣事,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白茫茫的一片。
长安看到,他又开始紧张了。虽然,他刻意的掩饰着紧张的神色,可还是有一丝半分的流露了出来。
长安赶紧说起了上海的新闻。当时,上海滩军阀混战,时局动荡,帮派横行。这本来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可她欠缺说书人的铁齿铜牙,三言两语就把这精彩的话题完结了。
又是一阵白开水般的空茫。辛亏曹太太进来了。她准备上街买一些新鲜水果,用到晚上的宴席上。可她的钱包却落在了这间屋子里。她不得不进来一趟。
春霖和长安赶紧站起身。长安来到了表姨妈的跟前,和她一起找着那只紫罗兰色的珍珠钱包。
曹太太刚才进来的时候,早已看清了俩人的情境。她在心里微微的笑着。不用她做媒,春霖和长安就已经彼此喜欢了。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她精神抖索的笑道:“我去街上买点儿水果。长安,你不用跟着去了。我肯定会遇到老街坊们的。她们要是看见你,肯定会啰里啰嗦的问你的。我想,你肯定不愿意被那些老古董们缠着。”说完,便捏着那只宝石蓝的珍珠钱包,匆匆的出去了。
春霖的手里还捏着锤子。长安笑道:“你再敲打敲打吧,看一看别的地方有没有松的……”
他再次蹲在了地上,敲打着钢管床。可长安却不好意思蹲在他身边了。她和他还不熟悉,自然要保持闺阁的矜持。
她来到了衣橱跟前,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檀香木门。三只硕大的皮箱就在旁边。她弯腰打开了大皮箱,把带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了出来,很仔细的挂在了衣橱里。
清高
春霖正好能看到床头旁的衣橱,自然也能看到她的一件件衣服。
她说起了这些衣服的来历。纯白低腰开胸贴金丝晚礼服是在上海劝业场买的;紫红黑扣立领呢大衣是南洋的老裁缝做的;墨蓝底斑马纹的吉普赛长裙是伊朗同窗送的;罩黑丝镂空网眼的墨绿短衫是表姨妈送的……
春霖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这会儿,他可以很满足的闻着那股子淡雅的香水味道。因为,她的每件衣服上都沾着这种典雅的味道。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