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津门女记者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不画
津门女记者
作者:不画

/





津门女记者 第1章 爆炸新闻
盛夏的清晨,太阳还未整个升起,热浪便已悄然袭来。
一夜未眠的厉凤竹,顾不得身上的汗臭,提着公文包,一路狂奔向目的地。
沿街的包子铺,刚蒸出一屉肉包子,香气把厉凤竹的脚绊在了原地。这里的老板娘,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本就困得睁不开眼,叫热气一蒸,更是连叫卖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一见到有客官站定在跟前,立刻便来了精神:“太太,来俩包子吧。”说罢,掀开蒸笼盖,恨不能将一整屉包子都塞到她跟前去。
“我……”厉凤竹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兴兴头头地往前一站。谁知这满笼的热气往她身上一喷,瞬间便把她汗毛上收干了无数次的结晶给融了。那股子酸味混着肉香,往她胃里一翻腾,差点把自己给熏吐了。
老板娘见状,立马变了脸色,“砰”地一声关住了蒸笼,生怕她吐在包子上。
厉凤竹抱歉地捂住了嘴,忙退到一边去。
一早候在这里等开张的车夫,见她又累又饿的样子,倒是有些喜出望外。赶紧拉着车过来问道:“太太坐车吗昨晚上收工刚擦过车,今儿还没拉着客呢,干净着呢。”
“去……”才一开口,便又泛起一阵恶心,厉凤竹有气无力地爬上车,“去报馆,天津时报。要快!”
车夫高兴得唱出了声:“好嘞,您坐稳咯。”车杆子高高一翘,飞似地跑了起来。
因是路上人还不多,报童懒懒地坐着。把头枕在报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拖着长调,道:“卖报卖报!学生造反,重伤教员昏迷不醒。校长半夜痛哭,如此虎豹豺狼,难堪救国大任。”
正坐在车上打盹的厉凤竹,听见这话,一下子弹了起来,嘴里喊着“停车”,脚就已经往地上跳了。车还未停稳,便踉跄着奔到报童跟前,抢过他手里报纸,去找他方才念的那段新闻。
“太太,买一份吧!您瞧这儿还有新鲜的呢”报童一个激灵,醒了瞌睡,嘴角的口水都来不及擦,便不住声地推销起来,“海河浮尸案秘闻,省主席家中太爷身染怪病,需吸尽百名壮汉阳气方可痊愈。”
厉凤竹瞪着通红的眼,底下的黑眼圈愈发显得阴沉,脸上的肌肉开始发颤,下嘴唇咬得发白,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报童也不理会她的面色,只管将各色报纸递到她眼跟前兜售:“还有这个,开滦煤矿挖断国脉,民国末日不远矣!”
倒是那车夫,见厉凤竹这般神色,不自觉地忧心起车钱来了,拉着车上前小声唤道:“太太,您还走吗”
“走!”厉凤竹握报的手攥成了拳,往身上掏了一张票子,胡乱塞给报童,转身跳上车,喊得街上都有了回音,“改去利顺德!五分钟之内赶到,我给你加钱!”
冲着这句话,虽然车夫粒米未进,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应了一声便把正在验钞票的报童给甩远了。等这孩子反应追上去道谢时,车早就转弯了:“太太,太太,您得福长寿!”
利顺德饭店电梯内,西崽扶着餐车,尽量往角落里站。仿佛在害怕这精致的美味,会遭人破坏。
门口的厉凤竹闭眸不语,脚尖抑制不住地掂了两下。从前来这儿时,总不免感慨德国电梯又快又稳,今天却不然,似乎还不如用腿跑着快。去往顶层的途中,这家饭店的许多住客,莫名现出一种异于往常的勤快,不时有人按下电钮,待门拉开后,又被汗臭味给逼退了。
这些人捂鼻后退的小动作,使得厉凤竹不断回忆起过去这十几个小时的经历。激烈的冲突现场,把一干无关人等卷入了打斗中,许多的拳头在她头顶、肩上飞过,她的手臂、后背被袭击过数次。言辞失控的双方家属,七嘴八舌地为各自的家人力证清白,最后却演变成毫无逻辑的谩骂。被撕碎的长袍,眼镜片下的泪水,散落满地的碎片,稚嫩双眸中的愤怒。以及,天津时报头条标题下刺眼的“本报讯”。
电梯好容易爬到顶楼,厉凤竹徒然睁大了双眼,一扫方才的狼狈模样,气冲冲朝着总统套房的门用力砸去。
推着餐车的西崽一脸怯懦地跟在其后,抬着手想要阻止她的粗暴举止,身子却几番瑟缩着倒退。
“嘿,外面怎么回事”门里传来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声,“我花大价钱买的,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吗”言罢,一位穿着睡袍、微微发胖的中年男子将门打开。
“密斯特约翰逊……”西崽弯了腰,红着脸,不住地瞥着厉凤竹。
“噢,美丽的女士,你终于出现了。”当约翰逊意识到是厉凤竹在砸门时,眼中的不满顿时收了起来。他抬手把后脑勺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梳了梳,“进来吧,和我一起用早餐。为了等你的报道,我几乎一夜没睡。我可从没起得这么早过,是吧孩子”说完对着西崽一笑,伸手邀请他入内。
然而饥肠辘辘的厉凤竹,丝毫没有被美食所打动,她取出一早便拿在手上的名片,一直递到约翰逊的眼皮子底下:“密斯特约翰逊,站在你面前的,是天津时报外勤记者厉凤竹,而您”说时,往屋里迈了一步,抬手一甩将门死死关上,声音立马提高了八度,“请暂时放下经理这一层身份,站在报社主编的立场上,诚实地告诉我,这样粗糙的报道也配挂在头条”说罢,将手里新鲜出炉的早报往桌上狠狠一拍。
约翰逊遗憾地摊了摊手,看他的表情,很显然他完全清楚厉凤竹的来势汹汹所为何事:“我喜欢简单,却不得不承担复杂。主编不能只靠理想活着,我们报社一旦离开了经理的整体统筹,全都得喝西北风!”
厉凤竹将视线投向那份勾起她满腔怒火的报纸上,头条所述的学堂冲突,原本是她于昨日下午接到的工作。为了弄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她自踏出报社的一刻起,没有休息没有进食。只了解表面结果时,她亦是抱如今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的沉痛感,但当她从闹事的那名学生手中接过流水账时,事情的真相才刚刚浮出水面。
负责管理食堂采购的教员雁过拔毛,菜色不断减少,最后为了应付学生吃不饱的抗议,竟然偷偷混入发霉的蔬菜,引起许多学生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
仅凭这些还不能够完全说服常年奔走于各种采访现场的厉凤竹,她趁乱悄悄摸进了后厨,发现有两筐蔬菜被砸得稀烂。她又回到发生打斗的地方,询问过学生及教员,大多数人都告诉她,冲突仅限于食堂,并没有蔓延到后厨。那么,两筐蔬菜是怎么遭的殃呢
再后来,她跟着大部队一路前往医院,询问各人的伤势。校长的怆然大哭,厉凤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独有偶,校长也是携带着“证据”来的,这些学生的在校表现上,寻衅滋事似乎成了他们的特有标签。
那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大部分记者都往报社赶,一来为了抢快,二来也是熬不住之故。唯有厉凤竹不着急发稿,选择单独拜访事件当事者的住处。
深夜的贸然采访自然不被欢迎,闭门羹是可以预见的。所幸,还是有部分学生、教员,愿意与她详谈。各执一词又能够自圆其说的论据,暂可按下不表。倒是有一名学生表示,自己给校长写过匿名检举信,投进邮筒之后便石沉大海。过了一个来月,为探究那封信是否寄到了地方,几个学生商量着爬窗进办公室。结果,信没有找到,却从抽屉里翻出一沓钞票,其中一张上,写着某位学生的名字。询问之下得知,确是交餐费时,家长做的标记。
这个线索倒是有些惊人,但也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那位家长习惯了在上交学校的钞票上都做一个标记,若是如此,那笔钱就未必来自于餐费。不过,校长的抽屉里无端有大额钞票,总是令人存疑的。
已经超负荷工作的厉凤竹,挣扎了不到一分钟后,决定趁热打铁,先找到了做记号的那位家长,经过无数次的劝说之后,终于得到了更为确凿的证据。学费数目不小,不免要东挪西凑地搜罗出一堆毛票,是以家长将钱封在信封内,记号便做在了信封上。餐费每月一交,数目相对较小,也就没用上信封,而是直接将名字写在了钞票上。
拿到了这番说辞,厉凤竹对于报道该如何写,更加有了方向。为了进一步地还原事情原貌,她忍着睡意回到学校,以不菲的报酬叫醒门房,并让其翻出收发信件的登记册。
很可惜,登记册上除了公文,私人信件来往只标记数目,未有详尽记录。
那门房因收了厉凤竹好几块钱,见她愁眉不展,又是夜深时候,便去里屋烧了一壶热茶请她喝。门帘掀动时,透过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里头堆着成捆成捆的废纸旧书。
是了,这里是学校,多得是这些。对于生活尚算滋润的教员来说,堆着占地方,若是叫门房收去,不单生活上能派用场,分量重了还可以换些钱来花。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厉凤竹决定大海里捞针。




津门女记者 第2章 理念差异
值得庆幸的是,门房告知每个教员办公室都有一个大框子,专门收这些,他呢每到了礼拜学校不开门的时候,一层楼一层楼地去收。所以,越是叠在上头的,日子越是临得近。根据这个规律,再加上纸上留下的一些书写痕迹,厉凤竹很快便找到了与匿名信时间相符的那一捆。
再者,也得“多谢”那位校长没有对黄口小儿的信提起足够的警惕,因此只是视为废纸随意地一丢,却让厉凤竹峰回路转地拼凑出了实情。
早前在医院里,因为校长的巧舌如簧,大部分按点交稿的记者已然被误导。为了尽早报道真相,厉凤竹振作精神,打算回到报社一鼓作气把稿子赶出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慢了一步,而且是输给了自己的同事。
等约翰逊听她梳理完一切之后,欣然点头,举起咖啡杯,鼓励道:“密斯厉,我向来都支持你的,这次你也没有让我失望。”
“可你让我失望了!”厉凤竹脸上丝毫没有笑意,不断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临时出了这份稿子试想想,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最热血最无畏却也是最缺乏社会经验的年纪,在他们眼中解决不公的唯一通道是上告校领导,结果这条路成了死路。是学校的沆瀣一气,把学生逼到了激进的极端。这些受了伤的孩子,马上要承受一轮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指责,你应该立刻阻止!”
“所以你也认同学生打老师,是让人痛心的。”约翰逊自饮了一口咖啡,不愿直面下属的质疑。
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加之心血付诸东流的刺激,使得厉凤竹有些站立不住。窗外,从海河面上蹦出的太阳照亮了她的眸,却又倏然暗了下去。
“我的痛心远大于此。”厉凤竹拿手掌托住额头,一阵心悸几乎让她当场晕厥,“从傍晚事发到现在,我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分钟,学校、医院、涉世学生和教员的寓所,我正要回来写报道,结果……结果你却让我看这个!”
约翰逊发现了她的异常,立刻表现出关切来。站起身一面替她倒薄荷水,一面解释道:“我很遗憾,真的。我们找了你一整晚,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又得到消息,同行都在抢这条新闻的独家。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来告诉那些订阅读者,我们确实是卖力地在给他们搜集最新的资讯。”待话说完,双手递了玻璃杯子给她。
这样的姿态果然奏效,厉凤竹接过水杯,点头表示谢意,缓缓往椅子上坐下去。润了嗓子之后,口吻变得柔和了起来:“我不是失踪,我是想尽全力,带给读者最全面、最客观的报道。”
约翰逊与她对面坐下,带着满满的微笑继续安抚她的情绪:“你的努力让我很欣慰。这个事件,我是非常重视的。一大早起来也是为了这个,我打听过了,全天津的报纸今天刊登的报道跟我们都差不多。我想我们的下一步是,以最快的速度把你的稿子整理出来,用在明天的头版头条。整个天津只有我们报社的调查最久、了解最多,受害人和加害人一夜之间身份对调,一定能引起轰动。我想,明天报纸的销量会非常非常,非常值得期待!”
厉凤竹原以渐渐平复的怒意,一下子又被点燃了,她重重将玻璃杯子搁在桌上,滕然站起,质问道:“所以从现在起的二十四小时内,你就冷眼看着那班可怜的学生,承受着片面的道德审判”
“其实也只有二十四小时……”约翰逊摸着他嘴上的一撇小胡子,眼神闪烁不定。
“一定是令人难忘的二十四小时吧”厉凤竹斜睨着他,冷冷笑了一声之后,眸光愈发显出痛惜之情,“他们只是孩子!你也是父亲呀,如果现在受伤害的是你的孩子,你还能这么兴奋地跟我谈什么轰动”
约翰逊脸上仍是笑着,眼神却冷淡了许多:“我明白的,你的经历使我了解到,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温柔善良坚韧。日本人的暴行夺走了你丈夫的生命,结束了你的爱情,但你能强忍着悲痛,把儿子从地狱般的东北带出来。凭着非凡的努力,把他送到相对安全的上海去读书。你把孩子托付给学校,必然是有担心的。一旦社会上有关于学校的所谓黑幕,你就怒不可遏。当然,作为女性,你天然拥有那些细腻的情感,这让你很有优势,你的文风总是真挚而动人。可这也是你的劣势,容易在工作的时候,融入过多的个人情绪。”
厉凤竹听得有些糊涂,亦有些惊诧:“拐了这么大一个弯,你想得出什么结论你认为我拿到的证据并不够扎实,反而充满了个人情绪”
约翰逊连摇三下脑袋,略感无奈起来,皱着眉扁了扁嘴:“你看,你总是被情绪所支配,动不动就歪曲别人的意思。我说的是工作,可不完全是调查,也不尽是稿子。而是对事件整体的……把控力。我认为现实往往是这样的,如果这些学生仅仅是吃了发霉的饭菜,舆论的焦点只会集中在对学校的谴责上。然而一旦参与谴责的人发现自己骂错了人,愧疚感会压迫他们自省,许多人就会伸出援手,帮他们治病,帮他们诉讼。那样一来,我们在扭转坏事的同时,还能帮他们争取一些些天上掉下来的……”说着,笑着举起两个手指不停互相搓着。
“我完全不赞同你的……”厉凤竹急得满屋子打转,原本煞白的一张脸,被怒火烧得通红,“你说的全是谬论!我认为,失控的言论可以成为杀人的刀。你问一问法官,捅人一刀再给人治病难道就可以免罪”
“你是中国人,应该比我更懂得汉字的严谨度。”约翰逊的眼中泛起一丝迷雾,旋即又露出失望的苦笑,心里在抱怨着什么,却不肯如实说破,“言论只是如刀。而类比也只能是类比,你不能因为这个类比,就说我真的杀了人。其实这笔买卖,我是越想越觉得不错。你可别忘了,我们是一份面向上流社会的报纸,我们的读者可以帮到这些学生的,岂止是一点医疗费呢。”
厉凤竹歪着嘴角摇头笑了一下,语气更为冰冷了:“上流人士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双眼被下流人士捂了起来。”
约翰逊的耐心几乎要被消磨光了:“密斯厉,注意你的措辞!”
“你还是先注意自己的德行吧!”话不投机半句多,厉凤竹愤而转身,欲离开这里。
“哇哦,这是要唱什么戏”约翰逊似乎很知道她离开以后会去做什么,高高举起玻璃杯想要阻止她,但到底也只是由着杯中水尽覆,却不敢真的砸伤她,“不过,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一件事。你们中国文人偏爱以宁折不弯的所谓风骨来化解绝境,可是自私的你们从不会顾及他人,甚至包括至亲,借此来成全你们幼稚的理想主义!我可不会昏了头为你的狂妄喝彩呐喊。还有!我一个月开给你的薪水按英镑计,而你在我视线范围内的行动只能以秒计。你说你昨晚一直在跑现场,我没法求证,只能选择接受。就算你真的查出了真相又怎样,我养的是记者不是警察,你得让我看到回报!”
厉凤竹回过头来,仿佛从未认得过这位老上司:“我知道你需要资金来维持报社的日常运营,可是你得有分工的意识。我作为记者,用专业的报道为你吸引订户,你利用订户去吸引商家,我们应该各司其职的!如果我们对工作的理解已经到了南辕北辙的地步,那也不必勉强,就此别过也不错啊。”
“等一等!”约翰逊追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最好记清楚一件事,我为你的时间付费了,还供给你价值不菲的办公用品。”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她把这篇报道,高价卖给别的报社
厉凤竹如是一想,不由冷笑道:“以己度人是最容易暴露格调的坏习惯。”言罢,将门一摔如风而去。
“以己度人”盛怒之下,约翰逊一时想不起这四个字的含义,仅仅只是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气得拿起红酒,空腹便灌下,嘴里还不住抱怨,“shit!要不是在国内找不到工作,我才不要飘扬过还来学什么成语。”




津门女记者 第3章 一拍两散
而离开利顺德之后,厉凤竹一路走,一路盘算着,方才说的话一点退路都没有留,那么师生斗殴的稿子,就会是自己在天津时报的谢幕之作了。索性是赶不上今天刊登了,倒不如偷个懒,回家洗净这一身臭汗,干净恭敬地为自己的这一段经历,画上一个句号吧。
想着,便果然如此去办了。
当她坐在打字机前时,已是十点钟了,整个天津城都醒了。
同事小刘踏着点才到,人还未坐定,便首先去关心厉凤竹正在打什么东西。看罢,不由惊呼起来:“你怎么还在跟这个案子工部局的董事参与了这家学堂的投资,而工部局又参与了我们报馆的经营,约翰逊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学校一边的。”他拎起稿纸的一角,心道,还如此郑重地打起英文稿来了,真是不怕事大的主儿。
厉凤竹呆了一刻,但因着与约翰逊的激烈冲突,依然坚信自己的稿子明早一定是会发表的,便道:“可他对我的说法是,希望事情一波三折,借此冲高销量。”
小刘轻嗤了一声,一句“他在诓你”,出口却改成了“他是在弥补昨天的失误”。想了一想之后,有些不忍心看着这位不懂变通的耿直大姐招惹麻烦,遂就说出了实情:“昨天约翰逊在电话里,未必是让你去调查的。不,现在想来应该是要阻止你去调查。可是他太谨慎了,为了确保安全,特为从俱乐部打电话回来交代。可是你知道的,尽管约翰逊中文不错,但一着急就容易吞字。主任重复问了三次,究竟是别让厉介入还是让厉介入。另一方面,俱乐部的确是太吵了些……”
此言一出,厉凤竹忽然恍悟了许多事情。譬如为什么约翰逊要刻意攀扯她辛苦抚养儿子的话,再譬如为什么他很有先见地谈起“宁折不弯”的话题。这大概是想借此提醒厉凤竹,不要因为冲动而打破自己的生活。然而当时的她没听懂,所以约翰逊的表情是那么地复杂。
“结果很不凑巧,我就是在那时候路过主任身边的。听到他跟电话那头谈论公事,还提及了我,就主动问明了原由……”厉凤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失去了敲打字机的动力。
约翰逊强势地表明,天津时报对她的报道,有着绝对的占有权,根本上却又打定了不发布的主意,那她还继续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小刘点头笑了笑,晃着稿纸道:“对,主任没想通你就已经出发了,结果顺势把事情办到这样一步,实在是……”
“他为什么不说明白”厉凤竹气得用力扯出了稿纸,差点把完成了一大半的报道给拦腰撕碎了,想了想还是割舍不下,放慢了动作,无奈地纠结着,“也免得我到现在还傻傻地扛着,想挽回一点儿……”
小刘则答道:“他在等更新的新闻出现吧,这样可以分散公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再者说,他一直在努力地表现出绅士,既然你都为此付出努力了,就不忍心让你失望过甚吧。”
“绅士”厉凤竹白着眼,冷嗤道,“绅士首先应该诚实且正直!”
只要一想到约翰逊借厉凤竹的儿子敲打她,她心里的怒意就止不住地往上窜。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津有那么多学校,却依旧把儿子送到上海去读书,不也是为了工作上没有后顾之忧吗约翰逊的手再长,想来还不至于能伸到上海的法租界去。
对,她不该就此放弃,不该因为小人的阻挠,就丢掉了诚实。否则,既对不起当事者,也对不起专业,对不起这朗朗乾坤,更无颜教育自己的儿子去做一个正直的人。
想罢,厉凤竹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平日里总是无从顾及的办公桌。
起先,小刘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看她翻出了纸箱,往里头整理着日用品,这才觉出不对劲来:“你不会是要……”
横竖跟约翰逊是无法再合作的,差别也只是要不要坚持报道师生斗殴的案子。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努力去做成一件足够漂亮的事。
厉凤竹冲小刘微笑了一笑,然后高声对在场的其他同事道:“各位,后会有期了。”
“你就这么走了吗”小刘想让她冷静一下再做决定,以免后悔。
谁知厉凤竹早有准备,腾出一只捧箱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放心,辞呈一早就摆到主编办公室了,完全符合程序。”
一众不知情的同事,立马凑上来,南腔北调地议论起这个硬茬到底又唱的哪一出。
倒是厉凤竹自己,走出报社一下便觉心内敞亮,把纸箱子往街边的垃圾堆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坦然笑了起来。
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样一路走到这里来的。东北沦陷的那一年,黑土地上生灵涂炭,可日本人照样有本事报道一出人民喜迎日军的闹剧,那时候还是英语教员的厉凤竹大受刺激。随着日本人以整顿为名,将罪恶之手伸向了东北的学校、图书馆、博物馆,更大的灾祸降临到她身上。她的丈夫因抗议日军盗运属于中国古文物,而被乱枪打死,尸骨无存。东北知识界充满了愤怒与屈辱,却独独没有保家卫国的武器,除了护送英雄家属转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12
猜你喜欢