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焚城
作者:七穹烬
/
一眼焚城 1.跨国列车与艳遇
凌晨四点,裴芮头痛欲裂。
她沉重地翻下单人包厢的高脚床,伏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总算摇摇晃晃撑起身。赤足绕过满地歪倒的空啤酒瓶,蹲到大件行李旁边,试图从一箱狼藉里翻找淡蓝色小药片。
列车此刻正平稳地穿行过乌兰巴托,轮轴高速磨转枕木,生涩噪音被卷带起来,更搅得人心绪难宁。
她本质上是个善动的人,在车厢里被困数日,只能偶尔伸展一下腰背,简直跟受刑没区别。
捏着止痛片的塑料包装,指间稍一使力,就传来咯吱嘁嚓的响。裴芮垂目定了片刻,把空袋子丢开,转脸走到门边揿亮顶灯。
室内光线压盖过车外,窗间急速倒退的荒颓草原瞬间消暗,包厢内凌乱的景象重新映到玻璃上,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自己的脸。
满脸都是干枯乏味的一种燥郁。
肯定是闲出来的,裴芮暗自下定结论。
一整天没通风,空气闷窒几乎停止流动,喉咙痒热肿胀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很拥挤。她打开门,深长地抽一口气,难得感受到细密的凉润,慢慢浸满肺叶,将情绪里躁动的褶纹全部抚平。
走到床边小桌台前,她自己动手卷烟。舌尖舔过烟纸边缘,与另一端压合粘连。再从保鲜袋里抽出一片薄荷叶,缠到烟嘴处,最后咬进唇角,干烟丝与薄荷特殊的辣味一同往舌根渗。
这个习惯是怎样养成的,裴芮一点印象也没有。出院后第一次到超市买烟,她就下意识地顺手捎上了薄荷叶,还特地挑出最油绿新鲜的一袋。
薄荷叶可以让齿舌清凉,更难得的是能延长烟草的余味。不知从何时起,这对她而言成了常识。
半靠在门边透气,裴芮忽而发觉自己没点火。
一瞬间就凭空起了念头,想再去看一眼那个奇怪的人。
最原始的驱动力不是饥饿或者性.交,而是好奇心和无聊。
过道的冷气比屋内更足,人在门外不免打个寒噤,手便探进去摸到衣帽架,随意抓件针织外套披到睡袍上。
她经过餐车,进了二等车厢,反倒稍微暖和了一些。手指冻得僵白,相互交叉起来,来回揉搓指尖,倏然便闻到烈酒蒸发的湿浓气味。
这股气味对她而言并不算陌生。
过道中央的男人也是一样。
窗口通亮的地方,裸.露一小块廓形的光。一个男人逆光坐着,手边是敞口的透明高酒瓶,指节修整,略微蜷屈,在她无声的注视下,扣住了细窄的瓶口。
四天以来,每当她深夜披衣出来,都能在这儿见到他,和他那个几乎从不离手的酒瓶。
残夜尚未褪去,一切都陷入沉眠,清醒的只有脚下这列火车,还有裴芮与他。
裴芮心里一动,抬手将烟卷抽离。
“晚上好。”她自男人背后趋近,持烟的那只手绕到他眼下,另一手点点他挺拓的肩面,稍碰即离,“能借个火么”
用的是蹩脚的俄语。
被她碰触时,男人下意识向旁避了避身。他没答话,低头搁下酒瓶,撩开夹克找出一盒火柴,隔空抛向她的方位。
什么样的人到现在还在用火柴
裴芮准确将火柴盒捞进手心,皮肤在某个刹那与他交擦。他的手指很凉,骨节有力感,无意间在她指尖轻轻一撞。
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火柴盒,裴芮倏忽眨眼笑了,径自去他对面坐下。
注意到她的举动,他只抬起下颌,不温不火投来一瞥,仿佛只是身侧卷过一缕无关痛痒的风。
对他的无动于衷没什么反应,裴芮动动手指,哗然一声擦响,火柴顶端闪起细小的焰光。
看清那片焦蜷地裹着烟嘴的薄荷叶,男人明显怔忡一瞬。
把烟重新夹进唇缝,她抬起火柴熏热干丝,再凑到尾端点燃。随着她的动作,光照的范围向后挪移,一刹那间,她的面容终于显露真切。
他略微抬眼,瞳孔骤然剧烈收缩,目光抖了几下,终于垂定于她的眉眼之间,将她完全收盖在里面。
浑身几乎在半秒内完全僵滞。
“……”
他低声用俄语呢喃一句。嗓音犹如烈性酒液,醇度极高,一路呛烧滚过喉咙。其中别有深意,难以捉摸。裴芮听不太清,也没能注意到他的手指死绞在一起,从桌面上收了回去。
再后来的几分钟,无论裴芮再说些什么,他都只是沉默,在黑夜中不断遗失她的眼睛,再寻找她的眼睛。眸中情绪翻覆,与窗外雾光相接,几种相距悬殊的色彩剧烈波折,始终安定不下来。半晌过后,才归于一种伪装之下的平静。
列车一路向北,傍晚蒙的雨雾早冻成薄冰。风在劈劈拍拍撕扯窗面,冰层发出细小的皲裂声,像是针尖密密麻麻戳进玻璃。
除却男人短促浊重的喘息,这是一片深色寂静中仅存的、有生机的声音。
忽然就有些兴意阑珊,她肩头微微隆耸起来,一言不发起身回房。关上包厢的门,才意识到手里还握有他的火柴盒。
质地粗糙,干燥温热,沾满伏特加和男人的气息。
她背靠着门抽烟,火柴盒把玩在指尖。头脑放得很空,像是随意地想到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离走廊太近,四周又太静,她想吐个烟圈,双唇分开时,听到舌尖顶起的黏濡声响。
还有很轻细的、硬质鞋底踩过地毯的动静,由远至近,最后消失在她门前。
裴芮退了半步,伸手拉开门。触目所及是一截手腕,稳定地悬停半空,显然还没来得及着力。
“不用敲门了。”她说,“来拿火柴盒”
她初次认识到,男人相当高,头顶甚至越过了合金门框。车厢顶灯垂放下来的光弧,有半圈都被他挡住。
他全身依然紧绷,指腹蜷在手心。夹克敞开着,贴身上衣质料轻薄,被汗水压向紧窄腰线。
因为逆光,裴芮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均匀而规律,仿佛遵循着奇异的韵节。
“你剪短了头发,很好看。”他开了口,用的是低缓的中文,“好像还长高了。人在二十三岁之后还能长高么”
之前他的俄语一字一句,发音坚硬隔膜,含有饱满的锐度和力量,如同裹着冰茬的钢刀插.进一壶沸酒。这回说起中文来,却显得连贯柔和,还有点呢哝似的黏牙。
裴芮嗤地掀了掀嘴角,正待发声,一口辛辣烟气先漫了出来,比嗓音早一步脱离喉咙。
“我不是为了火柴盒才过来的。”不等她说话,他已经轻声道。明明背着光,眼神却格外亮。
然而亮得不甚清澈,像隔着一幕灰尘。
裴芮长久地平视他的眼睛。那一层绒长睫毛被眉骨压着,好像自身也带有重量,直条条往下坠。眼珠只有底端露出一半,酝酿着沉默的睡意。剥去那团睡意,瞳膜其实蓝得发黑,里面浮浮绰绰倒映她的影子。
她几乎要被困进深蓝的狭光里,连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
“既然不是为了火柴盒,那就……”裴芮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留下来聊聊天吧。”
男人一步进了包厢,门在身后再度合严。他也不往前走,肩胛就势顶压上门板,下颌略微抬起,隔着半步之遥迎向房中夜灯。
光线昏黄喑哑,接纳了他的脸。
直到此时,裴芮才得以端详男人的模样。
他无疑相当英俊,英俊到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头发漆黑浓密,两侧都很齐整,仅有额发软垂在眉毛上方。由于眉骨高而突出,眼窝就陷得非常深是属于异域的、她不太熟悉的深邃。左眉折角处斜劈一个断口,仔细看来像块伤疤,形状短而窄,将皮肤微微地撑鼓起来。
从额际到下巴的线条过于匀称精细,鼻梁骨型尤其直挺,难免显得有点秀气的柔和。然而左侧眉峰那唯一的缺憾,无形之中锐化了脸庞轮廓,将女性化的气质完全剥除。男人的强悍和冷硬,军人的肃整与侵略性,在这张脸上纤毫毕现。
是的,军人。
裴芮依稀记得,自己当初在战地作报道,长期和军人打交道。她忘了一些事,唯独还保有敏锐的直觉
可能是他走路的步态,抑或是他站立的姿势,让她无端觉得,他一定当过兵。
然而与寻常的军人不同,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甚至整个人都是倦怠而苍白的。那是种不够净透的白,跟双眼一样影沉沉,如同蒙了一层冰雾。
混血儿的特质。
裴芮转开视线,往下瞥到他薄削的嘴唇。好像集中了整张面孔的血色,薄唇泛起濡热的红,此时正紧紧并着,嘴角却有微毫的笑意。
“如果你想,我会陪你聊到莫斯科。”
他咬字从容清晰,每个音节都发得绵长又饱满,“但我们有比聊天更好的事可以做。”
眨眼工夫,人已经到了裴芮眼前,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连体温也织融在一起。
某间卧铺传来一声睡梦中的粗鲁咕哝,随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只余下唇边烟叶燃烧的哔剥声响。烟雾从她唇角升起。攀缠到他脸上,短暂地模糊了神情。
他低敛双目,用黑蓝的眼将她望住,舌尖浅浅探出来,舔了舔冒着热气的唇面。
裴芮不由得留意到这个举动。“渴了”她说着话,唇隙开开合合,散碎的星火细屑挣脱烟卷,燃烧着流落脚边,“我这里没什么喝的,你应该带你的酒来。”
“我确实该带酒来。”男人作势要回手开门,“等我五分钟。”
裴芮笑了一笑,随手把燃熄的烟蒂抛进垃圾桶。
“不是还有更好的事要做么”
捏住门把的手指一根一根松懈,他也笑了,眼睛跟着弯成一道长弧。
“我叫裴芮。”她偏过头,眼神直白。
她的话像是在一刹那间猛地按下了他的头。男人低着脸,仿佛被一泓湿火烫过脊背,手指难以察觉地轻颤着,眉心也往下皱陷。他调整得很快,马上恢复了常态。
五分钟后,她被涨满力度的手臂带离地面。后背抵撞到平整墙壁上,这个时候,身体重心完全倾斜紊乱,他成为唯一可以倚靠的枝干。
男人皮肤沁凉,唇舌却烘热,氤氲着淡而醺甜的酒气,慢条斯理缠住她的舌头。又着力朝内压,细腻舔洗齿根,力道温柔得不可思议。
而他的亲吻又是凶狠粗暴的,含吮撕咬她肿胀的下唇,逼迫她放弃口腔和肺叶里所有氧气。到最后她根本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大脑濒临窒息,全然枯涸空白,只能依顺着他的动作交出自己。
外套被剥离,紧接着是宽散垂坠的睡袍,掉到脚边塌成一圈。
她仰面倒在床头,男人忽而停了下来。
光影昏暗低垂,裴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将手举到唇边,然后是轻细绵长的呼气声。
过了片刻,掌心带着潮暖,贴上她光滑的腿侧,沿圆润弧线向内游走。
“凉不凉”裴芮听见他问。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然后他便伏低上身,温腻的体表与她相贴。
裴芮从未想过,她的身体竟然会跟一个火车上偶遇的陌生人如此契合。他们顺理成章地拥抱亲吻,肌肤湿热相互擦蹭,全身每一根线条都完美地致密胶着。
好像缺失了另外一方,彼此都不再完整。
“尹伊格。”某一个特殊的时刻,他以近乎于叹息的声音低低道,“我叫伊格。”
“哦……”她发不出完整音节,在这个凌晨异常的敏.感,那么热,那么渴,思考和回应的能力都被驱离。
双手漫无目的,急切抚摩着他光裸柔滑的脊沟,她无意识地随口喃喃,“伊格。”
男人浑身一震。
尽管语调生理性地热烈起伏,简直快要融化,她的声线依然爽脆如常,不黏腻不拖沓,像只冷白纤细的手穿透躯壳,捏紧了他正在强劲搏动的心脏。
男人呼吸更急,眼神愈深。
她的气息湿润,有如雨丝牵绕心口,恍惚将他带回曾经。
裴芮闭着眼,因而错过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一手撑在她脸侧,他埋下头去吻她,背肌形成流畅优美的拱形。
织密眼睫收垂着,其间缀有半滴濡湿水液,辨不清是汗还是泪。
一眼焚城 2.湿蓝眼睛
阳光紧一下慢一下,来回揉搓着薄红眼皮。
用手背掩住微肿的双目,裴芮满脸疲乏和委顿,全身上下却有种奇异的轻松。她发觉自己正蜷缩在单人床最内侧,肩头紧贴墙面,腰背被毛毯缠裹着。
抬动胳膊把毛毯掀到一边,她光着身体翻身下地。床的另一侧还残存着余温,名叫尹伊格的陌生人大约才离开没多久或许是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无法准确估算,因为他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这一点她感受得很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来到盥洗台前,裴芮心情颇佳,掬起捧冷水抹了把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唇面上恢复了些血色,仔细打量才看出布满了微细的挫伤。细长脖颈上有几块红丝丝的青肿,横跨锁骨延伸到胸口。白润肩头留着一个完整咬痕,犹如两片陈旧的、没了颜色的伤疤。
不像是做.爱,倒像酣畅淋漓地厮打了一场。
她皮肤白得过分,毛细血管也比较瓷脆,连最轻的磕撞都会留下印迹。好在恢复得也快,待会洗个热水澡舒活血液,到晚上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视角向下倾斜,瞟见垃圾桶里埋着几个打了结的安全套。
嘴角莫名滚过热意,她伸出舌尖飞快舔了一下。
三年来,她从未和前男友顾北柯有过任何越界的亲密举动。身体本能的渴欲真实存在,时不时痒痒地抓挠一下心肺,可她就是对他提不起任何兴趣,没来由没头绪。顾北柯尝试了几次,总是在她生理性的激烈推拒中无奈止步。
三年前她因伤回国,顾北柯衣不解带在病床边日夜陪伴。起初裴芮还很是感动,也接受了他自称为她未婚夫的一番说辞。然而朝夕相处之间,这份感动慢慢沉淀,转化成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具体微妙在哪里,当时的她又说不上来。只是每回顾北柯想跟她亲热,大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体就抢先一步,展现出毋庸置疑的抵抗情绪。
才摆脱他的纠缠,她就遇见伊格。
一个跨国列车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无所保留地接纳了他,焚巢荡穴,由表及里,自然得连她自己都感到讶异。
回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裴芮动作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刷了牙,然后靠坐到床尾。肌骨脱了力一般,绵软地在床垫上弯折,全身赤.裸如同婴孩,在天光下白得虚虚绒绒。
用薄荷叶包住烟卷一头,塞进嘴角。她没点火,只安静含着,透过烟丝轻薄的辣味来呼吸。
歇了片刻,她围上一条浴袍,伸手胡乱扫开桌面上的杂物,把录音笔捞进手里。
录音笔通体金属漆质,顶端闪着针孔大小的红光。
大多数记者都习惯让工作与生活保持泾渭分明,而裴芮是个例外。
她有保持记录的习惯,大容量录音笔二十四小时开着,每周整理一次音频。
“今天早上的这一段该不该裁掉”
她对着纳音口自言自语,拇指一触播放键,扬声器中即刻飘出声音。有她反复念着“伊格”的闷哼,也有男人一声比一声更加沙哑性感的呻.吟,不时还传出他低缓而体贴的问询“舒服么”
“还是留着吧。”
裴芮作出决定。想按停播放,却不慎触到后退键。
“……你剪短了头发,很好看。……”这是凌晨他来敲门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也许不像她想得那么“素不相识”。
切断电源,录音笔被扔回原位。
盥洗台边的墙上悬着花洒。她随手拉上遮帘,拧开水阀。
没动静。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滴水。
正准备穿戴整齐去找乘务员,门突然被从外打开。
裴芮警觉捏住浴帘,拨开一道窄细缝隙,循声望去。随后嘴里的烟卷掉了,地板飞散一片烟丝碎末。
门口的尹伊格神态很镇定,从缝隙中和她对视,右手食中两指并着,触了触额头,给了她一个花哨的致意。
裴芮很木然,没任何反应。
他又抬了抬左手提着的笼屉。
餐车限时段售卖的薄皮小笼包,闻味道居然还是最受她青睐的葱肉馅。
“……”
只看一眼,裴芮喉咙发紧,艰难做了一个吞咽动作,抓着浴帘的手指稍微松弛,“你没锁门”
“对。要是锁了门,我就进不来了你说是么”
尹伊格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不活泛,眉头很久才舒展开,随即唇边开始涌现微笑。
这句话明明没有突显语气,裴芮却偏偏听出理直气壮的意味。
内心两股劲力争较,她终于妥协,弯腰拾起滚落地面的烟,拍拂掉杂灰,然后使劲吸气:
“回来干嘛”
笼屉放到桌上,尹伊格冷静答:“给你买了早餐。”
列车转过一个弯道,午后烈阳繁盛,晃得他眨眨眼,改了口,“……午餐。”
裴芮瞟一眼冒着热腾腾蒸汽的小笼包,空瘪的胃开始扭曲痉挛,忍住了没说话。她胃不太好,有记忆以来就在的老毛病,空腹太久很容易难受。
她轻描淡写:“谢谢你。洗澡了没”
被突然提了个不找边际的问题,尹伊格稍感意外,还是如实答:“没有,还没来得及。”
裴芮接着问:“那你要洗么”
尹伊格略作停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喉结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好。……跟我一起”
裴芮放开浴帘,给他展示拒绝工作的花洒:
“淋浴坏了,帮我叫个乘务员来。”
“……”他说,“我看看。”
刚想侧身让出一点空间,伊格已经拨开遮帘走进来,隔着她抬手摘下花洒。裴芮面对平整墙壁,背后就是他的胸口,一起一伏都能感知清晰。
花洒在她背后,也在他手里,牵着一条水管与墙面连接。
他的动作细致到慢腾腾,偶尔有什么擦触一下裴芮的肩膀,可能是那条摇晃不稳的水管,也可能是他修长结实的胳臂。
距离很近,气氛很静。
她脸上有点耐人寻味的烧腾。
尹伊格把花洒归位,伸手拧水阀。
比体温稍凉的水泼了一头一脸。
他反应很快,一把关上。
裴芮转头想开口,没想到男人的脸离得那样近,声息又放得那样轻。
嘴唇不期然相擦,一触即离。
他前倾着身体,不动声色偏过头,找回她的嘴唇。
这个吻十分美妙,止留于潮润双唇的厮磨缠绵,不加任何深入接触。却又仿佛一根羽毛挠搔心口,麻痹感官激起钝痒。
裴芮放任自己享受了五秒钟,然后干脆地推开他的胸膛,手心摸到衣料间濡湿的水痕:
她拨开眼前湿淋淋的一绺头发:“……你也不知道躲一下。”
尹伊格眼睛敛了起来:“没注意。”
他退了一步,脱离她的气息,脖颈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红着,耳根也氤氲起淡淡粉痕。
烟丝间充塞着水的潮汽,她顺手搁在阳光最繁密的位置。
一扭脸,看到伊格。
他垂手站在房间中央,全身淋透,上衣轻薄的质料紧贴线条。深蓝双眼略微失神,也泛着湿润冷意,像两块半融未化的碎冰,在海面上载浮载沉。
裴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行李箱掀得七零八落,边角一个塑封的白色证件最为醒目,是俄罗斯政府签发的战地记者证明,已经在三年前作废了。
那张两寸白底证件照里,她还留着长发。
裴芮捡起满地文件,摞成一叠放回桌上。
回眼发觉伊格还在原地,腰杆挺直,薄唇微抿。
看了一会儿,此前那个猜想又回到心头。
浴巾吸饱了水液,洇湿重坠,黏连皮肤。她拢了拢潮结的头发,索性将浴巾解开。
“都湿透了,你也脱下来吧。”裴芮说着松开手,浴巾陡然散落脚边,“感冒不好受。”
她径自弯腰,搜寻蓬松干燥的纯棉衣物。脊背光洁滑顺,弓成柔软的弧形。
列车攀上缓坡,窗外光影横斜倾轧,映照皮肤愈发雪白薄腻。隐约能见到很稀疏的血管脉络,和蝴蝶翅翼般的肩胛轮廓。她的脊线向外细细地凸起,像是埋了串珠子,一路通贯落到两个腰窝中间。
尹伊格沉默着,嘴唇在发抖。
伸出手,又缩回来。
“裴芮。”他唇间翕合,发出的喉音轻细至极,近乎不可耳闻,“……芮芮。”
声带震颤的幅度太微弱,怎么也无法抵达她的耳畔。
裴芮双腿踩进一条长裙,挺腰站直,发现他还一动不动。
“脱呀。”她拉起裙身,裹住身体,一侧的肩带还耷拉着。
男人的手探过来,动作轻柔,肩带归位。
然后他指节勾住后颈衣领,扯掉了上衣。
凌晨室内还很昏暗,再加上当时的理智崩毁意乱情迷,裴芮根本没来得及留意他的身材。现在终于得到机会,她干脆抱起手臂,靠着床沿专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