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点雪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七麓雪
而此时,玄月却双手抵住膝盖,抱紧身体,间或悄悄向鬼荼瞧上一眼,盈盈两汪秀目一望,但见鬼荼周身上下无一不冷,便算唯一出些热意的气息,也似有凝霜冻骨般的摄意,只觉周身又冷一分,然后再往苏绿幻身侧又靠近一分。
鬼荼见她眸色如瞬间绽放的昙花,略微放松,顷刻之间,便合苞警觉,心中不免悲怆,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谁都不敢再开口。
鬼荼看了一会,终于忍住心头悲戚,凄然说道:“姑娘可否将袖内三寸掀开让我瞧瞧。”
玄月又是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生奇怪,好端端作甚让人掀开衣衫让她瞧。”她顺着那石头蹭蹭又向苏绿幻身侧近了两分,口中盈盈唤道:“幻姐姐!”
苏绿幻此刻正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之中,间或有些关于山庄灭门的零星触动跳入脑海中,原本思绪如乱入草芥,待手臂被玄月抻的生痛,这才回过神来。
见她眼神询问过去,玄月指指自己手臂,五指微屈,覆在她耳边轻声几句,本想让她多些警惕,谁知,苏绿幻叹口气,柔声说道:“没事的,你便掀开衣衫让前辈瞧瞧便是!”
韩竹镜等人,听到此处,虽心中好奇,但听到掀开衣衫几个字,不由得脸上微热,便转身去为那重伤的侍女疗伤,坐到了稍远之处。
苏绿幻顾首对紀楚道:“且等我们片刻。”
紀楚点头,侧头见韩竹镜严肃正端,不免心下好笑,关外之人也这般迂腐不成!他本不觉当需回避,但见那两位男子俱是有些躲闪,不欲让中原人君子之风的形象落了下乘,只好手指轻点鼻尖,吸口气,枕起双臂闭目养起了神思。
只听苏绿幻又柔柔说道:“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玄月道:“不记得了!我自记事起便跟姐姐在一处,只是现在”想到唯一亲人如今仿若两人,于她也全然不顾念昔日情分,不免悲从中来,又嘤嘤泣哭起来。
苏绿幻从石上滑落,半跪在她身前,将手臂衣衫挽起,转个角度对着鬼荼道:“寒姨,你且瞧瞧是不是这个胎记”
只见雪白晶莹的手臂之上,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棕色斑记,那胎记如夏日鸣叫的知了,扑闪薄薄的双翅,几欲飞起,甚是可爱。
鬼荼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口中又开又合,一时也不知是想说些什么,还是不想说些什么,只见泪水盈眶,鼻翼和胸腔都起伏震动,先是大笑,继而大哭,如此疯闹几个回合之后,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嫣儿。”
玄月两汪秀目忽的睁大,却不敢上前,只是面色红润,间或喃喃道:“嫣儿,谁是嫣儿”
苏绿幻扶起她,轻挞她背,走近鬼荼,将她轻轻放入了那苦命女子怀中。
玄月一颗心却是躁动异常,她已然猜到了事情因何为此,但对儿时记忆全无,只觉秋家才是自己出生之处。
她满脸错愕,却也不敢强行自鬼荼怀中挣脱。待鬼荼平静后,见她一脸懵懂无知,也不恼怒,只是一味心疼道:“这么多年,女儿你过得可好”
玄月如木头桩子似的回道:“好!”
鬼荼又问:“小时候娘曾带你去过许多地方,你可还记得”
玄月回神道:“我爹说我小时候险些被大水冲走,被救回后受到惊吓,什么事都记不得啦!”
鬼荼神色一怔,继而揉揉她绵软的发丝道:“没关系,娘讲给你听。”
当下将自己如何叛出门中,如何与沈业错结夫妇,又如何被他暗算,母女分散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玄月瞧她脸色白皙,情绪越发激动,待到说起寻女十三载,却被人蒙蔽之时,眸中似有血隐隐渗出,周身震颤,神思大动,突然天性激动,扑在她身上,叫道:“娘亲!”
鬼荼却是一怔,难以置信,待转瞬神思归位,不由得大吃一惊,两人紧紧搂抱在了一起,玄月心头起伏不已,鬼荼脸上亦是涕泪纵横。
苏绿幻见二人相认,心中触动,摸了一把腮边泪水,这才走到紀楚身边道:“纪师哥好本事!”
紀楚本在闭目,听到耳边风声一动,料到是她,这才抬眼一笑,本想与她聊表思念之情,但听到这一句,却是周身微动,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柔柔说道:“小师妹,是有人惹你不开心了吗”
苏绿幻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放到石上,回道:“这是爹娘和两位师兄临去之时,所中的软骨散。”
紀楚心思一转,正色问道:“你疑心我”
此时韩竹镜主仆三人已然休整过来,听到这边动静,转过身来瞧。韩竹镜见两人龃龉,兀自说道:“执剑山庄一事,已传遍江湖,是熟人所为不假,但若是他,何必冒险救你!”
苏绿幻神色不变,但心中却突突跳个没完,她心知韩竹镜所说在理,但想到父母当时死的无声无息,不免惧意潺潺。
紀楚转身对韩竹镜报之一笑,这才回身道:“当日师父、师母出事之时,我我不在山庄。”想到恩师教养之恩,而遭逢大难之时,却未陪在身侧,他不动声色,暗暗用槽牙抵住了腔内的软肉。须臾过后,忽而抬头,双目通红道:“所以我此刻才会来到此处,师父的仇定然是要报的!”
三层山坎
苏绿幻来回踱步数次,心头仍不能静,不由得加快脚步,在内小步奔了起来,一连奔了一盏茶的功夫,骤然停下,转过头来,去瞧紀楚,喘息两息道:“也罢!这件事容后再说,纪师哥你来这山中多久啦”
紀楚见她双颊潮红,眼中厉色已无,一颗心方回落腹中,这才道:“有段时日了,那密道便是我这些日子所得,这九万大山共有七十二口洞穴,或深或浅,且分布与之上,如同北疆藏边的梯田地势,每层洞穴若干,均有门中弟子把守各处要道,层层递进。不止如此,且有许多精妙机关布局,十分机巧。我被人领上山后,也曾暗中寻着下山,但险些被机关困住手脚,只好作罢。后来才得知后崖处的捷径,便买通了那里的防卫,常混在办事的人中下来溜达几日,日子久了便发现了那条密道。今日我们几人下山采办,谁知甫才到了山底,便见到群雄气势哄哄向着山上冲来,一时将我们几个给冲散了。隐约中我听到了后崖的口哨,这才打算绕过来瞧上一瞧。”
苏绿幻见他一口气说了甚多,只觉其中定然惊险无比,想到自己方才毫无证据的指控,心中便有些扭捏内疚,低下头也不敢再去瞧他。
紀楚混不知其意,只待她如往昔一般,故作高深,道:“小师妹,你猜我在这大山中还见到了谁”
苏绿幻见他一脸故作‘狡黠’,忍不住心口一乐,但略一沉吟,口中呼道:“啊,是颜师兄,对也不对”
紀楚一怔,“小师妹真是料事如神。”
苏绿幻嗔笑两声道:“不然你怎会今日下山采办,若非知道我正在设法上山,只怕这会正趁着山中大乱,到处摸索机括和小路呢!”
紀楚一想,确实如此,只得笑道:“我小师妹就是聪明的紧。我是给了那些伙夫一些好处,传了两招‘水波无痕’的轻功入门之术,这差事才能轮得到我。”他起身拉住她向前走了两步,指着头上那泊隐隐约约的天光道:“你来猜猜,现下咱们身在何处”
苏绿幻道:“这我可猜不到,我首次上山,便险些被人包了粽子,闷头跑到此处,只瞧着眼前三条岔口犯愁,刚打定主意,却瞧到了头顶似有石板天窗投下亮光,哪里能晓得这是何处”
紀楚揉揉她的头发,爱惜地说道:“师母若是知道你今日受的苦,怕是心口都要疼坏了。”说完此句,突然有些伤感。
苏绿幻胸口热血翻涌,眼中一酸,便落下两行热泪来。
紀楚急忙换个话题道:“我瞧着你身手倒是比以往高出不少,可有奇遇”
苏绿幻抬眸见鬼荼正在同玄月交谈,也没注意到这边,只好言简意赅,几句话便将个中因有说了出来。
紀楚微诧之后,看向鬼荼神色不免又敬重几分,沉吟一会,又道:“里面这三条岔口我只走完了这两条,是分别通往第一层的八音洞和第二层的芙蓉洞,只是道路入口却被怪石堆砌,咱们若想从那出去,怕是少不得得用些内力劈开那些乱石,虽说眼下门中稍乱,但滚石落山之声,少不得得惊动他们。而这斛石板窗顶,我却无从爬出过,我推测咱们眼下应是在那芙蓉洞上层不远,当是二层之上,三层之下。颜师兄此刻被关在三层上的华严洞内,你功夫现下比我好,上去之后瞧瞧可有机括能够打开这石板,然后我再推敲推敲,且看看如何才能再上半层。”
苏绿幻点头应允,将体内真气凝聚到极致,脚尖轻踩,霎时纵身跃起数丈之高,刚好抵在那石板下方,她从怀中抽出凤凰翎,猛然一刺,便将正副身子晃晃悠悠吊到了石板下方。
紀楚在下方瞧得心头微热,不免为她担心不已,急道:“师妹,你当心,那石板开启时别被砸到。”
苏绿幻顾不上点头,问道:“我瞧不到有什么机关触手。”
紀楚沉吟片刻,“你两只手换个顺序,瞧瞧后面。”
苏绿幻闻声而动,将握住短剑剑柄的手参差交换,口中‘咦’了一声,奇道:“这边瞧着石板比那侧薄一些。”话说间,小巧柔弱的手指头,便朝着那凹处抠了进去。
哗啦碎石杂尘齐齐飞下,原来是机括久不被人启动,洞中潮湿无比,时日一久,便和着内里的灰尘混成了泥浆,封沾到了上面。刹那间,那恼人的泥土便扑扑到她手掌般的小脸上,她吐了一口正要生气,却见那方圆圆的凹处露出一个三角形的突起石砾,上去抠了抠,不动,拍了拍,还是不动,又左右来回扳了几次,还是纹丝不动,悬着身体的那条手臂不免有些吃力,耳边又传来紀楚的声音,他道:“你且别急,再向先前那般,换个方向看看。”
苏绿幻吸口气,前后一调,手上一软,险些掉了下去,待稳住后,口中吐纳不断,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因了刚才用手抠出的机关,她依样画葫芦,在这边略厚的一处也用手抠了抠,果然一模一样的突起显了出来。
紀楚道:“定是得两边同时发力才行。”
苏绿幻心想,这可戳到难处,两手同时脱离石板倒是不难,难得是现下却然不知该如何发力,那突起的石头才能转动,难道当如紀楚在寻那‘纽扣’之时一般,得多拍几次才可成功不成。她微皱眉头,又运了口气,将真气慢慢引至双臂,双手脱离短剑,两处机括同时一拍,未动。
鬼荼抬头道:“门中以‘东向’为尊,你试着将其向东扳半圈。”
苏绿幻又沉口气,两手同时发力,向东扳去。果然只听得咔嚓一声,那石板颤了两颤,轰隆一声向下砸来,苏绿幻急忙拔出短剑,回身一闪,跳了下来。
几人顿觉光芒灼目。
紀楚笑道:“果然跟我猜的一般。”
待苏绿幻洗去脸上土垢,紀楚拉着她坐下,又细细划了洞穴上方的几处通道,嘱咐了几遍,便说道:“我之前顺着三层各处的洞穴细细走过一遍,每到此地,便没了去路,眼下这里原来别有乾坤,我琢磨应当可以通到那方密林,密林后有天堑石桥,咱们越过去,也许就能见到颜师兄。”
苏绿幻点头应下,想了片刻,又道:“我自己先上去瞧瞧,若是没有危险,你再上来。”见紀楚一时有些情急,她伸手轻挞他肩膀道:“我没那么托大,不过是受人恩惠,不能报答,想要你替我一二。”说完转头向鬼荼那侧抬颌示意,又将目光顺到韩竹镜那侧眨了两眼。
紀楚心领神会,点点头。苏绿幻沉吟片刻,又问道:“兀鹫崖顶也在那第上”
紀楚堪堪有些惊色,只觉她自从得了神功加持,连口气都大了不少。苏绿幻哪里知道她这句话带来的震撼,只见连韩竹镜主仆几人都齐齐转头过来瞧,这才想到其中深意,当下轻柔一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韩竹镜目光似有闪动,接话道:“我也好奇,那兀鹫崖是否也在这石窟上方,守卫如何”
紀楚尚未回答,洞中却有一轻柔女音说道:“不在,那兀鹫崖还得再上一层。”
紀楚心下一惊,“那行刺得女刺客竟然是你!”不待她回答,又问道:“你可进了碎骨窟内”
韩竹镜身侧那名女子道:“未能!刚上去寻到路,便被鬼煞手下的燕炽捉住了。”
那女子眉清如画,但两道柳眉长且平,颇有些英姿飒爽的巾帼之态,但此刻一双眸子兀自在韩竹镜身后流转,不免失了些爽利,多了几分柔弱。
紀楚点头道:“姑娘身手已然不错,这山上处处都是厉鬼,能上到那崖顶已非易事。此山机关布局却都在下三层,是以外人都道便只有这三层。而这崖顶乃是这大山的最高处,那里地方虽不宽裕,但也有几处洞穴,只是无人把守,因为不需要把守,那里”他想了想道:“进不得碎骨窟三尺之内!”
韩竹镜听后目光冷淡,俯下头来,瞧着那女子斥责道:“红玉,你不尊我令,合该丧命于此。”
苏绿幻心道原来那女孩子叫做红玉,名字倒是甚为柔雅。
红玉雪白的牙齿抵住红唇,神情大为激动,堪堪一跪,口中道:“红玉不欲公子前来冒险!”
这不免听得几人心头狐疑,待静了片刻后,紀楚率先理出思路,奇道:“你们真是要杀那鬼伯”初时听到崖上来了刺客,还道是有人如他一般探路,走了错道,不曾想真有人胆色如斯。
韩竹镜沉默不语,那红玉却俯头只盯着自己脚尖暗自垂泪。
苏绿幻叹口气道:“姑娘深情,可惜师命难违!”
韩竹镜神情一怔,抬头见苏绿幻神色如常,柔质纤弱,与几月前见到时并无区别,但此次再见,却仿若有了两生之态,一瞥一嗔一怒,仿若笼上一层薄薄的仙蕴,竟如晨露一般让人心头微醉。
他被点到心事,也没恼怒,只是转身坐下,对着跪倒在他身侧那抽抽噎噎的女子道:“你起来吧!这兀鹫崖我终要走上一遭的。”
忽而重逢
苏绿幻叹口气,顾目至鬼荼处,见她目光微动,似有话说,她抬脚过去问道:“寒姨,可有需要晚辈做的”
鬼荼盯着玄月片刻,仿若有些踌躇,待沉吟过后,这才说道:“我如今与废人一般无二,跟你上去怕也是拖累你,与嫣儿重逢,本当不做他求,但心中始有一念想。”
苏绿幻知她所说便是寒勋一事,当口允诺道:“那我上到兀鹫崖顶,设法去到碎骨窟瞧瞧,若是那人在,我便下来接你。”
鬼荼又觉有些为难于她,以武力逼迫那人现出真容,她尚且不能做到,更何况眼前这般大小的孩子,她苦笑一声,厉声回道:“是与不是,原也不那么重要,但有一样,你上去需除掉那两人,活着回来护送玄月下山,你且当在此为我立个誓言。”说这话时,顾目流转,在她与玄月身上一连几个来回,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言明。
苏绿幻心口一热,知她不过厉口佛心牵挂于她二人,她点点头,又起了个不轻不重的誓,这才起身运气,从那洞口飞了出去。
待顺着紀楚的指路,从那泊天光处飞出,便到了一条不算深的石道之中,那石道中左右都透着光,当是活路。她在心中默念,向南又沿着走了几十步,选了左侧一处岔口,转过身去,忽而又入了一处十分黑暗的洞穴,那洞穴前后均有出口,当是被人凿通做了引路,但十分狭长漆黑。她走了甚久,忽然豁然一亮出了洞口,入了一方不大的林子,林子不深,但树木十分茂盛,一顾一转,颇有章法,仿若是按照奇门遁甲之术所布。
她细细回忆着紀楚告知的每个方位,每隔十步,必然用剑鞘小心敲击中间磨砂最少的树木枝干,是以无路时树木下沉,便能出现一条仅可一人通过的小路。她将一颗心提到喉间,万分细致地左躲右绕,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终于出了密林,看到了那处天堑石桥。
若是从前,这细细窄窄的石桥,她定然不敢迈步而往,但神鬼录实乃内家上乘功法,浑似与轻柔二字牢牢相偕,便算再笨重的人也能轻易将巧劲运于指尖脚下,且十分得力,而其独特的轻功路数也与自身内力十分切合,柔中带厉,看似搏转飞捻,实有刀斧凿却之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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